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海边来了个不起眼的修士,一身灰袍,灰色幂篱遮住面庞,观其身形,依稀可辨出是位女子,观其行事,像个无门派势力的但经验老道的散修。
距离南海边界数十里,虽有太虚门长老守着,但他们只管有没有太虚门弟子乱闯,其他人进入,连个眼神也欠奉。灰袍女子很顺利地进入南海境。
不起眼的灰袍女修正是虞知微的傀儡。
那一日,虞知微出手替邬陶镇压魔气,本以为这事轻而易举,不料,那股魔气竟顺着灵力钻进她的经脉,不断吸食灵力,并无法拔除。每当她动用术法,试图根除那股魔气时,被魔气经过的经脉都会散发刺骨之痛。
虞知微并非没有同魔修交过手。
上古神魔之战后,魔族败退,魔神被封印,只这魔族死性不改,暗中潜伏在修仙界传播魔门功法,东躲西藏下,竟也让他们苟存了下来,渐渐发展壮大,为祸一方。
太虚门作为一大宗派,少不得要派兵镇压,虞知微便带过几次队,死在她手下的魔修没有上万,也有几千。
但哪怕是她遇到过修为最高的魔修,也没有这样精纯的魔气。
傀儡御剑来到南海上方,循着方位向前飞,找到了飞来岛。
准确来说,飞来岛不是一座岛,而是一大片群岛,因靠海,物产丰富,加上虽处太虚门权势范围内,但宗门并不管束,不少修士都喜欢在浅海里淘着东西后,去飞来岛上以物易物。
前些日子,飞来岛无端震动,岛边突地浮起不少死因不明的海鱼,因影响不大,宗门里挂了个任务后,几个外门弟子接了。谁知道,就出了这种事情。
消息一传出,飞来岛上人流量骤减,也有些不怕死的,想着富贵险中求,停留在岛上转悠。深夜的海岛,灯火依旧不息。
虞知微的傀儡循着灯火上了岛,幂篱遮住平平无奇的脸,走在群岛中最大的街道中,她通过傀儡的眼睛不断扫视,试图找到线索。
可惜,她失败了。
一切看上去都很普通,街头巷尾走来走去的人们,彼此交谈,相互打量。陌生的强大气息偶尔扫过,虞知微只作不知,一路走一路张望,似乎只是随意瞧瞧。
飞来岛仍旧在震动。
振幅很轻微,一点点轻晃,夜间海浪较之白日更加汹涌,还停留在岛上的人们不把这点儿震颤放在心上。街道两旁挂着灯笼,散发幽幽蓝光,虞知微知道这种灯笼,竹架里装的不是烛火,而是海里产的一种藻类,靠吞吃虾蟹死后的躯壳为生,夜间可发光。
虞知微操纵傀儡继续前行,穿过最繁华的主街道,往另一条长街走去。咸腥海风不断吹拂,将灯笼和风铃吹的叮当作响。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少女腾起云雾登上岛屿。
那名少女肌肤白净,双目如星,唇角含着温柔笑意,和万鹤笙模样隐约有两分相似,是万鹤笙的身外化身之一,化名秋葵。此刻,她手里托着一方砚台大小的占星盘,顺着指引,往方才傀儡离去的方向前行。
沾染魔气的剑穗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剑穗从何而来,魔气又是从哪里沾上的。
万鹤笙只将藏锋仙君骗去了北境而已,北境至南洲路途极远,若是他脱困联络上了洞真派,为什么不回宗门?
只能说明,他并未脱困,而剑穗不知怎么的流了出来。
万鹤笙愉快地想:这或许是师父的求助方式吧?
放心吧,师父,徒弟会尽快找到你的。
前方熟悉的气息接近了,少女秋葵察觉出那来源于师姐虞知微,她并未打算现在就和对方汇合,看清那道灰扑扑背影后,她转个方向,往另一边走去。
她这具化身生得漂亮,一脸天真,很快就惹来不少目光。秋葵眼睛眨眨,冲街边一个穿深蓝色道袍,偶然回过头后盯着她猛瞧的修士笑了笑。
她的眼里似乎含着漩涡,能把人吸进去。那名修士顿时面色通红,浮想联翩,待他回过神时,美丽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
她并不怕别人注意自己,换句话说,她更希望自己的行踪暴露。只有水搅浑些,她才能看清幕后之人。
根据手中星盘指引,秋葵七拐八弯来到一处外表没什么新奇的房屋,伸手推开门,里头院落空空荡荡,像是很久都没有人居住过。
杂草丛生的院落中,有一口井。
秋葵伸出手,灵力汇聚,一点点试探。
海岛上打井,本就奇怪。更不用说这口井,似乎通往的地方也不一般。
她收回手,撤去所有防备,而后竟一跃从井口跳了下去。
海岛下方到底是什么?
