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长岭敏锐感觉到许多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警惕、惧怕、仇视……即便此刻他露出人形模样,和其他人长相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站在巫族部落前方,一个明显的领导位置。
他在门内时间不长,不少人对他不熟,更不用说他现在已变成青年,许多太虚门弟子只觉得他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相反,在他身后的族民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热切的,他们渴望着大长老下达命令,而后他们就可以用自己尖锐的爪子,狠狠地撕碎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的身体。
他没有退路。
他不可能让巫族撤退。
即便是他下达这个命令,其余巫族也不会听从的。
短短数息对峙,却好似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钟长岭面对前方人类修士或仇视或惧怕的目光,微微合眼。
他往后退一步,高举权杖,做出了一个进攻的手势。
刹那间,寂静沙漠响起兴奋的尖啸。
一个个巫族族民扑了出去,道道破空声划过长空。人类修士们同样高举武器,法器、法宝等光芒耀耀,灵光闪烁。方才的安静局面被打破,只有四处响起的厮杀声。
钟长岭以权杖划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再也无法原谅自己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走的每一步都是不情愿的,是错误的,可他无法回头。
高空中的幻阵慢慢缩小,要将困在其中的人类完全吐出来。每个跳出的人类修士都在愣住一秒后,立刻加入厮杀的队伍。钟长岭如果是位合格的巫族大长老,他应当将阵法堵住,可他没有,只是抬头看向那道幻阵。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道阵法有些熟悉。
还没等他思索明白,幻阵中落下的最后一个太虚门弟子,见到了他仰起的面庞。
那人来自太虚门,漆吴山,和钟长岭同时入门。
钟长岭觉得他有些眼熟,从记忆深处挖出了一个名字。
“段文宣?”
段文宣刚从幻阵中出来,还在疑惑呢,一看底下人巫两族对战,立刻明白了什么,更巧的是,他发现钟长岭竟然也在这儿,后者还没忘了他,竟叫出了他的名字。段文宣立刻高兴起来,御剑向他驶去。
他还记得钟长岭的道号,兴奋道:“善水师兄,好久不见!”
一片混乱,也无人关注段文宣说了什么,这话又是对谁说的。
直到段文宣御剑直直向钟长岭飞去,一位同门弟子才惊讶的拉住他:“你去巫族大长老那里做什么?你找死吗?”
段文宣奇道:“什么巫族大长老?这是我们宗主的徒弟,善水师兄。”
善水这个道号在修仙界并不多见,太虚门中更是人人皆知,仅有的那位,就是当今宗主的首徒。
这个徒弟刚入门,就掀起了腥风血雨。听闻他血脉有问题,帝流浆之夜暴露了,引得当时只是天玑真人的万鹤笙与骆不寻打了一场,后来更是波折连连。早就有传闻说他身具巫族血脉,可后来大伙都知道巫族对人类的仇视程度,不可能和人类拥有后代,这个消息自然被当作谣传。
“你在开什么玩笑?这分明就是巫族大长老……”
“不,他真的是善水师兄,我和他当初一同入门,我还问过他的名字,他叫钟长岭,后来被收在天玑真人门下,我听说他不知怎么失踪了,现在总算找……”
段文宣的声音越来越小,终是停止了说话,嘴唇颤抖了一下。
他终于看清了钟长岭手中握着的那柄权杖,也看清了其余巫族族民们对钟长岭敬畏的态度。
难怪那些巫族有意无意地绕开了钟长岭,又将他围在中间。
钟长岭微微一笑:“不错,我确实拜入了太虚门,天玑真人门下。”话音刚落,权杖尖端瞬间发出一道有如实质的灵光,狠狠刺入段文宣的胸口。
后者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口中涌出鲜血。
“而我现在,也是巫族大长老。”
权杖收回,段文轩的尸体落在地面。
人族修士们知道,这次战斗的关键还是在于巫族大长老,若他出手,恐怕他们的胜算又要低一些。因此,尽管他们打得激烈,不少人的注意力还是有意无意的放在了场中央,这位第一次动手的巫族大长老身上。
“你……怎么可能?”段文宣身侧的那个修士更加不可思议,恶狠狠注视着钟长岭,“阴险狡诈的巫族,休想败坏我太虚门声誉!”
钟长岭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中,他的模样一点点变小,从青年变成了少年,身上巫族长袍变成了太虚门道袍。
“这样呢,认出来了吗?”钟长岭哈哈大笑。
“不……怎么可能?”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替太虚门蒙羞!替宗主蒙羞!”
“你对得起宗主的培养吗?”
