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鹤笙没管,只不断动手布置,以棋子为阵旗,落子布阵。房间内又显出数尊药鼎,取了点罗睺的三昧神火为火种在药鼎下燃烧,另一手轻挥,无数珍藏的奇药仙草落入鼎中。
按理来说,炼药是个持久且长久的过程,有些灵药想要炼成,三年五载都不算长,这期间还需要一刻不停地盯着药鼎调整火候等。万鹤笙说的等炼好药就开始,也只能骗一骗钟长岭这样不懂炼药的傻子。
魔神也是这么以为的。
炼药炼上数月,万鹤笙必得全心全意用在这上面,期间他就可以来西域继续收走舍利子了——万鹤笙挪用的那些属于她信守诺言的报酬,两人心照不宣,魔神自然不会要她交出来。
如果按正常情况来看,的确是这样没错。
但没有人知道,万鹤笙正在参悟时间的法则。
凡人话本中,对神仙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例如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又如什么仙人有秘境,秘境中时间停驻,一切仙草仙药永鲜不腐等等。真正修了仙术才明白,这几无可能,即便是那位全盛时期,也不过能勉强开辟出一方时间流速不大一样的空间罢了。若不参悟法则,普通术法想做到,简直痴心妄想。
万鹤笙如那位所说,提前布下了幻阵。
她的幻阵并不仅仅是让外人看到她和那位的交锋,更多是为了骗过魔神的眼睛,好瞒过他做一些超乎对方想象的事。
十来尊药鼎,尽数抛在她开辟出的一方小天地中。
万鹤笙曾用幻阵磨炼过仙门弟子,但那终究属于幻境,和真正开辟出一方小天地是两回事。
小天地内,时间流速极快,原本须细细煎熬数十天才能融化的药材很快就淌成药液,在药鼎中流淌。
照这么看,再有两天就能炼成。
万鹤笙心里涌起一点点雀跃的情绪,很快又压制下去。她谋划了很久很久,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考虑过,并细细推敲出自己该如何处理。而现在,越是到紧要关头,越是不能出差错。
魔神那边之所以只投来目光,而非亲临,是因为她用别的法子拖住了对方。
秋葵这具化身曾与罗睺一块到了天尽头,并以斩破天做威胁。现在这具化身与那位待在一起,万鹤笙又阻断了她与这具化身的联系,引得这片天地将注意力放在了他们二位身上,无形地进行压制。
不过,这压制不会太久。
万鹤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药鼎,她的神识早已幻化成无数条细丝钻入鼎中,调整细微处。
她并不很擅长炼药,但这件事又不能交给轩辕姬来做,好在以她的神识强度而言,再炼个几年也不成问题。
晨光熹微。
就在万鹤笙全神贯注地熔炼鼎中丹药时,她忽地一顿——
那位已经摆脱了天地压制,正向西域赶来。
他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来得这样快!
万鹤笙颦眉,神识分散查探,在她身侧的婴儿躺得好好的,阵法严密,不该被发现。但为什么那位突然来得这样迅速?
她的炼药已经到了最关键时期,她心念一动,将罗睺唤来,后者几乎是眨眼间就出现在房内。万鹤笙又将徒弟叫来,吩咐罗睺,待药炼成,立刻给他洗清血脉。
这样一来,即便他愤怒,也于事无补。
万鹤笙当着两人的面,从虚空中抱出一个婴孩。
没等钟长岭问,万鹤笙已经主动开口,将这孩子的来历详细说清楚。她是如何从一个普通妇人手中接来,又送到巫族部落,再从海底带走成为人皇。
而这位人皇的前生,万鹤笙也给徒儿好好科普了一番。
钟长岭仍处于被消息震惊到呆滞的状态,万鹤笙已经将这孩童身体里的血脉抽出,细细一条血线,从他手腕口流出,向药鼎里灌入。
罗睺向她行一礼,坐在小空间前,接替了万鹤笙的工作。后者冲自己徒弟点点头,无奈笑道:“想不到他来得这样快,我须出去迎一迎他。”
钟长岭下意识问:“谁?”
万鹤笙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罗睺在他身后,面上浮现出一个浅笑,回答了他的问题:“是魔神。”他的目光重新转到药鼎中几乎沸腾的药液以及那孩童熟睡的面庞上,声音低了些,“你当真要成为巫族?”
