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裴晓映闭着眼躲在一旁,自己则在肮脏腐臭的白骨坑内寻了三天,直到坑旁的腐尸被鬣狗啃食干净,他终只寻到几件被野兽扯碎的衣布与配饰。
裴景瑶抱着遗物一步步走下山,他寻了一处僻静地。衣冠冢,无名碑,这是忠孝一世的裴家最后一丝体面。
云肆沉默着看向前方,裴景瑶对这处荒山的路段似乎很熟,他带着裴景瑶一路行至半山腰处的一截平台,那里生长着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似乎有些年头。
绕过粗壮的树干,一处由石头堆砌而成的坟冢倏忽出现眼前,冢前孤零零立着一块无名石碑。
云肆的步伐停在树旁,未去打扰这寂静时刻,她看着裴景瑶独身站在冢前,然后缓缓跪下郑重的磕下头。
“娘、爹,景瑶来看你们了。”
时隔一年,他再次跪在父母亲族坟前,那平日压在心底的滔天恨意令他身体微微颤抖。裴景瑶试图让冷风吹散眼中的雾气,他眨了眨眼睛,一滴清泪落在地上。
裴景瑶总怕自己会忘,每年祭奠前,他总要将每个人都模样、年龄、姓名在心中回想一遍。今日清晨,他亦是在写裴家人的姓名。
裴景瑶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扣进肉里,自己却像没有感受一般。云肆尚在身后,他不希望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得将想说之话偷偷藏在心底。裴景瑶屏了许久的呼吸,他再度张开双手时,四道深红的指甲油深深嵌入掌心。
他侧过身子,抬手将坟冢上的落叶摘净。可如今正值深秋,就算摘的再干净,秋风一吹,枯黄的银杏叶在空中翻舞成蝶,继而悠悠落在无名冢上。
裴景瑶就像没发现一般,执拗的重复着这个枯燥的动作。
从云肆的角度看去,恰巧能看清裴景瑶一袭白衣的背影,即便跪着,裴景瑶的身骨依旧如青竹般挺直。她无声叹了口气,静静走至裴景瑶身边将他扶起。
那上山时便被他执意还给云肆的披袄再度被披在他身上,裴景瑶的手一顿,那泛着泪的眼眸径直撞进云肆眼中。
云肆的心脏猛然一颤,她掏出帕子替裴景瑶轻轻擦着眼泪,男人闭上眼睛,被泪水染湿的睫毛不停在颤抖。
云肆看着裴景瑶漆黑的眼眸,安慰的话语在舌尖转动几圈,最终只说了两个字。
“节哀。”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裴家人若在天有灵,应是不希望看见裴景瑶哭。
“多谢小姐宽慰。”
裴景瑶紧紧抓着那方帕子,将打转的眼泪憋回去,随后再度看向坟前,落叶又落了满地,云肆抓住他冰冷的手腕,阻止他那徒劳的动作。
云肆很理解这种感受,这种过深的愧疚感总是日夜萦绕于心,他总要找些事情弥补自己的愧疚感,可裴家人的命运哪里是他能左右的。
“若哭出来心里会好受点,那便哭吧。”
云肆声音轻柔,裴景瑶听罢后却摇了摇头,再没说过一句话。
“我十岁那年,父亲病入膏肓,母亲却诓骗我说父亲的病并不严重,我错过了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我自那以后便开始怨恨我母亲,可她如今老了,我每次去见她,她都念叨着要早日去寻我父亲。”
云肆看着裴景瑶的眸子,指腹抚过裴景瑶的脸颊,替他将不甚明显的泪痕擦去,接着说道:“那时我才懂得,活下来的那个人,往往都是最痛苦的那个人。景瑶,若你父母再世,他们也不希望你如此痛苦。”
裴景瑶看着面前的女人,他唇角张了又合几次,最终极小幅度的摇了摇头,灭族之仇,他如何能放下。
云肆这次没有再劝他,裴景瑶能走到今日,一半是靠着仇恨支撑,一半则是靠着裴晓映支持,这二者怕是舍了谁,裴景瑶都绝不会一人苟活在世。
云肆转身看向那座孤零零的坟头,她从腰间解下一壶酒壶,当着裴景瑶的面走至碑前。后者睁大眼眸讶异往向她,他竟不知云肆何时拿了酒。
“小姐这是何意?”
云肆看向男人道:“介意我祭拜你的父母吗?”
