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下,万鹤笙特地去宗外寻的灵药,必定更加珍贵。
她进屋去,秋枫雪张望一会儿,又继续练剑。
姜月明陷入了熟睡。
万鹤笙并没有替他治疗,相反,她设下阵法,将两人一残魂包裹在阵法中,与此同时,站在床榻前的女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万鹤笙在逐步解开她施加在自己魂魄上的封印。
渐渐的,她温柔的面孔逐渐带上了居高临下的森严冷漠,那是属于更高维度的存在的俯视。珠帘、床榻、窗棂等事物无风自动,女子仍旧站在原地,她的样貌好似没变,可偏偏又再也看不到太虚门天玑真人的一点影子,就连她那身浅色衣裳,也似乎染上了深渊之色。
于残魂而言,他更熟悉这样的左护法。
这是万鹤笙转世以来,头一回将自己神识完全解封,肃然、冰冷的气息弥漫在殿内,她一点点地将神识压迫上眼前昏迷的白发男子。
“预言术……”
单凭魔气和虞知微刺下的剑伤,根本不可能伤姜月明至此。万鹤笙早就想探一探那种能将上任宗主直接反噬至死,并将反噬延续到一众徒弟身上的预言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只可惜,从前姜月明和顾辞酒虽身带反噬,却因着某种缘故并不明显,剑意、灵力连同他们自身的神识交错在一起,压制住了那股轻微的力量。
所以,万鹤笙才要逼得一人离去,另一人又不得不再次为天下测算。生命垂危之际,这股正在不断耗损姜月明的生机。这股力量终于凸显出来。
不是魔气也不是灵力,而是一种更加奇怪的,近乎于他们修行中冥冥间触碰到的力量,似有似无,带着某种规整的、审判的意味。
这股力量,她在那人渡劫失败,只能成为半神时感受过,在帝流浆之夜感受过,现在,它又出现在了宗主千疮百孔的躯体内。
一触即散。
看不到,摸不着,离得无穷近,却怎么也触碰不到那就在眼前的神秘。
万鹤笙轻声问:“你感受到了吗?”
残魂没有说话。
半晌,万鹤笙收回了神识。
大殿内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压迫性一松,万鹤笙又重新变回了那副温柔模样,阵法逐渐收回。谁也看不出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秋枫雪还在院内心无旁骛地练剑,她只以为师姐是要给宗主疗伤。
“都说因为上届宗主泄露天机,才遭到天谴。这就是天谴。”万鹤笙轻声笑了笑。
“天道,又是谁给我们制定的规则呢?”
一想到或许有这片世界外的某种存在掌控着他们的人生的可能性,残魂也沉默下去,半晌,他才说:“不论是什么,待我突破就知道了。”
“那些……尽快收齐。”说罢,黑雾消失在殿内。
万鹤笙这才取出莲叶、莲藕,一并其他从各地带来的珍贵药物,尽数用在姜月明身上。
姜月明受伤最重的不是身体,而是他的灵魂,可偏偏众多灵药中,能治愈肉身伤害的多,能直接作用灵魂的,少之又少。
魔族倒是有一门功法,可以让人吸纳他人灵魂的力量,但想必姜月明是不会修炼的。
灵力从掌心与背脊相贴处游走遍全身经脉,一点点修补破损的伤口,充沛精纯的药力慢慢融化,姜月明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
不愧是千雪娇,几片荷叶的效果竟这样好。
最后那一小截莲藕,却并没有被她用去,思来想去后,万鹤笙将它细心收好,放置在床榻边一处密柜中。
姜月明仍未苏醒,万鹤笙并不强求,治伤后,大张旗鼓乘着飞舟回山。
这无疑是给了某些人一个信号。很快,她就收到了缃灵的邀约。
缃灵是带着轩辕姬一起来的,以往轩辕姬每次上漆吴山都忍不住看看院落水缸中那两朵并蒂莲,但今日她却没了那心思,和师父径直向殿内前去。
一进入正殿,两人就呆了呆。
万鹤笙坐在上首,在她不远处,一位红衣侍女正抱着个孩子轻轻哄睡,那孩子看上去出生不久,皮肤白净,细嫩的手指抓着侍女衣摆睡得正香,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缃灵连轩辕姬的事情都顾不上问了,围着侍女看了几圈,后者抱着孩子不便行礼,便只以微笑点头取代。
“这……这孩子是哪里来的?”缃灵惊呆了,她还知道把声音压低,以免吵醒那孩子。
万鹤笙轻轻抬手,让牡丹侍女退下。侍女抱起孩子轻轻福身,转身离开。
“不必着急。”万鹤笙笑道,“我也知道师侄心中在着急什么,南洲皇室,必须延续下去。”
“可蘅儿绝不能去做什么人皇。”缃灵语气坚决。
“不必担忧,皇室要延续不假,皇室嫡亲不得修仙也不假。”万鹤笙慢慢走下台阶,“但我寻了一个孩子,他正是轩辕氏嫡出血脉,可惜血脉并不纯净。”
“杜蘅,你可愿让他成为你的侄儿?”