……
太虚门弟子简直要气疯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今日堵在幻阵口围堵他们的巫族大长老,竟然是宗主曾经收过的徒弟。
其中资历略大些的修士一剑挑开,围上来的巫族,向钟长岭扑去,长剑横在后者脖子上:“你若还有半点良知,就立刻下令退兵,随我等回去向宗主赔罪!”
钟长岭平静道:“我问心无愧。”
“你!”
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他忽地身形顿住,体内经脉寸寸断开,七窍流血,倒地死去。
钟长岭只平静地后退两步,不让那人涌出的鲜血沾上自己的鞋面。
场上厮杀仍在继续,不断有其他声音传来,或是怒骂,或是呵斥,又或是苦口婆心的劝说,让他有什么苦衷,可以和宗门内倾诉,宗门定会替他讨回公道。钟长岭只充耳不闻,也不指挥巫族了,任由巫族族民混乱地进行厮杀缠斗。
而那些怀柔的劝慰,终究也变成了怒骂。
“天玑真人怎会收你这样的徒弟?定是你这阴险狡诈的巫族迷惑她!”
“分明有人族血脉,却要当巫族的走狗,实在令人不齿!”
“无耻之徒!下作!你不配为太虚门弟子!”
“我也想起来了,你就是当初骆长老要求处置的那个弟子,真可惜,骆长老当时为什么没有将你处死?”
一声声怒骂在耳侧越来越模糊,钟长岭看也不看他们,低头像是在数沙子,实则刻画法阵。他正刻着,权杖通连地面,忽地听到远处传来的骚动,立刻高举权杖横起——
那是一个暂时休战的符号。
“停下,人类有援兵来了。”
没有出错,当他举出这个手势后,其他巫族们不断向他凑去,整齐地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包围圈,慢慢往后退。
巫族再怎么好战,也明白自己的任务。他们不是来送死的,这批修士强悍的有些离谱,即便没有援兵,也需要他们费很大劲儿。更何况现在远处来的支援明显数量不少,大长老下命令,他们不得不从。
钟长岭已经眼尖地看到远处援兵带头的那位,看上去像是伽罗圣教掌门,他正好有了退兵的理由,微笑道:“你们的援兵来了,我们下回再战。”
还未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方才围在钟长岭身边的一大批巫族瞬间消失不见。
只余地面被狂风吹散的一个传送法阵,和残存的空间气息。
不论怎么样,有支援是好事。而在这西域能够支援他们的,也就只有伽罗圣教了。伽罗圣教的弟子们瞬间兴奋起来,乘法器向半空中飞去,果真看到远处,随大批人马袭来的一大片尘烟。
当头旗帜飘摇,红黑相间,果然是伽罗圣教的旗面。一众弟子兴奋之余,彼此之间警惕性还未消,刚刚巫族给他们带来的冲击力颇大,又免不了起些口角。
“你们说的方才那个大长老,真的是太虚门的弟子吗?”
一太虚门弟子立刻反驳:“怎么可能?我们门内才没有这样替门派蒙羞的弟子。”
便有人以虞知微一事攻讦他:“谁说没有?当初叛逃宗门堕入魔道的,不也是你们太虚门大弟子吗?”
“现在道修与魔修结成了同盟,你说这有什么意思?是对师长们的命令不满吗?”
“自然不敢,我只是对太虚门的门风有些疑惑罢了。”
其他有些看不惯太虚门的修士亦加入战场。
“说起来我也有些疑惑,上届能接任掌门的大弟子去当了魔修,这届宗主的大弟子,又去当了巫族大长老,这便是你们太虚门的门风?”
一帮人吵吵嚷嚷,直到援兵到达才勉强停下。领头之人正是伽罗圣教的掌教罗睺。
罗睺年纪虽轻,却深不可测,一身法力不容小觑。他面容姣好如少女,一席深色僧袍,一手持金刚杵,另一手则怪异地牵着个孩子。
一众弟子立刻迎上去,纷纷向伽罗盛教掌教见礼,其余伽罗圣教弟子回归队伍,在太虚门弟子愤恨的目光中,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罗睺叹息道:“本座与那巫族大长老也有过数面之缘,他……的确是太虚门弟子没错。”
伽罗圣教最忌讳造口业,有损修行,更不用说这位教主。罗睺心平气和道:“不过现在他已成巫族大长老,这之前的身份,倒不必再提。”
太虚门弟子:……并没有感到安慰。
他们已经能料想到这则消息传出去后,对整个太虚门又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就像当初虞知微堕入魔道一般,那段时间他们在外行走,头都抬不起来。
越想越愤怒。
能拜入天玑真人门下是多么荣幸的一件事,他为什么要跑去巫族?为什么要当魔族的走狗?
