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落在了那位的眼中。
有魔族在的地方,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几日话最多的那几个,全部处理掉。”
钟长岭丢下这句话,甩袖离去。
太虚门阵仗极大,这几日到处都在传,因钟长岭身份敏感, 又忽然间改了心性般约束巫族。巫族族群已经对他有了些怀疑。他忽然来这么一手近乎挑衅的举动,立刻摆脱了自己身上的疑云。
“为了大局……为了将来……”殊不知, 无人处,钟长岭只能这么宽慰自己。
他命属下从那些死去的众佛修身上取舍利子。可舍利子难得,并非所有佛修都有,唯有修了大功德之人, 死后才能凝出一两颗。似他亲口吩咐处置的那位比丘尼,已是最多的一位。
不能让他再复苏魔族了……钟长岭心想。
距离万鹤笙亲临, 还有两天。
这一日,他在自己屋内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钟长岭瞬间抽出了权杖,警惕道。
站在他房间内,穿着深色僧衣的少年单掌竖于胸前,鞠行一礼:“我最近听了些传言,想与的大长老商议些事情,不知大长老可愿赏脸小叙?”
钟长岭冷笑一声:“什么传闻?莫不是想替你的属下报仇?”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叫护卫,也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罗睺摇摇头:“这是他们的宿命。”他平视着钟长岭,抬手布下法阵,道,“大长老,现在可以说了。”
钟长岭假做不懂:“说什么?”
罗睺平静道:“我重返中央城区,一是为布阵,二是为与大长老联络。既然大长老也不愿意将那位传说中的右护法复活,我们总是可以合作的。”
钟长岭恶劣地笑起来:“你们别自欺欺人了,随便转转就能知道我杀了多少佛修取舍利子。”
罗睺:“大长老就不担心天玑真人知道后会失望吗?”
钟长岭低吼:“闭嘴,你也配和我提她?”
这几日打着她名号想来劝说或是讨伐他的行为实在太多,以至于他乍一听见这种说法,下意识就生出逆反心理。
罗睺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舍利子为佛修多年修为连同功德的精华,除了可供修士修炼外,亦可沟通阴阳,召唤亡魂。不过,它还有一样功效——”
钟长岭下意识问:“什么?”
罗睺:“它是至净之物,可洗一切罪业。”说到这儿,少年低笑一声,“巫族血脉,生来就是罪业。”
中长岭沉默不语,他听懂了罗睺的暗示,却更不知如何是好。
罗睺:“如何?大长老?”
钟长岭:“我凭什么取信于你?”
罗睺道:“您会看见我的诚意的。”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在虚空中化为光点消失。
他想要隐匿,没有人能发现他。罗睺隐去身形在主城区慢慢布阵,材料用去大半。魔神从高空中俯视,发现罗睺确实在布幻阵,心中疑云散开了些。
复苏的魔族越来越多,都不必刻意宣扬,整片修仙界已经笼罩在魔族复苏的阴影下。
数千年前,天道站在他们这一边,人族苟活下来。如今呢?
更何况,他们也经不起又一次的大浩劫了。
联盟一事势在必行,罗睺主动号召各族结成同盟,他甘愿领伽罗圣教为附属,只求联盟能够庇护教众平安,让门派传承得以继续。
几千年的发展,各宗门内都有不少隐世大能,隐藏在宗派阴影下的弯弯绕绕不少,互有恩怨情仇。有了个领头的,这些欲要结盟又舍不下面子的老人们总算能好好谈一谈联盟之事。
论起来,目前尚存的人类宗派中,一宗之主都换成了年轻人,资历一个比一个轻,也唯有太虚门宗主能拿得出手。而其他几派如圣月宗万象门洞真派等宗主纷纷表示,愿跟随天玑真人其后,令他们本派的老人气愤之余,也动了些歪心思。
既然想当联盟主,总得做出些成就来。
伽罗圣教正求援,万鹤笙又正好赶去,她若能做成些什么。联盟盟主让她当又何妨?
修士间自有起传讯手段,这一手,令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万鹤笙身上。
她要去西域,她能帮上伽罗圣教的忙吗?
她可以收服巫族吗?
