李玄寂猛然勒住了马。
飞廉一声长鸣,扬起前蹄,几乎立了起来。
天开始亮了,一缕阳光从东方透出,落在山丘上。
飞廉踱了几步,停了下来。
李玄寂骑在马上,沉默地眺望着远方,那是她的方向,她是不是在等他归去?是不是在佛前一直念着他?
真是个傻孩子。
他想她了,想起她叽叽喳喳的声音,想起她笑起来淘气的样子,还有,她嘴角边的小梨涡,其实,每一寸都印在他的心底,那么深。
他有罪,因妄念而生出的罪。
在拂晓时分,天光温柔,他就那样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望着她的方向,想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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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冬,燕王世子李子默将行大婚。
彼时,燕王李玄寂出征在外,不能为养子主持婚事,光启帝为表对燕王的嘉许之意,特为李子默颁下了赐婚的圣旨,并命宗正寺卿为主婚人,也算是风光无限。
燕王世子要娶的温嘉眉如今可不是公侯千金,不过是个小小户部侍郎家的女儿,长安城中的权贵明面上纷纷恭维,暗地里却道这女子好生手段,硬生生地把同母异父的姐姐挤下去,自己攀上高枝,或许这之后,温家又要起来了。
街头巷尾传闻联翩,连法觉寺这方外之地都不能免俗,寺里的明悟是个碎嘴的,绘声绘色地向和尚们说了一遍,连谢云嫣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被圆晦怒骂了一顿,众人才做鸟兽散。
这本来和谢云嫣也没什么干系,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转眼就抛开罢了,但没料到,李子默却在成亲的前一日找上门来。
那一天,时近黄昏。
零星的雪点飘落下来,如同天上撒了盐,在模糊的暮色里,把屋瓦和青砖都撒得一片斑驳。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突如其来。
谢云嫣才给圆晦抄录完佛语心得,听说今天斋堂做了糯米莲子糕,好吃得紧,她十分欢喜,蹦达着去了。
走到半道,才下了石阶,转过弯,迎面就看见了李子默。
他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头发和肩膀上都落了一层雪,连原本英挺的身形也显得有些萧索了。
真不巧,这条道是去斋堂的必经之路,绕不过去,谢云嫣叹了一口气。
李子默看见了谢云嫣,眼睛亮了起来,迎了过来。
“嫣嫣。”他这样唤她,他的眉目间带着期盼和眷恋,宛如少年时,不曾改变。
“阿弥陀佛。”谢云嫣板着脸,指了指那一头,“施主,你走错路了,烧香拜佛在那边,你自便。”
“我不是来烧香的,嫣嫣,我是来找你的。”李子默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靠近一些。
谢云嫣冷冷地看着他。
那目光如同针刺一般,李子默的脚步顿了下来,他的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一种惆怅的神色:“嫣嫣,我明天要成亲了。”
“哦,恭喜世子。”谢云嫣干巴巴地应了一句,旋即警惕地瞪大了眼睛,“你要成亲与我何干?你来讨贺礼的吗?我告诉你,那不能,我很小气的,一文钱都没有。”
李子默苦笑了一下:“我不要你的贺礼,嫣嫣,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望着谢云嫣,喃喃地道:“我后悔了,嫣嫣,先前是我错了,我不该见异思迁,辜负了你的情意,我最近一直在想你,越近婚期越是想你,其实……其实我想娶的人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而已,你原谅我吧,嫣嫣,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当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觉得理所当然,只要他回头,总能看见她柔软而甜蜜的笑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了,久到他生出了倦怠。
但是,当她真的离开了,他又觉得心慌,好像什么东西缺了一块,补不回来。阿眉不如嫣嫣聪明、不如嫣嫣漂亮、甚至不如嫣嫣那般爱生气有情趣,总之,如今他看着温嘉眉,总觉得处处不如谢云嫣好,他当初是为了什么要变了心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谢云嫣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天,体贴地提醒他:“世子,天还没黑,醒醒,别做梦。”
李子默急了起来:“我知错了,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不娶阿眉了,我们两个照旧在一起,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更喜欢你,从小到大我都对你那么好,我不信你能这般狠心绝情。”