罗睺将所有人变换的面色都收进眼中,微微笑道:“我等正要去边境城池,近来,魔族猖獗,不断进攻西域。诸位来此地,可是有何打算?”
其他弟子们听了有些心虚。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特地来西域支援的呢,其实他们不过是陷入了幻境,莫名其妙就掉进了西域里。
一个万象门弟子老老实实说了,并表示想回宗门去。由他带头,其余弟子们也纷纷开口,声称希望回宗门。
魔族在进攻伽罗圣教,管他们什么事?
再说了,万一自己的宗门也受到了攻击呢?他们得回去才是。
罗睺脾气甚好,面带微笑听了,也不觉得冒犯,只叹口气:“本该送你们回去,可实在抱歉,这边境没有传送法阵,还请诸位辛苦一番,随我等去最近城池。打下以后,或许有些飞舟,能送尔等回去。不知这样安排可好?”
他大概是最平易近人的一位宗主,其他弟子们哪里敢有意见,纷纷跟在队伍后,向最近的一座城池而去。
在那座城池上空,飘荡着属于魔族的旗帜,魔气冲天。
罗睺自然会将他们送回去。
他们这些人不回宗门,其他宗门怎么会知道钟长岭已经当上了巫族大长老的消息呢?
*
秋葵的雷刑到期那日,罗睺正好带领弟子们,从魔族手中夺下了第一座城池。
是夜,举城欢庆。
秋葵从刑架上下来,也不洗漱,径直去见了那位伪神。
伪神数千年前的暴戾、焦躁、凶狠等性情似乎都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磨损去,重新拾回所有记忆,拼凑齐残魂的他,重新变回了万鹤笙最初认识的那一位魔族天之骄子。
但对方眉宇间隐约的皱痕,表明对方心绪依旧不平静。
秋葵血淋淋地进来,后者向她看去,平静问道:“现在能否告诉我,右护法所在?”
万鹤笙亲自将他藏在身边,又将孩童神识彻底封闭住。即便是他,也难以搜寻到。
秋葵微笑道:“为什么要找?是对现任大长老不满意吗?”
伪神面无表情地注视她:“并非如此。”
他道:“人选已定,既不能换,就只能委屈右护法了。”
语气平淡,连一丝杀气都无,就这么将右护法的命运定下。
秋葵不信,面上却道:“陛下有心了,不妨再等些时日,等他彻底长成。”
钟长岭现在的名声很不好,几乎人人唾骂,所有人听了他的事迹,都要唾骂一句叛徒。听她的意思,还要再做些什么?
伪神心中清楚,评价道:“你倒狠得下心。”
秋葵面上的笑微不可觉地淡了淡,垂下眼帘,并不接话。
世人在她眼中,只有可用或不可用二类。她从来无心无情,却偏偏能做出最温柔善良的模样,叫众人以为她多情。
“陛下不也是么。”秋葵反唇相讥。她在说魔神果断舍弃右护法一事。
若说魔神和右护法在一块,是志同道合,一道征战,和左护法在一起时,则是相互攻击的时日多。秋葵这么说,伪神也不意外,轻呵一声,姿态散漫又威严:“若非你设下圈套,也不至于此。”
“如果他早些苏醒,我也不必另收个徒弟。”秋葵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在投胎时做手脚的不是自己一样。
这才是魔神不追究的原因。
左护法再怎么心思深沉,再怎么冷漠无情,他也决计想不到对方早在数千年前魔族覆灭时,就针对右护法设下了局。
与其说想不到,不如说他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毕竟,万鹤笙真的遵从诺言,将他从沉眠中唤醒。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7章 ·
漆吴山再次被不少长老闹上门。
一如当年虞知微堕入魔道后, 不少长老堵上妄空山一样,长老们群情激愤,闹着要宗主给个说法。
真是奇怪了, 太虚门莫不是有什么传统?宗主首徒都要叛乱离宗?
其余长老不大清楚内里弯弯绕绕,他们的记忆大多还停留在钟长岭受罚去守岛, 结果又被巫族掳走一事上。期间宗门事务多, 派出不少长老弟子都没能得个结果, 宗主又并不催促,这事儿便没了下文。谁知再听闻时,他已成了敌人。
底下一片吵吵嚷嚷, 这些放在外头跺跺脚南洲都要抖三抖的大能们,此刻坐在大厅里,气急败坏说个不停。山外隐约可闻雷鸣,全因一众大能愤怒之下难以掩饰住的周身气息,勾得天上雷云翻滚,眼看就要落下几道闪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