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万鹤笙只一言不发,端坐上首,只等他们讨论出个章程来。
这事儿闹大了, 也与伽罗圣教有关,众人皆知, 魔族大批苏醒后,又如当年那般开始进行侵略,他们这回先挑了西域下手,听闻西域伽罗圣教中的密乘戒室与舍利子, 对魔族有大用。据罗睺亲口所说,或许他们要利用舍利子唤醒什么人。
魔族中, 魔神已复苏,左护法亦听闻有动静,需要复苏的对象毫无疑问。罗睺的猜测令众人免不了惊慌,若右护法真正苏醒,必将又是一场大劫。
生死面前,任何人性都经不起考验。伽罗圣教以此为由求援,得到的援助却依旧不多——绝大多数修士并没有真正与魔族交过手,尚不明对手的可怕。他们正希望伽罗圣教与魔族好好拼一拼,最好拼个两败俱伤,他们再结成联盟,趁魔族低谷期,一举拿下。
更有人提出,不如让伽罗圣教把舍利子全部送往其他宗门保管,万一被攻破,也不至于被抢走。
这话一出口就遭到了驳斥,但有人说出口试探,已经表明了态度。现下圣教正被魔族与巫族两头围攻,罗睺为了自保,干脆将这消息宣扬开来。
这下,太虚门不想管也得管。
钟长岭可是太虚门宗主的徒弟,就算他们不愿意派兵对抗魔族,那总要解决钟长岭的问题。而只要钟长岭被解决了……其他巫族不足为惧。
议事堂内的长老们,一边怒斥着钟长岭不识好歹,一边骂着罗睺阴险狡诈把他们拖下水,争论个没完。罪魁祸首就坐在台上听他们分析来分析去,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管是一定要管的,现在哪怕是凡人,也知道了巫族的可怕,若再传出去这个消息,太虚门的声望会立刻跌破谷底。
问题在于……怎么管?
谁也不信钟长岭还能继续作出重大,如果他还愿意听师父的话,现在就不会叛离。但太虚门对他不薄,他师父更是对他极好,要是钟长岭稍微念点儿恩,或许能有转机。
万鹤笙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又劝一句:“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为好,谁都知道,巫族毕竟……”她话没说完,其余人自动接了下一句:仇视人类。
当年人类领养巫族幼童的血案犹在耳畔,众长老面面相觑,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是下一个虞知微。
太虚门传了通讯与西域,只说近日会派遣援兵,对抗巫族。
罗睺将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他亲自去往边境,除了真身前往外,还将密乘戒室与宗内所有的舍利子都带在身上。原因无他——复苏的魔族越来越多,无处不在,守在哪里都有可能会出现复苏的魔族出现。
起初他们还能将魔族挡在边关外。可魔族不知使了什么秘法,竟直接在主城区复活。浩浩荡荡的魔族大军突兀出现在主城区内,大多镇守长老都被派去他处,魔族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打下了主宗。
西域茫茫沙漠,似乎成了供魔族复苏的温床。
守在边境城城内的镇守长老们还不知具体情况,只高兴来了大批援军。罗睺将这件事压得死死的,外界还不知道,主宗已覆灭、大批长老弟子分批外逃的消息。
不过……也要压不住了。
宁缺牵着罗睺的手,粘着他不放,抬头看着罗睺平静的面庞,总觉得对方眼神中含着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他小声问:“师父,我们还能回去吗?”
罗睺抚了抚他的发顶,叹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他给自己捡来的徒弟重新起了个名字,叫宁缺。这个孩子拥有了“前世”的记忆,尽管他极力伪装,有时依旧在无意间露出不似孩童的神情。
二人站在高高的塔顶,向西域中央望去。茫茫黄沙烟尘弥漫,遮住了宁缺的双眼,他其实看不到,但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当日的场景。
突兀出现在主城区内的大批魔族,和不少奇怪狰狞的魔兽,护城阵法突然失灵,变成了囚禁法阵,谁也逃不出去,大片大片的血腥杀戮,极力抵抗的长老弟子们,被推倒的九十九座藏经阁,熊熊大火,还有……还有公然叛变的几个弟子!
他们打开阵法放进魔族,却说自己冤屈,被其他长老立刻处决,更有几位为了证明自己,当众自裁。其他人不确定,可宁缺知道,或许他们是真的冤枉。
前世魔族亦有过入侵之举,他了解到,魔族中有一种族类,可以短暂地控制人类,被控制的人类除非他自己爆出,否则谁也发现不了。
但他现在还不过是个孩子,根本没有与魔族交手过,罗睺将他保护得好好的,他该怎么说?总不可能说自己前世见过吧?
