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心中也有些奇怪,当初天际真人去往西域的由头就是管教自己的徒儿,可现在她重新回了太虚门,钟长岭却好好的,不见受伤,莫非她处了下风,不便说?
宁缺身份特殊,即便罗睺不在,他也跟着进了议事堂,以他的目力,观那位天玑真人,气息稳定纯净,举止温柔,目光流转间偶有精光威严之色,似乎并未受伤。
罗睺心有疑虑,担心这又是万鹤笙的计谋。但说实话,即便知道她用计,自己也无法反抗。
他能够做到这一步,已是万鹤笙对他格外宽容的成果。罗睺心内猜疑,他甚至觉得自己故意犯的错,也在对方的谋划中,无论自己怎么做,她都能将局势导向对自己有利的一面。
罗睺摇摇头:“没什么。”
他问:“现在战况如何?”
宁缺道:“暂时休战,因大家都成了魔修,异族不得擅自对魔修下手。”他担心地看一眼自己的师父,现如今,仍然未入魔道的修为高深之人,也只有自己师父了吧?
“太虚门呢?天玑真人回归主持大局,圣教如何了?”
说到这个,宁缺有些不乐,可他也无力改变道:“我等势弱,名义上宗门名头还保留着,实际上都已归顺太虚门。”
他本以为师父会不高兴,却见罗睺道了声佛号,面色平和。
脱离与万鹤笙仅剩的一些联系后,罗睺也无法确定,万鹤笙对自己的宗门究竟有没有感情。
她在太虚门生活了几百年,想来……是有的?
宁缺觑着罗睺脸色,心里猜测了些,又不好说,他虽略觉得心底悲凉,到底还是承了太虚门的情。否则,西域已成魔族天下,圣教中剩下的这一大批人又该去哪里呢?
那位天玑真人又宽厚大度,容许他们保留着原来宗派的名头,连带原来商量的联盟一事也定下来了。如果说原来几派全盛时期还能叫联盟的话,现在除太虚门以外其他宗派几乎全军覆没的联盟,算什么联盟?
宁缺道:“只可惜天玑真人不知师父在此,否则请她出手,帮一帮也是好的。”
听了他这样天真的话,罗睺没有回答。
他这徒儿,还在认为万鹤笙是一位大好人。
不过……这样也好。
“宁缺,听着,我要你做一件事。”罗睺设下阵法,不让他人偷听了去。他弯下腰,直视着宁缺明亮的眼睛,“这件事,绝对不能出错。”
宁缺从未见过师父如此慎重的表情,连连点头。
*
万鹤笙出现在太虚门的消息同样惊动了那位伪神。
后者神识飘上半空,钻进监牢内,却发现那人好端端坐在里面。
万鹤笙感知到对方的打探,长叹口气:“陛下何必多疑,属下也不过自保罢了。”
魔神的神识在她身前凝实出一道化身,冷冰冰问:“太虚门那个是怎么回事?”
“化身罢了,陛下又不是没见过。”万鹤笙道,“秋葵变成我的模样过去,人类分辨不出。”
魔神重回话题:“自保?”他的目光在对方周身流转一圈,分明同以往一样,却又有些不大一样。
“你的徒弟还没有准备好吗?”
万鹤笙微笑道:“放心吧陛下,很快就好。”
左右护法之位备齐后,他才可再度冲击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但万鹤笙实在过于狡猾,唯有将她困住,魔神才能放心。
万鹤笙安安静静坐在原位,并不急躁,甚至取出了棋盘在下棋,魔神来时打断了她的棋局,这会儿继续落子。
忽地,她眉心一动。
魔神猛地向外看去后,她才扭头,向同一个方向看去。
顾辞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6章 ·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魔神猛地斥问。
万鹤笙叹息:“我一直被囚禁在此, 我怎会知道?”
她的本体就在这儿,那些散布在各地的化身有的死去,有的随大流入魔, 比较主要的几具化身都在魔神眼皮子底下监视着。为此,万鹤笙说的格外理直气壮。
以魔神的地位, 他当然是想怀疑谁就怀疑谁, 不需要理由, 不过半神之躯就能搅动天地。若他真正得了神位,那才是无人能敌。
只可惜,现在他还不能随意处置万鹤笙。
右护法尚未诞生, 左护法若再出事,劫雷再降临,他的大劫……
万鹤笙面对魔神阴沉的目光,再度叹息:“可要属下将他打发走?”