“别,世子这番美意我可消受不起。”谢云嫣摆了摆手,一脸真挚之色,“你和你的阿眉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谨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去吧、去吧、赶紧成亲去,别在我面前晃荡,没的叫人厌烦。”
李子默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愤怒又悲伤:“我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你,你居然半点都不体恤我的心意,嫣嫣,你别太过分,你不过……”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恨恨地道:“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这般肆无忌惮,我可告诉你,我明日成亲后,就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谢云嫣差点被一口气噎住,她痛心疾首地想着,她错了,这么多年居然都没发现,原来李子默的脸皮可比她厚多了。
她倒退了两步,转过头,对着远处叫了一声:“明悟师兄。”
一个大和尚应声而至:“小谢师妹,怎么了,还在这里磨蹭,再迟一点,糯米莲子糕就要被抢完了。”
是的,她的糯米莲子糕可比李子默要紧多了,她就不该花这闲工夫和李子默瞎扯。
谢云嫣指着李子默,对明悟道:“此人不礼佛、不烧香,在这里对我纠缠不休,十分无礼,阿弥陀佛,我是一心向佛的人,菩萨在上,实在是听不得、见不得这等狂徒,求师兄快快帮我将他打发走。”
这个女孩儿生得漂亮又乖巧,嘴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在法觉寺拜佛拜了三年,这寺里大小和尚对她都偏爱得紧。
明悟和尚义不容辞,挡在谢云嫣前面,对李子默合什一拜:“天色已晚,敝寺要关门了,施主请回,要烧香,明天赶早。”
李子默对着和尚可没那么好声气了,他冷笑了一声:“兀那秃驴,你可知我是何人?我乃燕王世子,你胆敢对我无礼,可知是何等不敬之罪,快快闪开,我不和你计较。”
明悟抓了抓光头,看了看李子默、又回头看了看谢云嫣,犹豫了一下,“蹭蹭蹭”地跑走了。
碍眼的和尚走了,李子默又把目光转到谢云嫣身上,深情款款:“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是我伤了你的心,才让你又到这寺庙里念佛,我错了,往后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要相信我,我是你的阿默啊,你忘了吗,嫣嫣?”
谢云嫣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子默,慢吞吞地道:“阿默,看在小时候的情分上,容我提醒你,你最好跑快一点,不然明天新郎官鼻青脸肿的可不好看。”
“你又在说什么玩笑话?”李子默皱了皱眉头。
很快他就知道了。
一会儿功夫,明悟领着一大群和尚过来了,这群和尚格外有些不同,这么大冷的天气,光着膀子,露出精壮的肌肉,个个手里持着铜棍,气势汹汹地走来。
明悟还在添油加醋:“对,就是那个,自称燕王世子的人,他骂我们是秃驴,喏,在那里。”
“岂有此理,便是燕王殿下来了,见了主持也要称一声师父,什么世子,敢如此无礼,待吾等打杀打杀他的气焰。”
法觉寺本是百年名刹,历代帝王推崇备至,皇族贵胄时常往来拜佛,寺中自然有护院武僧,还皆是一等一的好手。
天子脚下,太平盛世,这些武僧平日不得用武之地,正闲得发慌,今天听见明悟说有人上门挑衅,敢指着和尚骂秃驴,真是令人不可容忍,当下提了武器便杀将过来。
李子默岂是肯示弱的人,怒道:“便是秃驴,又如何,你们胆敢在我面前放肆吗?”
和尚们大怒,仗着人多,一声呼喝,一拥而上,棍棒朝着李子默挥舞过去。
此为佛家当头棒喝,专治不敬之辈。
谢云嫣笑眯眯地和明悟师兄打了招呼,袖着手,施施然地去吃她的糯米莲子糕,才不管身后打成一团。
到了那边,斋堂的大师父特别疼爱谢云嫣,一口气给她夹了七八块糯米莲子糕,还额外给她做了一碟杏仁酱,把那些小沙弥看得直流口水。
谢云嫣配着杏仁酱,吃着香喷喷的糯米莲子糕,真真是心满意足。
过了半晌,明悟来了,凑到谢云嫣面前表功:“我们把那狂徒打了一顿,他的嘴巴破了,眼睛肿了,头上老大一个包,可招眼了,明天成亲肯定好看。”
寺里的和尚其实是知道李子默的身份,那个是谁,一个忘恩负义之辈,抛弃了这么好的小谢师妹,别娶高门贵女,真真无耻,和尚们逮住了机会,自然要往死里揍。
“可惜了。”明悟“啧啧”了两声,“毕竟是燕王教导过的,那身手着实不错,我们那么多师兄一起上,也不能打断他的腿,后面被圆晦师父责骂了,大家赶紧散了。”
斋堂的大师父笑着骂了一句:“明悟,你犯了嗔戒,大不该。”
谢云嫣一脸庄重:“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各有各的好处,明悟师兄福慧妙严,是为大智慧,阿弥陀佛。”
她十分狗腿地分了两块糯米莲子糕给明悟:“喏,师兄,莲子糕都被他们抢光了,我的分你两块,你辛苦了,多吃点。”
明悟很是受用,还安慰了谢云嫣两句:“那个燕王世子印堂发暗、鼻梁突起,看过去就不是个福相,师兄我掐指一算,他一年内必有大难,你离了他是好事,别难过,他不配你。”