宁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试试,问:“师父,你还记得那坨因吗?”
那坨因也是自裁弟子中的一员,他向来诚恳憨厚,在他暴起重伤自己师父前,谁都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罗睺点点头。
宁缺说:“我觉得,那坨因不是这样的人。其他几位叛变的师兄们也不是,师父,您不觉得他们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吗?”这话他本不敢说,但他们遇上了莫名来到西域的其他几派弟子,得知他们也有过这种遭遇后,宁缺才敢将此事说出口。
罗睺:“我亦觉得蹊跷,可当时群情激奋之下,我并无证据,也不能保证他们接下来是否还会被控制。”
他自然知道,因为那些魔族并不是弟子们放进来的。
真正打开阵法的,是他。
罗睺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正在为这件事情忧心。
宁缺说道:“师父,接下来如果还有其他人被控制,怎么办?”
只要魔族控制住了他们的一员,那人就再也不可信,只能去死吗?
罗睺叹口气,摇摇头:“我也不知该怎么做,甚至……我在想,魔族会不会什么时候也将我控制住?到那时,谁来处置我呢?”
宁缺脱口而出:“不会的!”他怎么可能被控制住?
罗睺道:“并非没有可能。这件事我已布置下去,只恐怕短时间内商议不出结果。”
谁也不知道魔族控制人类的途径和条件,那些被控制的弟子修为高低不一,心性不同,修炼功法亦有差别,几乎没什么相似之处。
“师父,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等。”罗睺道。
“等太虚门的人吗?”
“是,若我猜的不错,太虚门宗主或许会亲临。”
*
南洲,太虚门。
轩辕姬一路听了不少传言,风尘仆仆赶回来。她刚回宗就迫不及待找上了万鹤笙,急切不已:“宗主!善水师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情。更何况,他去中原,这本就是您的命令。”
万鹤笙淡淡道:“我只让他去中原潜伏,没让他做别的。”
“可是……您明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对抗那位。”
万鹤笙没有说话。
她身前忽地漾起波澜,浮现出一面巨大水镜,水镜中,呈现出钟长岭带领巫族进西域,又亲手杀了段文宣的场景。
画面转变,放出青年越来越多在西域的行为,每一次巫族的杀戮,都与他有关。尽管大多时候他都是远远地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但若是有人找上门,他也不介意亲手送对方一程。
水镜里清晰地呈现出他的模样,最初他的眼中还有挣扎、痛苦,到了后来,他的眼神和其他巫族无异,满是嗜血凶光。
“即便这样,你还认为他无错吗?”
轩辕姬有些齿冷,仍旧坚持道:“他毕竟身不由己……”
“好一个身不由己。”万鹤笙没什么含义地弯了弯唇角,“这也是身不由己吗?”
画面再次流转,幻化出新场景。
属下供奉上人族奴隶,其中有一位在漆吴山与他相熟。钟长岭在其惧怕的求助目光中,干脆利落地了结了他的性命。
尽管钟长岭当时的心路历程约摸是:反正已经做了,不如做到底,更何况他就算留下对方也不可能保他周全,不如送他痛快。
但在别人眼里,至少在除轩辕姬以外的其他人眼中,他们绝对无法忍受钟长岭在能做到的情况下,依旧杀戮同门。
万鹤笙:“是我这个师父的失职,我会将他带回来。”
轩辕姬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又忍不住为她担心:“这样一来,魔族那边……”
万鹤笙:“他才复苏不久,暂时还奈何不了我。”
轩辕姬暂时放下心来:“宗主,当日弟子送来的人皇可还平安?是否需要弟子看护?”
问这话时,摇篮就放置在万鹤笙腿边不远处,幻术遮掩下,轩辕姬什么也看不见。
万鹤笙:“那位在寻他,先安置在我这儿。”
轩辕姬有些不舍,到底也明白对方容易给自己带来危险。她正要辞行离开,却又听宗主幽幽说了句话:“收拾行装,随我去西域。”
万鹤笙不光要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钟长岭越激动,越多人知道,对她的计划就越有利。
轩辕姬颇有些诧异,后者淡淡道:“西域魔族甚多,你们历练些也好,以免将来生疏。”
轩辕姬心里涌上一层莫大的空落落的惶恐,她很早就知道,战争必将来临,但真正要面临时,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对未知将来的负面情绪。
“是。”她行一礼,慢慢后退。
*
西域中央,高高的佛塔已经倒塌,魔宫建立起,钟长岭正闭目养神,忽地听到通传,不耐烦道:“进来!”