另一端,虞知微将元神附在傀儡上,刚进入新街道便察觉到了异样。
人更少,街道更加安静,不知怎么的,她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全部聚焦在自己身上。一道道目光并不含有恶意,更追溯不到源头,似乎就只是单纯地注视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看她?
虞知微找不到,心底不知不觉涌起烦闷情绪,这点情绪连带着傀儡的脚步也加快了些,在地面踏出微重声响,想要将盯着她看的东西们引出来。
没有,还是没有。
脚下震颤感更强烈了,不是岛屿被海浪冲击后的颤动,而是……好像岛下有什么东西似的。
明明在高空向下看时,岛屿下方什么也没有。
虞知微停下脚步,灵力顺流从脚下钻入地面,神识小心翼翼探出一丝,缠上灵力,一点点向下探寻。
湿润又带着海水咸腥味的泥土,以神识为眼,慢慢深入。越往下,土质越坚硬,一直深入到几乎达到极限时,虞知微察觉到自己外放的灵力受到明显阻力。泥土中似乎有某种阻碍法力的物质。
附在灵力上的神识化为无数细长丝线,想弄清楚那种物质是什么。虞知微自诩也算见多识广,可她认识的能阻碍灵力的物质中,似乎没有什么与她目前接触的东西相似。
那东西极微小,研磨成细沙状掺杂在泥土中,神识扩散开,一路寻过去,能发现这些细沙状的东西在地下蜿蜒勾勒出一道法阵。
以她所学来看,像是一道封印法阵,线条繁琐,充斥着古老的气息。
莫非这座不起眼的小岛下,还封印了什么东西?
这座岛虽离太虚门不远,但它既不易聚灵,又不能生产特殊物质,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岛。没有人会像虞知微这样深入到极致去探查,即便有些看多了话本异想天开的小修士这么干,他们也没有这样强大的神识。以至于这么个秘密,直到现在才被发现。
虞知微更加小心了,操纵灵力试图掘出一点掺杂着那种物质的泥土,可无论怎么尝试都做不到。她正烦恼,身后传来一道询问声。
“这位道友请留步,在下蒋溪,不知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傀儡抬起头,微微侧脸,海岛大风吹过,幂篱外圈罩着的细纱布贴近面庞,勾勒出细腻的五官。
“何事?”微微沙哑的女音,语气冷淡,但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赔笑道:“这位道友,可是来调查前些日子海岛异常的?”
“你知道?”
自称蒋溪的男人拍拍胸脯:“我虽不在场,但我有一门秘法,可知晓当日发生之事。”
傀儡这才直视他。
一个普通的修士,灵力驳杂,实力低下,穿着半新不旧深蓝色道袍,两手揣袖,应当没什么厉害法器。
隔着幂篱,蒋溪仍感觉自己似乎要被那束犀利目光洞穿,他定定神,压低声音道:“我见道友实力不凡,有桩交易想同道友谈谈,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见她犹豫,他声音更低:“和最近海岛异常有关。”
第7章
虞知微见他不似说假,心念一动,略一外放威压,“哦?说来听听?”
蒋溪被近距离释放出的威压逼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倒退两步,他权衡一番,还是决定赌一把:“还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虞知微:“鄙人姓卫。”却没说自己真名。
蒋溪并不意外。
像这种不肯露面,名字也不愿说全的高人,必然有什么隐秘,要么就是被仇家追杀,要么就是私下在做些什么。找这种人搭伙风险大,但有个好处,对方比自己更怕泄露消息。加之此人性情高傲冷淡,他心里有了底,点点头,拱手请人往另一个方向走:“卫前辈,我有个朋友……”
大海汹涌,渡海的人多,折在海底的人也多,虽说海底最深处有巨兽蛟龙,但海中宝藏数不胜数。蒋溪有个朋友水性极佳,专做这门生意,不过她实力不算太强,不能去深海,只敢在沿海和地区一带寻些宝物。
前些日子,她照旧下水捕捞,却在水里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这回下水的时候,在岛中找到了一条密道,穿过密道,前辈您猜,她看见了什么?”
蒋溪说到兴头出忍不住卖关子,虞知微想着自己查到的东西,又因为要维持高人前辈的形象,没有回答,轻哼一声,掩在幂篱后的双目如闪电般直直注视过去。
蒋溪头皮瞬间一麻,立刻乖顺地继续说:“我那好友,在密道后,发现了一间宫殿!”
这倒是和自己从邬陶那儿得来的消息重合上了,虞知微露出浅笑:“宫殿?”