谢云嫣只是笑了笑:“那自然,配得上我的男人必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他算什么呢。”
少顷,用过了晚膳,和尚们三三两两各自去做晚课了。
此时空山外的暮鼓敲响,在寂寥的寺庙里带起悠远的回音,倦鸟知归,扑扑簌簌地落到树枝上,摇落一枝白雪。
谢云嫣在廊阶下看了一会儿,想起了当初和李玄寂说过的话。
“若你秋天的时候不回来,我就约您冬天去赏梅。”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认真地想了一下,哦,他什么都没有说,总是端着一脸严肃的神情,安静地看着她,叫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难受得很。
如今冬天的梅花快要开了,他还是不在身边,真叫人不悦。想起他的时候,心里觉得又是甜蜜又是难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滋味,比那糯米莲子糕还黏糊。
她方才留了三块糯米莲子糕,没舍得吃,又到后禅院折了一只白梅,一起用竹盒装了,供奉到观音像前。
观音端坐莲花台,不言亦不语,它俯视着脚下的拜佛着,面容上带着慈悲的笑,终年不变。
白梅未开,花苞上沾了残雪,莲子糕也已经冷了,供奉在佛前,不带一丝烟火气。
谢云嫣点燃了檀香,跪在佛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菩萨,我知道错了,阿默说他后悔,其实,最后悔的人是我。”她微微地闭上眼睛,喃喃地念道,“我后悔错过了那么多的时间,错过上辈子,险些还要错过这辈子,幸而菩萨怜悯,让我勘透这其中爱憎,菩萨,求您大发慈悲,这辈子让我有机会,可以……和他在一起。”
她低了声音,把那个称呼含在舌尖,慢慢地吐出来,都是一股缠绵的意味,在这寂静的佛堂里,偷偷念他的名:“玄寂叔叔,我想你了……”
没有风,檀香的烟气如同一条纤细的线,拉得笔直,升上青空,再没有回落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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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北方朔寒,雪下得特别大,落在营帐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风吹来,尖锐如同远方的号角,雪光映寒衣,照见十里连营。
李玄寂累了,金戈铁马控雕弓,黄沙百战破铁甲,连日恶战,纵然骁悍如他,也不可避免感到了疲倦。
数十万胡寇强弓壮马、势如虎狼,临军对峙。强敌当前,他甚至不敢安寝,在这个夜里,只是靠着案几,小寐了片刻。
大约是因为这样,他睡得很不安稳,仿佛在做梦,又仿佛不是梦。
总是这样,一阖眼,她就浮现在他的面前,无从回避。
他看见在那遥远的长安城,也下雪了。
在这个下着雪的夜晚,她跪在佛前,仰起脸,她的容色如画,是名家用丹青勾勒出那娥眉连娟、明眸秋水,每一笔都描在他的心尖上。
他听见她在四下无人时,在佛前低语:“玄寂叔叔,我想你了……”
柔软的声音,如同她从前哄他的时候,甜蜜得叫人心碎。
他叹息着,因为是在梦中,他可以肆无忌惮一些,他伸出手,想要抱住她,那么小小软软的一团,如果能够拥入怀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
然后,在这个梦里,他真的抱住了她。
雪下得那么大,覆盖了天和地,苍白而冰冷的夜晚,血液都冻结住了。
她死在他的怀中。
第47章 千里奔赴,拥她入怀中……
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埋藏了一辈子的话, 在这个时候说出口,却已经太迟了:“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 许我来世?”
最后的时候,她好像看了他一眼,目光温柔而缱绻,或许,那是他的错觉。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来不及,就走了。
冷彻心肺、痛彻心肺,李玄寂抱着她的身体,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后来, 他在佛前跪了一生。
我倾尽所有,只求,来世能与她重逢。
可不可以?
佛终究是慈悲的,冥冥中,他听见了佛的应诺,可。
李玄寂大叫了一声, 从梦里惊醒过来。
“嫣嫣!”
她的名字脱口而出, 从心底、从舌尖,喊出来的时候仿佛隔了一辈子, 那么远。
他仓皇站了起来, 踉跄着走了两步, 又停了下来,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腿脚颤抖,无法支撑, 跪倒在地上,捂住了胸口,急促地呼吸着。这个下着雪的夜晚,天那么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她终究还是死了。他离得那么远,忍得那么苦,一直都只能偷偷地想着她,连多看一眼都是奢侈,但是,她终究还是死了,死在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