离万鹤笙到达西域还有一天。
深渊内,敖灵还在带着水域妖族寻找龙宫入口,试图打开,获得传承。
诡族、灵族大批将士调动,向东境与北域发起进攻。听闻他们要找一个名叫顾辞酒的人。魔族放出消息,西域沦陷已成定,但如果人类这边能主动交出顾辞酒,他们可以从东境和北域撤兵。
谁都知道顾辞酒的身份。如此种种,更是将万鹤笙架在火上烤。不知不觉间,整片大陆上,无论是人是魔,又或其他什么种族,彼此见面聊起时,都要提到万鹤笙的名字。
东境圣月宗、万象门,北域洞真派也在纠结。
他们当然知道魔族不怀好意,说不定顾辞酒身上有什么克制敌人的方法。可要是真将顾辞酒交出去,自己的宗门就安全了,难免有人心动。这话刚提出免不了被骂的狗血淋头,但到最后,这提议到底还是出现在了各宗派议事的桌案上。
万鹤笙分了一具化身坐在上首,语气淡淡:“我不同意。更何况,就算我同意,我也找不到师父身在何处。”
有老人仗着辈分哀求:“你二人为师徒,怎么会不知情?他一人事关我三大门派千千万人,还请万宗主体恤我等。”
万鹤笙笑道:“师父曾失踪数百年,实不相瞒正和魔族有关,他好不容易才从困境中出来,现下又消失了,焉知这不是魔族计策?”
是了,谁知道是不是魔族刻意挑动他们内斗的计策,早就抓了人还要他们交出来。这样明晃晃的圈套,还是有人要往里跳。
老人掩面退回,又有人要继续劝说,本派掌门化身眉心一跳,将他们按住,不让这群倚老卖老的家伙胡说八道。
是的,即便他们年长,经验丰富,可他们已经老了。从那个年代活下来的人,要么是靠命硬,要么是靠苟延残喘,后者下意识就选择了一条对本门派暂时有利的路,却没看见本门派年轻修士们失望的目光。
顾辞酒身上空有个第一剑修的名头,魔神不可战胜的阴影深深压在他们心头。拿他来换一段时间和平,有什么不好?
这些话被各宗主们压下去了,以免得罪太虚门。万鹤笙却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不必担忧,若你们能找到我师父,也是好事。”
她这么说,只会让顾辞酒行踪诡秘这事儿更真。其他人倒是想找,可惜,找不到。
各大洲皆燃起了战火,唯有南洲在太虚门庇佑下,维持着目前短暂又紧绷的和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待魔族拿下西域,达成不明目的后,他们下一步就要踏平南洲太虚门。
万鹤笙本尊,终于来到了西域。
罗睺亲自迎接她。
一众佛修跟在罗睺身后,用看救命恩人的目光注视万鹤笙。本该办个洗尘宴,被万鹤笙拒了。
当着众人的面,万鹤笙微微一笑:“此次前来也不全是为了结盟,更多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徒儿。”
听出她言外之意,不少佛修弟子心里高兴起来。
不论怎样,她愿意解决巫族就是好事。
一众人在城门口寒暄后,万鹤笙亲自出手加固阵法,又赠与些防御法阵,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惊慌的禀报声。
“不好了,巫族进攻!”
才到不过小半日的万鹤笙微笑起身,向众人点点头,挥却要跟上来的一行人,往外走去。
时近黄昏。
大漠中的昼与夜差别甚大,落日余晖照在远方沙丘上,金光同金黄色沙尘连绵。
城内,数千修士整齐结阵,厚重城墙绵延数千里,将敌人隔绝在仅有的一点生存余地外。
城外,安安静静站着一排排巫族族民。
巫族军队最前方,钟长岭穿着在太虚门时常穿的长袍,面色平静地开口:“听闻太虚门宗主来访,师徒一场,想请她过门一叙。”
他的声音不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谁信他的鬼话?看他这样,分明怀恨在心,分明是来寻仇的。
几位长老对视一眼,交流几句,其中一位长老喝道:“万宗主远道而来,难免身体困乏,还需休息几日,改日……”
他的话被拍在肩上的一只手堵了回去,转头一看,困乏的当事人正站在他身后,万鹤笙微笑:“既然徒儿相邀,我又怎好拒绝?”