“正是,不敢欺瞒前辈,且那座宫殿……”前方带路的蒋溪七拐八弯正巧把人带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宅外,停了下来。虞知微看他一脸为难,随手打出一道障眼法,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多谢前辈。”蒋溪依旧不放心,声音压得很低,“那座宫殿里,有……”
“……总之,我的好友,就是在那座宫殿里沾染上魔气,灵力无法运转,若再无前辈高手替她祛除,她定会走火入魔而死。”
说到激动处,蒋溪话语颤抖,对着虞知微径直跪下去:“请求前辈伸出援手,蒋某自知没什么大用,若前辈不弃,蒋某可为前辈当牛做马,绝无怨言。”
蒋溪曾获得一方棋盘,能窥测周围来人修为高低,越是修为高者,在棋盘上显示的颜色越深。以往蒋溪求助的人顶多为灰棋,虞知微傀儡一上岸,蒋溪便注意到了这枚棋盘上显现的黑子。
她并没有将自己完全隐匿,身上血性不重,蒋溪便决定铤而走险试一试。
现下,他跪在虞知微身前,声泪俱下,心中忐忑。
也不知这位前辈是否愿意,若是还不行,玉娘可怎么办?
虞知微静默数秒,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
蒋溪的说法,和邬陶的供词,一切都对上了。
不过……拔除魔气?
虞知微禁不住苦笑一声,若不是她无法拔除,也不必亲自来一趟探查真相。
她倒不是自己孤身一人贸然前来,来前请示了师父,师父会在暗中观察,必要时出手。
“起来吧,我随你走一趟。”
蒋溪背脊生汗,越聚越多,就在他几乎放弃希望时,头顶传来了令他如释重负的声音。蒋溪一阵激动,接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多谢前辈大恩大德,蒋某没齿难忘。”
“我只是随你去看看,未必能真正见效。无法祛除的魔气,绝不是普通魔修所为。”虞知微道。
蒋溪不敢抱怨,连声道:“劳烦前辈了,即便救不了,吾等也绝无怨言。”说罢,走在前头,推开了小宅大门。
*
太虚门,漆吴山。
钟长岭正在白术的监督下修行辟谷之术,对方说得直白:“主峰上只有峰主一人,她不爱使唤奴仆,若你不学会辟谷,随峰主住在主峰,岂不是自己挨饿?”
钟长岭天赋不好不坏,与其他人差距不大,白术教他辟谷之术之余,又给他把修真界一些常识科普了个遍。白术为人风趣,心胸开阔,钟长岭也是个性子活泼的人,两人相处颇为融洽。
听白术这么说,钟长岭笑道:“那可惜了,我手艺很不错的,在家时,我爹娘就最爱吃我做的饭菜。”说到爹娘,他语气略低些。白术想到他身世,安抚地拍拍他背,“不必多想了,放下吧,一入仙门,尘缘皆断。若是记挂,你去寻他们的转世未尝不可。”
钟长岭点点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那是整个村的人,是看着他长大的亲人,叫他如何放下?
白术看出对方不过是表面应承,心里觉得可惜,又不好说什么。
若是他还这样执迷不悟,将来必定沉浸在复仇的痛苦中,等他复仇完了呢?作为动力的仇恨消失了,他又该何去何从?
白术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到最后无一不走上了自毁道路。他对钟长岭很有好感,不希望他也沉浸在仇恨中。
罢了,有峰主在,她总能调.教好的。
被记挂的万鹤笙,正待在漆吴山观星台中。
漆吴山为太虚门境内最高的山脉,万鹤笙所在主峰又是群峰中最高的一座。观星台早已被祭炼成她的法器,平日安置在山巅吸纳星月精华,必要时,也可缩进识海中与她融为一体,供她测算。
更妙的是,观星台的器灵快要诞生了。
为了尽快让器灵出现,万鹤笙少不得多在观星台中。
但今日,她却有别的事情要做。
一缕神魂自灵台分散出,浮现在身前,半透明身躯在空中飘飘摇摇,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万鹤笙指尖一点,为她输送灵力,也让她飘起的脚尖慢慢着地,到最后,幻化成了一名青衣侍女的模样。
青衣侍女领了出入牌,微微福身,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她便出现在了落英山的清心殿中。
万鹤笙精通阵法,可称南洲阵术第一人。落英山严密的法阵于她而言不难,多去几次便能轻易破解。此刻,她的化身隐去身形,循着与自己赠送阵盘的联系,锁定了名叫邬陶的弟子所在的房间。她如进入落英山一般,轻而易举闯了进去。
清心殿并非普通殿阁,中设一千零八间房,呈环形分布,一圈套着一圈,邬陶就在最中间那间阁楼,四角飞檐锁链延伸至地下环形水池,被关在里面,即便是宗门大能也无法轻易挣脱。
起码侍女一进入,就能感受到身形一沉,难以逃离。她为自己多贴了一张符,向二楼走去。
邬陶情况不是很好,面色惨白,唇色发青,他跪坐在二楼大厅中央的蒲团上,一张张散发金光的灵符环成柱状绕在他周身。上方,自己赠送的阵盘缓缓运转,镇压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