轩辕姬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里寻来的一个孩子,但很显然,这个孩子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轩辕姬立刻道:“弟子愿意。”
“东海龙王有洗血脉之法,我替他施行了一半。另一半,还需要你替他完成,从那以后,你就和轩辕家再无半分关系,也不得再冠以轩辕氏。你可愿意?”
轩辕姬坚定道:“修仙一途本就该斩断俗缘,弟子愿意。”
万鹤笙笑起来:“很好,那个孩子会是下一任人皇。皇室血脉不得修仙,但和轩辕氏没有血脉关系的摄政王无妨。”
“杜蘅,你依旧要往凡间去,担任二十年的摄政王,教导人皇,你也愿意?”
莫名多出的孩子,那些皇室中人未必会接受。不少人心里已经有了让轩辕姬回来接任人皇一位,以享太虚门庇荫的想法。若是贸然将那孩子送去,即便再怎么耳提面命,恐怕那孩子没几天也会死于意外。
以轩辕姬为摄政王,庇佑其二十年,那些凡人再怎么工于心计也伤不到那个孩子。待他长成,轩辕姬离开,一切再与她无关。
轩辕姬面上已是抑制不住的喜色,立刻跪伏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弟子愿意!多谢师叔!”
师叔一切都替她打算好了,她不必舍弃仙途,想到自己前几日的担忧和那些猜测,轩辕姬便忍不住羞愧。
缃灵亦如此,她一开始还担心呢,又见万鹤笙似乎心中另有打算,不会叫蘅儿吃亏,放下心来,同两人打声招呼后,溜溜达达去前院看那两朵莲花。
那可是千雪娇!世间罕有,要不是两朵莲花并蒂而生,她花再大的代价也要厚颜从万鹤笙那儿讨要来一株。
万鹤笙亲自下去将轩辕姬扶起,对上那双充满感激的眼睛微笑:“去给他起个名字吧。”
轩辕姬一愣:“我替他取?”
“自然。”万鹤笙鼓励地拍拍她手背。
轩辕姬沉思良久,道:“轩辕澈。”
她认真解释:“只愿他心如清泉,镜澈不染。”他不需要管理俗事,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好。
若他是个有野心的帝皇,反而会痛苦。轩辕姬只希望他能看开,自在快活地过。
万鹤笙抚掌微笑:“好名字。”
少有的巫族血脉,得了凡世皇族气运,又会长成什么模样?她很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仅代表我个人,会觉得部分修仙文里的皇权和仙门之间关系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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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
“所以, 你们几个都进了阴阳泉。对吗?”
月荼跪坐在下首,锁链加身,他却平静道:“确实如此, 能否请长老明示,月荼究竟有什么罪?”
“是吗?到现在你还不认罪?”那长老笑道, “你还记得洞真派的那位秋葵姑娘吗?”
洞真派大张旗鼓捉拿秋葵, 月荼当然知道, 他镇定道:“有过数面之缘。”
“仅有数面之缘?”长老意味深长道。
阴阳泉忽然出事,一众在泉边的长老弟子全部被关押,挨个审问。原本大家都没当回事, 直到后来,被关押的人没有一个被释放,就连探望也不允许,圣月宗众人才品出一点不对来。
按理来说,只是一个弟子为了铸剑而引发的轰动,再怎么处罚,罚个禁闭或判去外城捉妖也就罢了,更何况,天劫动静越大, 铸剑品质越佳,似那天引发的几乎搅动半边天的劫雷, 放以往大家伙早就该恭喜月荼了,怎么还要把人关起来?
圣月宗里知道内情的人都有苦不能言,谁能想到,天劫竟然会让泉底封印的那东西也消失了呢?
不是所有修仙者都会阵法, 更不用说本就难以学习且耗材量大的传送阵。况且,那一日天劫过于激烈, 至阴至阳泉水翻涌搅动,残余的一点传送阵法的气息被搅得消散。
因此,圣月宗里没有人往传送阵那个方向想,他们听过那位的残魂正逐渐复苏的消息,一部分人以为是残魂趁着天劫混乱时偷偷逃走。还有一部分人则联想到了洞真派的失窃事件,认为很有可能有人潜入泉底盗走了它。
洞真派都有内鬼,谁知道圣月宗会不会有?