她在赌,赌这位陛下不会让她去直面顾辞酒。尽管顾辞酒已经差不多知晓了她的身份,但不代表她此时能真正暴露。
她的那些化身还有大用呢。
说这话时,万鹤笙已经准备起身,做出了取出武器的模样,魔神制止了她, 微微掀起唇并不显得和善,反而令眉宇间阴郁之色更甚:“本就该处死他, 竟自己找上门了。”
顾辞酒……
这样的惊世天才,即便放在魔族中,能与其一决高下者也少见。
万鹤笙接道:“属下去将他的项上人头取来。”
“不必,我自去处置他。”魔神大步向外走去, 高大身形周身不断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他身后猛地展出一双骨翼, 扇出狂风。
与此同时,万鹤笙察觉到,囚禁在她周围的牢笼变得更加稳固。她心中不怒反喜,面上依旧做出平静模样,转了半圈,重新坐下。
罗睺那边……该出结果了。
早在规定时日过去,而她却依旧没有感知到洗练血脉成功时,万鹤笙便察觉到,罗睺果然动了手脚。
化身不听从本体命令,甚至生出了其他心思,放在任何具有掌控欲的人身上都是容易发怒的一件事,但万鹤笙却有种意料之外的惊喜感。
她似乎真的造出了一个生命。
并非母体孕育,也非分魂掌控,她将自己的魂魄分离后,那魂魄竟然能够独活,甚至反抗。这实在令万鹤笙惊喜。
比起来,当年的巫族……
最初的巫族,就是由那位分出魂魄,又捏造出兼具人、魔、妖特性的躯体后,将魂魄注入,从而创造出的新的种族。魔神不过是半神,但他到底摸到了一些奥秘,他窃取了一些天地间的繁衍的力量,将其赐给巫族,便让巫族以魔族最忠诚的奴仆的身份世世代代繁衍下去。
巫族成型后,他又借此创造了灵族、诡族。
这些种族,本就不该存在。他们的始祖,不过是魔神的一缕分魂而已。魔神抹去了他们遗留在传承中的记忆,只让他们记得自己要效忠于魔族。
如果真让这几个种族顺利发展壮大,他便能从其中完全窃取到这片天地的繁衍的力量。
能掌控时间与空间,能创造真正的生命,到那时,他便是真正的神。
万鹤笙……她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早在巫族被创造出的时候,她就在研究如何破坏对方的计划。
巫族痛恨人类——因为魔神担心巫族与人通婚,凭借人类强大的繁育能力,巫族血脉很快就会被稀释得一干二净,到那时,他们不会再忠诚于自己。
她试验了很多很多年,才终于得到了一个巫族和人族的后代。而后,她将这个成品隐藏起来,放在西域,见证他娶妻生子,子子孙孙绵延不绝。在万鹤笙的控制下,这批人只生活在同一郡县中,并不乱跑。
虽然到了后期,巫族血脉越来越淡薄,但他们身上毕竟有巫族血脉。纯种的巫族最厌恶人类,他们要是被巫族发现了,只会被完全屠尽。
万鹤笙活了很多年,她在西域待够以后,将目光转向了南洲。
她为自己挑选了一副好身体,再度控制自己的魂魄离体后“转世”。每一次“转世”,她魂魄中属于魔族的气息就会消散一些,从前她总是需要小心遮掩,直到这一世,她的身上终于彻底失去了魔族的痕迹,看上去和常人无异。
在她“转世”期间,西域那批巫族混血被残存的一些巫族发现,虽然她的部下及时将巫族打退,可混血已不剩多少个。万鹤笙操纵部下,让他们以凡人的身份迁移到南洲,隐姓埋名生活。
这才是钟家村真正的由来。
再到后来,魔神逐渐复苏,真正的巫族也开始苏醒。一部分妖族为了替当年的魔龙复仇,追杀顾辞酒,后者逃离时,巧合之下,进入了钟家村,给整片村庄带去了灾祸。
而现在,钟家村最后的血脉,就在罗睺面前。
罗睺知道钟长岭的身世,他也知道万鹤笙的野心。他会做什么,万鹤笙大约能猜到。
他想彻底灭绝巫族血脉,所以,罗睺要将钟长岭变回人。
现下,药已炼成,钟长岭还不知情。
万鹤笙没有提醒他的打算。
钟长岭自己选择了一条死路,但罗睺阴差阳错下,救了他一命。如果钟长岭真的变成了巫族,魔神死去的那一刻,他也会立刻死去。
万鹤笙注视着下方的二人,不,是三人。
钟长岭已经服下了那颗丹药。
罗睺正替他护法。
洗去血脉的过程很痛苦。钟长岭已成了个血人,痛到喊都喊不出来,面容扭曲,四肢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又一阵抽气呜咽声。
罗睺凑过去听,他咬死了牙关,没叫出声,只偶尔一两声泄出的气音,能听出他在模模糊糊地喊着师父。
他什么都没有了。罗睺想,今日他变成人类以后,他连这个巫族大长老的身份也没有了,还可能会丧命。
他口中的师父,会来救他么?