“不,万宗主,您……”周围人急了,连忙劝阻。
万鹤笙摇摇头:“无妨。”她也不叫上开城门,身形化为一缕烟雾消失在原地。下一瞬,烟雾在钟长岭身前浮现,凝成人形。
“走吧。”万鹤笙微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1章 ·
巫族静悄悄来, 静悄悄走,阵仗不大,这消息却立刻通过眼线传遍了各宗派。
万鹤笙刚到, 就被钟长岭请走了,听说当时双方闹得格外僵硬, 千钧一发之际, 还是天玑真人深明大义, 为了不让更多人牺牲,主动跟他离开。
西域,主城区, 魔宫。
师徒二人之间的氛围却不如其他人想象那般,相反,颇有些其乐融融的味道。
“舍利子收集完了?”棋子在指尖翻飞,白玉般莹润的棋盘上却空空如也。万鹤笙漫不经心地问。
钟长岭坐在她下首,闻言回答:“差不多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向那盘棋瞥去。
修仙之人生命漫长,除却修炼外也有许多其他事可做,琴棋书画等雅兴之道不少人都通些。他这位师父似乎格外爱棋,哪怕独处时,也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忍不住又看一眼棋盘, 从前还不觉得,待自己修为提高后, 他总觉得……这棋盘看着不似凡物。
或许也是什么秘宝?
万鹤笙摩挲棋子的手停下,掌心向下摊开。方才她手心中有一黑一白两子,当啷两声落在棋盘上,翻滚两圈, 泾渭分明落在一左一右。
“既然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替你洗去血脉。只是, 你需要想清楚。”万鹤笙明明坐着,却好似在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你想为人,还是继续做巫族大长老?”
“我……”钟长岭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至少在这个月前,他从没犹豫过这个问题。
他本来就是人族啊。
“我……”他又张开了口,依旧什么也没说出来。
万鹤笙反而笑了,一如初见时那般,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给你一个时辰,想清楚。”说罢,她将目光从徒弟身上收回,自己与自己对弈起来。
心绪不宁时,更易被暗示。
半晌,钟长岭低声问:“师父,罗睺来见过我。他说……舍利子可以让那位魔族右护法复活,是吗?”
万鹤笙点点头:“所以,倒不如我们将舍利子用了。”
“可我,我……”钟长岭只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我做了那么多错事,我杀了很多……人族还能接纳我吗?”
“为什么不?”万鹤笙露出好笑的神情,一如所有的长辈听到小辈说出什么值得发笑的趣事后露出的模样,“杀了便杀了,现在站在高位的那些,哪个手里没有人命?”
见钟长岭还是一脸不可置信,万鹤笙随口指点道:“不说别的,仅凡人的性命就收割了不少。你和他们比起来,算不上太过。”只不过他们做下了事情后,会用各种方法掩盖过去,或者给自己安一个好听的名头,再过些时日,自然没有人会提起。
“可我不能原谅自己。”钟长岭下定了决心,“师父,还是将我变成巫族吧。”
万鹤笙的眉梢微微一动:“确定了?”
“是的,确定了。”
这一段并未被万鹤笙以手段屏蔽那位的窥视,所以魔神顺利地窥探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心知肚明,万鹤笙是故意让他来探查的,好让自己打消最后一点疑虑。
万鹤笙没说什么,只是又揉了揉他的头顶:“既然已经确定,等我炼好药就开始吧。”
钟长岭不止一次地从她或者其他人身上的细节中得出时间紧迫的结论,在他还是个凡人时,整个修仙界似乎都这么平静无波,直到某个时间点来临后,那些潜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波澜忽然就被赤.裸裸摆在了明面上。可他仍旧对那个将要来临的灾难一知半解。
除了师父,还有谁能解答呢?
钟长岭恭敬回答了一声后,退了下去。在踏出门时,他有一种莫名的被什么注视着的感觉,那感觉转瞬即逝,快的好似错觉。钟长岭没说出口,关上门离开。
万鹤笙坐在原地,半晌,露出一个细微的笑。
她和魔神在无形中的赌局,出了结果。
魔神对钟长岭的忠心程度终究不放心,在双方心知肚明的“舍利子用途”的争执中,他们不必沟通,也无须问,已达成了共识——如果钟长岭选择做人族,那么他不会得到任何洗练血脉的材料,舍利子也好其他天材地宝也好,都会用于唤醒右护法。
魔神可不愿意要一个人类做巫族长老。
但现在,钟长岭完全意愿地选择了成为巫族,方才魔神亲自对他查看,没有发现任何迷惑的痕迹。
万鹤笙不在意钟长岭选择哪条路,她早已习惯做两手准备,无论这个好徒儿走哪一条路,她都能达成自己的部分目的。
就像现在,她成功地让那位彻底放弃了右护法。
万鹤笙将棋盘托在半空中,手松开,棋盘逐渐变得半透明,整齐交错的纵横线上,浮现出以她所在地为中心的西域景象。
连绵黄沙、漆黑如夜般的宫殿、不断巡逻的魔族与巫族兵将、边境城池中正在激烈争论的人们……
还有正自以为隐蔽悄悄和罗睺联络上的钟长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