月荼身为大弟子还要好些,一些小弟子已经用上了刑罚。终于,其中一人受不住,将月荼供了出去,这才有了今日的讯问。
其实那名弟子也没什么把握,只不过是想起了前些日子他们前去太虚门时,看到月荼和洞真派秋葵私交甚密的情形。
月荼说:“当时谁也不知道她竟是魔门的卧底,我不过与她多说了两句话,就是不知,被谁揪着不放当做什么证据。”
既是当众讯问,自然不止他一人,一众同样被关押的长老弟子们鸦雀无声坐在下首。
即便知道月荼或许是被冤枉的。但……只要月荼认罪,他们就可无罪,因此,没有一人替月荼说话。
长老捻须微笑,一拍掌,台下走上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月荼瞥过去,口吻惊讶:“易师弟?”
易凌哆嗦着身子不敢看他,头也不抬,一股脑便说了一大串话:“就在要离宗的前几日,我亲眼看见月荼师兄夜间和那个名叫秋葵的女修私会,他们似乎做了什么约定。当时我以为师兄和她有什么苟且,不敢出声,多关注了些。后来月荼师兄声称闭关,我上了心,偷偷去看,发现师兄闭关的房间内只有一个傀儡,他根本不在闭关。”
长老惊讶道:“既然不在闭关,那会去哪儿了呢?”那双眼一直盯在月荼身上,从未移开,“月荼,你可要给大伙好好解释?”
到了这个地步,月荼依旧镇静:“弟子确实在闭关,只是不知易凌师弟为什么诬蔑弟子。”
易凌忍不住道:“师兄,你就认了吧,我在房间里看到的就是傀儡,不是你,你……”
“够了!”
一声厉喝,打断了易凌的指控。
同样缚着锁链的裴长清拍桌而起:“月荼和这件事情根本就没有关系。”
他也知道宗门内少了何物,但前些日子他不愿出面作证,一旦作证,他的弟子就要受到责罚。可要他看着无辜的月荼被当做罪人,他更于心不忍。
仙剑已认月荼为主,若是月荼心有怨愤,叛离宗门堕入魔道,将会变成比虞知微还要可怕的魔头。可恨这些头脑愚钝的老木头,竟连这些道理也不知道。
裴长清一字一顿道:“月荼的确下过阴阳泉淬体,但那是在本座的护法之下,他根本不可能把泉底那玩意儿带走。更何况,本座下去捞我那不争气的徒弟时,特地看过一眼,那东西还在。”
裴长清入泉救人的时刻有目共睹,而月荼也是在众目睽睽下以身抵天劫,根本没有机会悄悄取走泉底残肢。
如果裴长清说的是真话,这便是证明月荼无罪的最有力证据。而圣月宗上下都知道,裴长清此人,最护短,也最不屑说谎。
他既能冒着加重自己徒弟嫌疑的危险这么说,自然不会是假话。
易凌慌了,连忙道:“可我确实看见了月荼师兄和……”
话音未落,一道灵力抽过去,将他狠狠抽落在地。
竟是审判长老亲自动手:“够了。”
掌门催得急,这件事必得推出一个人负责不可。无论那个人是月荼也好或是其他什么人都好,只要找出了真凶,其他人就安全了。
裴长清眼睁睁看着被拖下去的人变成了自己的弟子,手背绷得死紧,不忍去看对方求救的眼神。
月荼慢慢来到裴长清身边,躬身行礼:“多谢裴长老。”
裴长清摆摆手,向门外走去,他高大的身形无端佝偻不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精气神。月荼在他身后传音道:“裴长老!我定会救你们出去的!”
若是旁人,绝不会冒着危险帮他说话。月荼挑来挑去,总算挑中了脾气火爆但耿直的裴长清。
他面带忧色,看着裴长清踏出门槛的背影。无人知晓他心中算计。
月荼秘密求见了掌门,无人知晓他们谈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月荼会被定为罪人,叛逃出宗。
一同叛逃的,还有裴长清的弟子裴晟。据说他们盗窃宗门至宝,而后立刻堕入魔道。一切似乎都和前些日子洞真派的发展那样相似。
只不过,和洞真派那位不一样的是,不少修者私下都在替月荼抱不平,认为他被冤枉。
*
“可以,现在应当没有人追捕了。”裴晟长出一口气,瘫倒在石块上。
“师兄,我们真的要去万象门?”
裴晟已经知道了泉底下封印的到底是什么,他吓得心惊肉跳,恨不得抽死自己。而更令他不安的是,分明无辜的月荼也被他牵扯了进来。
要不是月荼私下求见掌门,自愿前去万象门做卧底,将万象门的魔神残肢取来以戴罪立功,恐怕现在,被处死的就成了他。
如今,两人改换了打扮,偷偷潜逃,圣月宗当真派了人来追,丝毫不留情,裴晟几次濒死,幸好被月荼师兄救下,仅受了些皮外伤。
月荼道:“如今,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难不成真要叛离师门吗?”
他正在替自己包扎,往日穿戴的白袍、金环都被取下,换成了不起眼的凡人装束,身后长剑亦灰扑扑的不起眼——真正的仙剑被扣在宗门内,宗主只允许他带一柄普通长剑,就像真正的逃犯、罪人一样,形容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