钟长岭警惕又疑虑地回答对方:“即便我为人族,该做的事我一样会做。”
他被自己师父叫来,自己应信他的。可眼下不知为何,对方突然让他产生了一种危险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打起来!(不是)
第122章 ·
面对钟长岭警惕的目光, 罗睺只摇头笑了笑,不说什么,在对方注视下, 继续万鹤笙未完的行为,举手投足间如行云流水, 最让钟长岭疑惑的是, 他竟觉得罗睺的动作看着有些熟悉。
罗睺微微笑起来。
他本有张明艳的面庞, 平日里嫌不够庄重,便常穿深色僧衣,又收敛神色。这会儿唇角含笑, 竟格外……温柔?
钟长岭一抖,他方才居然觉得对方和自己师父格外相似。
罗睺轻声问:“怎么?我有什么不妥吗?”
钟长岭连连摇头,转变话题,问:“他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师父真的可以吗?”
罗睺笑道:“不必担忧,真人不会有事。”
无人知晓,他不过是一具化身,只需要服从命令即可。
但万鹤笙这个主人当得不太妥当,她并不全盘操控, 相反,对于罗睺这个化身, 他给予了最大限度的自由。以至于……他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罗睺以恶念为生,生来为恶,后放下屠刀,一念成佛。万鹤笙并不以为异, 她非善非恶,真要论起来, 她不过是无情罢了,对自己、对世间万物皆无情。对自己的化身纵容,并非怜惜,而是如天地对万物生灵那般,仅做旁观姿态,观其能长出何种结果。
一面源自于主人的无情,一面又是纵容出的善念。两种极端情绪拉扯,导致罗睺时常产生一种错乱感。
他本该听从命令的。
但现在,万鹤笙彻底放开了对他的禁制,这颗果实终于落地。
黑白棋局上,白子占了上风。
钟长岭闻言安静下来,他俩本无太多交情,浅谈过几句后,便再无可聊之事,只好坐在一边等待,目光转向小空间中那些药鼎上。
“为什么要在这里炼药?”半晌,他忍不住又问,“这样会更快一些吗?”
他曾在灵谷居住过一段时日,见过轩辕姬和缃灵炼药,只是她们炼药的速度远比罗睺要慢许多。
罗睺念一声佛号,点点头,手上速度更快了些。
孩童沉睡着,待药鼎中的药液渐渐凝实且散发出奇异暗光后,罗睺伸手抚在那孩童额头上,五指成爪,缓缓用力,要从中抓取出什么来。
他的神情太严肃,钟长岭在一旁屏息以待,不敢出声。直到对方掌下突然多出一团无色有形不知什么玩意儿的气团后,才试探地发问:“这是什么?”
罗睺径自将气团融进汇聚成一泡的药液中,过了许久,才说道:“药引。”
他将右护法前生的本源作为药引,融进钟长岭的药中,这份本源与钟长岭难以相融,只会将他体内的巫族血脉引出。
右护法永远不会复苏了。
佛虽导人向善,经卷中也曾闻有怒目金刚,更何况,若不惩恶,何以扬善?
罗睺问心无愧。
已走到这个地步,他反而不能去主动感应本体,以免万鹤笙察觉不对。
*
万鹤笙本就修习占星之术,对吉凶祸福预感极强,她下意识察觉不对,就像前些时日人皇回宗空间法阵出了差错那般,心绪有些不宁。
她与伪神再次见面,这回,伪神的面色并不很好。
万丈苍穹之上,凭空出现层层魔云,魔云之上,魔影重重,男子高座王位,一呼一吸间恍若合天地大道,气息强盛,目光如雷电能灼伤人眼,无人可与其对视。
万鹤笙站在他身前。
伪神双手摊放在两膝上,一左一右两团光芒——那是左右护法曾立下的誓言。而现在,右边那团光芒明明灭灭闪动,微弱不堪,在两人注视下,黯淡光芒终于彻底熄灭。
“我想,你是不是该给个解释?”他平静地问。
万鹤笙:“什么解释?”
“右护法。”
万鹤笙摇摇头:“无话可说,我并未杀他。”
伪神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她,细数道:“你明知道西域兵将用途,仍使计让本座命钟长岭去西域,他收集众多舍利子却私藏起来。你又用计让本座放弃右护法,扶他上位……”
“万鹤笙——”他头一回叫了这位左护法今世姓名,“你如此替他谋算?”
万鹤笙叹口气:“即便这些都是我做的,可右护法之死,确实与我无关。”
一片长久的沉寂。
男子缓缓开口:“你莫不是以为,本座真的不敢罚你?”