万鹤笙遥遥地注视着痛苦的徒儿,她心中波澜不惊,甚至还及不上自己初发现罗睺生出意识后产生的波动。
从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发现自己的异样,她生来无情,喜怒哀乐等情绪格外浅淡,这即便放在魔族里,也是个异类。哪怕是那位魔族的统领,在威严被触犯时,他也是会发怒的。偏生她无情的同时,又对七情六欲格外敏感,她知晓自己看上去“不正常”,但她能伪装到所有人都以为她温柔可亲。
唯有顾辞酒。
顾辞酒收她为徒后,第一句话就是,她生来便是学无情剑道的苗子。
因她在七情六欲淡薄的同时,有着强烈到可怕的野心。她从来不要什么天下第一,她要的是整个天下。
钟长岭仍旧沉浸在痛苦中,这会儿连抽气声也无了,只有偶尔抽动的四肢表示他还活着。与此同时,身上厚厚一层几乎变成外壳的血痂哔哔剥剥往下掉,连带着表皮上漆黑的鳞片不断脱落,露出白皙的皮肤。
今日可真热闹,万鹤笙心想。
真正龙门现世,敖灵正追逐而去,妖族两派在鲲鹏兄弟和魔族扶持的妖皇下,进行殊死搏斗。
那厢,秋葵正用幻象带领一众人议事。
因万鹤笙强势回归,加上其实力深不可测,整片南洲都臣服在其座下。更不用说,万鹤笙给他们虚构出的美好幻想,令人憧憬。
魔族本就是靠着魔神,魔神一死,其他魔族自然溃不成军。顾辞酒前些日子的失踪正是在为屠神做准备。
而现在,他已经找上了魔神,并与他约定在南洲决战。
万鹤笙很早就在南洲设下了重重阵法。为了不让自己的力量被窃取,这片天地会暂时帮助她。虽然……等魔神死后,这片天地的敌对对象就该变成她了。
不过,也无所谓。
她知道魔神会答应的。
就算顾辞酒不提,他也会在打败顾辞酒后,带着对方的尸首来到剩余的人类面前,让他们看清楚反抗的下场,他会用尽所有的方法,在击败敌人的同时,压垮他们胆敢反抗的勇气。
这一日,聚集在南洲中央城区的修士们都躁动了。
整片南洲,魔气涌动,凡人家中但凡还能喘气的都拣了魔修功法开始修炼,修为越高深者,越往主城区去,以主宗为中心向外扩散分布着。在主宗附近的,都是太虚门本宗派或来自其他宗门的大能们。
但这些大能们此刻却竭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上头决战的两位,他们一个都惹不起。
虞知微也来了,混迹在人群中,一身浓厚的魔气在人群中却丝毫不显眼。她死死地盯着高空中那道白衣身影,从对方身上察觉到了来自自己师父的熟悉气息。
当初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让姜月明夺舍到一个普通弟子身上。但她心中清楚,姜月明还是活不了太久。
此刻,注视着顾辞酒身上熟悉的,比之前强悍了一倍不止的灵力波动,虞知微的眼眶一点点发红。
没有人敢去探听那二位说了什么,也不敢听。只见两道身影遥遥相对,片刻后,白衣身影当拔剑,向对方刺去。
修为精深到一定地步,战斗时反而不会有多余力量泄出,那些个大开大合、动辄地动山摇的比斗并未出现,两道身影以极精妙的招式相互过招,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凡人侠士之间的决斗。再细看才能察觉,每一招每一式,两人周身隐约破碎的空间。
与此同时,西域中央,钟长岭睁开了眼睛。
出乎他意料之外,映入眼帘的不是罗睺那张艳丽的面庞,而是罗睺的徒弟,那个叫宁缺的孩子,小小个儿,抱着个盒子,站在自己身边,眼里含泪。
“你哭什么?”罗睺坐起身。他还没来得及感受自己身上的不同,“你师父呢?”
宁缺眨着泪眼看他,声音稚嫩又冷静:“师父圆寂了。”
“什么?”钟长岭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师父圆寂了。他叮嘱过我,将他的舍利子交给天玑真人,他还说,请代他向真人致歉……”宁缺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落泪,可他前世也没有活太长年岁,哪怕重来一次,躯壳中的灵魂依旧年轻。他边说边抽噎,到最后简直是泣不成声。
“为什么道歉,他……”钟长岭没说完,就明白了过来。
他身上那股来源于巫族血脉的力量,没有了。
权杖静静地摆在屋内,像一根死物,不再受他召唤。
“他可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礼。”钟长岭几乎气笑了。
现下,他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修士,连魔修都不算。而他们所在之处,却是巫族和魔族的老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