一名奴隶小心地进入,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急忙将话传了:“启禀大长老,有消息说,南洲太虚门的宗主过几日会来支援。”
钟长岭一顿,猛地睁眼:“什么?”
那奴隶以为他没听清,复述一遍。钟长岭摆摆手让他下去,独自在房间里踱步。
师父为什么突然会过来?她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是来坑你啊~
第118章 ·
钟长岭想破脑袋, 也想不明白自己师父为什么要来。他喝令手下退开后,难得焦急的在大厅内踱步,丝毫没有平常冷酷的模样。他忍不住推开窗, 向外看去,视野之内俱是连绵起伏的深色魔宫, 这让他多日以来亢奋到有些偏激的大脑骤然间像是被浇了一瓢冷水, 平静下来。
师父见到这一切, 她会怎么做?她会责怪自己吗?
万鹤笙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什么重话,可钟长岭依旧不自觉地开始想象起她冷下脸斥责自己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现在名声不太好,托罗睺的福, 叛徒这顶帽子在他脑袋上扣得严严实实,他自己也不怎么想摘就是了。
师父会认为他是叛徒吗?
可明明……是师父让他这么做的。
钟长岭的视线往下瞟去,正巧,有个魔兵正拿奴隶取乐,用鞭子抽着他玩。钟长岭眼皮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下意识握起权杖,将那奴隶卷了过来。
大多数情况,巫族要服从于魔族, 可到了钟长岭这种大长老地位,能让他服从的魔族也不过那么几位。那魔族士兵吓了一跳, 见他面色不好看,行了个礼就想找借口退下。
钟长岭没拦他,任由那个士兵溜了,回过头一看, 被鞭打的那个修士趴伏在地面,进气多出气少, 唯有一双眼睛,明亮锐利,不像个将死之人。
“你又在……假好心什么?”那人抽着气骂他,“叛徒!孬种!”
青年手指蜷缩一下,语气冰冷:“不想死就闭嘴。”
那人只哈哈大笑:“像你一样苟活,不如死了好。”
钟长岭盯着他半天,终究没有怎么处置他,只让人把他关了起来。
在他居所下,重新修了一间地牢,专门关押那些“不听话”的犯人。在大长老表明态度后,主城区内拿囚犯取乐的行为瞬间无影无踪,看上去规整了许多,至少街道上不会再突然从角落里流出血迹,也不会再听到各种哀嚎。
“……人有众过,而不自悔、顿息其心,罪来赴身;如水归海,渐成深广。”在钟长岭眼前被拖下去的一位比丘尼注视着他,双目明亮,不畏不惧,只不断念诵着。
主宗经文众多,随处可见,众僧尼迁逃时带走不少,又藏了不少,魔族不喜经卷,进西域后大肆焚毁。巫族不懂,也不屑去了解,听到那群犯人聚在一块儿念叨,还要给他们下禁言术。是以,钟长岭成了唯一一个能听懂的听众。
钟长岭叫士兵停下,慢慢来到那个比丘尼身前,眉头皱起:“你说什么?”
比丘尼咧嘴一笑,口里涌出鲜血来:“你何必明知故问?”说罢,她继续念诵,“若人有过,自解知非,改恶行善,罪自消灭;如病得汗,渐有痊损耳……”
这一段经文没什么稀奇,无非叫人明白自己罪恶,要改过自新,消除罪业。那比丘尼也是听闻大长老近日行事风格改了不少,大约是知道了太虚门宗主要来,心中觉得他为可教化之人,这才故意在他面前说这话。
“大长老,要不要把她……”手下做了个在脖子前一划的手势。
钟长岭摇摇头:“带下去,关押。”
自解知非,改恶行善?
他如何改?
手下人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将人拖走了,远远的,钟长岭耳边还回荡着那比丘尼的话。
刚要转身回屋,一直贴身藏着的翎羽忽然微微颤动,钟长岭一抖,快步进了屋内,反手锁上门又设下禁制,不允许旁人打搅。
正要跟上来禀报情况的下属不得不在门口等候。
果然是师父。
万鹤笙的语气一如往常般,温柔,宽容,她甚至没有因着最近传闻而对钟长岭有半点苛责,而是语气轻松地说自己最近得了空闲,又听说徒儿在西域,所以来此处看看他。
钟长岭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话语全都被咽了回去。
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迫不得已?
可是……他最初明明是可以救下那些人的。
他终究还是问出口:“师父,您不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