秋葵那具化身的雷刑不痛不痒,他现在这么说,已是动了真怒。
前世他很少发怒,能令他产生情绪波动的人,全都死了。
万鹤笙平静道:“属下不敢。”她大约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但并不想为自己申辩,即便说了,对方也不会信。
万鹤笙断开了与罗睺的联系,以至于罗睺全凭自己心意行事。细微末节的偏差,有时反而会造成结果上的天差地别,就像现在这样……
“我本想只假做戏一场,你这样顽固,倒让我觉得,该好好教训一番。”
前世万鹤笙同样起过心思,可那时这位伪神天道祥瑞加身,她正面交手落败,从此再没反抗过。男子注视着万鹤笙平静的面容,隐约觉得她像一条潜藏在暗地里的蛇,看似温顺,实则一直伺机,准备反咬一口。
几千年过去,这位左护法不知长进了多少?
万鹤笙镇定地将自己通身力量传了大半给另几位化身,在伪神的目光下显出几分弱势来。她道:“陛下要罚,属下不敢违命。只是……陛下能否缓些时日,让属下替徒弟洗了血脉再说?”
伪神简直要给她气笑了:“竟不知左护法何时有了这样浓厚的师徒情义?”
万鹤笙的谎话信手拈来:“他与我有一世师徒缘分,我自要护他周全。”
任谁来看,都以为这是替徒弟着想,情义感天动地的好师父。
“……可。”
魔神向下看去,她那具化身正在炼药,幻阵遮掩下,他一时也没看清小世界中的关窍。
钟长岭再次察觉到背脊发凉的感觉,不断张望,可怎么也找不到那股令自己不安的目光来源。
他自然不知道,那位赫赫有名的魔族统帅,就在西域的天穹之上,目光穿过无尽虚空注视着他。
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突出,顶多血脉有些不一般。
左护法为何对他另眼相看?甚至……魔神心下不解,甚至还产生了一些人类才有的软弱的温情?
如果说前世的做右护法无心无情,是他最好的工具,最锋利的刀。那么,现在这把刀就开始出现了裂纹。
产生了感情的刀,会开始迟钝,甚至噬主。她今日能为了徒弟使诈欺骗自己,焉知明日会不会为了人族反叛?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可是人族联盟的首领啊。
魔神目光奇异地打量万鹤笙许久,手一挥,后者所在处突地出现一道牢笼,将她困住,砖石从她脚边生出,迅速垒起,一重重向上堆叠,形成一座不大但极坚固的监牢。
“这些时日,你且思过。”
万鹤笙语气有些急切:“属下领命,只是,还请陛下不要为难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必说。魔神更加恼怒,笑道:“他如果能接任右护法一职,本座又怎么会为难?”
向下望去,罗睺仍在炼药,大约是因为本体被困的原因,他的动作有些艰难。
西域边境城池中,罗睺无端失踪,万鹤笙又被巫族带走,混乱状态下,轩辕姬接过了担子。
东境、北域皆被他们的部下入侵,混乱、血腥,尸横遍野。这些人类在过去近千年的时光中毫无长进,只会不断内斗,消耗力量,各大派之间钩心斗角,天下资源被他们占尽了,便开始为了虚名争夺。到头来,一遇强敌,什么也保不住。
召唤大阵早已布下,每多死一些人类,他们就能将魔族多复苏一些。此消彼长下,魔族越来越多,源源不断进入西域。
中原内,那个叫虞知微的人类约束着魔修,因他们修魔,其他魔族看他们倒还顺眼些。一部分妖族在那位新妖皇的带领下,潜心修炼,另一部分则声称与他们决裂,跟随魔族军队去往人类城池。
一切都和数千年前没什么差别。
魔神注视着一切,终于下达命令——不必留手,以最快速度杀尽所有人族。
各异族倾巢而出。
鲲鹏兄弟同样收到了召令,纠结不已,他们被派去的地方,恰巧就是太虚门,还正好是主宗所在地。
万鹤笙对他们有再造之恩,可现在,那位又对他们下了命令。一时间,两兄弟也有些为难。
万鹤笙同样注视着一切。
她虽在监牢中,可那位伪神不知道的是,他现在已经困不住她了。
和前世一样,他又送自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
天上的异变无人知晓,地上的人族正受苦难。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些异族像疯了一样,拼死进攻。修士数量再怎么多,大多数也是底层,能单独对抗一二异族已是不易。修为高深些,尽数被召回主宗镇守。
伽罗圣教被攻破时,他们还曾在心里嘲笑过,这回轮到了自己头上,他们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尽管几位宗主及时调兵,不断召众长老商讨策略,可被攻破的城池还是一日比一日多。
这一回,即便他们主动提出一定会把顾辞酒找出来,异族也没有答应退兵,反而嘲笑他们痴心妄想——一个顾辞酒算什么,他们的神已归来,再来几个顾辞酒也不足为虑。
还未被攻破的地方,凡人们同样听说了消息,连夜收拾家当,浩浩荡荡往主宗所在城区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