裴景瑶默然半响,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云肆将酒壶拧开,一壶清酒倾倒在石碑前,这是北疆习惯的祭奠方式,北疆人不喜自己死后族人披麻戴孝哭嚎,待百年之后,一壶老酒祭于坟前,那便是最忠孝节义。
待最后一滴酒滴落,云肆将右手握拳放于胸前微微低头。裴景瑶站在一旁,眼中有些疑惑,他先前从未见过此种祭拜之礼,许是他见识太少,裴景瑶纵然疑惑,但并未放在心上。
“苍天在上,请各位先辈放心,从今往后晚辈会替你们照顾好景瑶与映儿,不会再让他受到一丝委屈。”
云肆话语刚落便转头看向裴景瑶,后者已然瞪大眼眸愣在原地,她竟在自己父母坟前立誓,裴景瑶心下慌乱,看向裴景瑶的眸中染上几分不可置信。
“小姐怎么能……”
怎么能在他父母亲族的坟前说这种话,这种一生的诺言,云肆怎么能轻易说出口,他如今的身份怎么能配。
“怎么不能,我早与你说过,你不必唤我小姐,我带你回来亦不是为了欺辱你。今日当着她们的面,唤我一句云肆吧。”
云肆很有耐心,她看着男人的神色变了又变,才终轻轻启唇说出那两个字。
“云、肆。”
他一字一顿,云肆并不恼,反而勾起一抹笑意替裴景瑶将披袄紧了紧。
“景瑶,我很庆幸能遇见你,往后你不用再一个人撑着,若你愿意,可以同我倾诉些心事。我长你三岁,阅历也比你多些,若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其实也可以来问我。”
云肆的话藏着深意,她说罢神色复杂的看向裴景瑶,男人挺秀的鼻尖微微发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方才哭的。
“谢谢。”
裴景瑶的声音很小,但云肆并不在意,她不愿再见裴景瑶活的如履薄冰,那不该是真正的他。
两人在山上并未待许久,只因她听见裴景瑶的肚子叫唤了一声,声音响起的瞬间,裴景瑶的脸红的活像是煮熟的虾。
崖安走时再三同他叮嘱过三餐要按时吃,裴景瑶这段时日也逐渐习惯了一日三餐,今日早上起的太早,他尚未来得及用早饭,此时又快到了午时,肚子自然有些饿。
他本觉得自己能忍,却不想发生如此难堪之事,如今听见云肆轻笑一声,裴景瑶当即羞极,恨不得当即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
“饿了怎么不说。”云肆转身很自然的牵住裴景瑶的手腕,“走吧,带你去吃饭。”
裴景瑶红着脸看向云肆的手,即便有衣物阻挡,他仍觉得自己的手腕微微发烫。他看向女人的背影,心中有什么东西悄悄萌生发芽。
下山的路偏陡峭,路上碎石也多,云肆走的慢,她边观察路便注意身旁之人,生怕他不小心摔下去。待走至一片荒草至人半身高的斜坡时,裴景瑶一直被乖巧牵住的手腕轻轻动了动,云肆转身等待他说话。
裴景瑶仍有些羞意,他用另一只手指向距离两人斜前方的一处荆棘,低声道:“莫走那里,那处有个深坑。”
云肆挑了挑眉,他是如何知晓,大概是听见了云肆的心声,裴景瑶沉默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
“我去年曾摔下去过。”
第15章 . 蜜饯樱桃酥 裴景瑶去年此……
裴景瑶去年此日独自一人在山上待了一整日,待下山时天色早已暗下,夜间视物差,他从坑中爬出一路摸索下山时,裴景瑶已然狼狈到连街边乞丐都不屑多看他。
云肆握着男人手腕的力道紧了紧,她转身望了一眼下山的路,还有一段距离,山路不好走,裴景瑶的腿不知还受不受得住。
她松开男人的手腕,随后背向裴景瑶微微弯下身子。
“上来,我背你下去。”
裴景瑶见云肆的神色便知晓此事不容拒绝,他轻轻爬上女人的背,双手虚环在她的胸前,双手的指尖不安的绞在一起。
他与云肆贴靠的如此近,女人身上的暖意透过衣物传来,裴景瑶忽然想起那一夜,云肆的身体也比他暖上许多。
裴景瑶用力咬住唇角,努力忽略脑海中浮现的画面。
乌巾的脚程很快,它在靠近城门时便被云肆放走,见裴景瑶望着乌巾远去的神色,云肆垂下眼眸,依旧牵住男人的手腕。京城内行人杂乱,还是牵在身侧放心。
“它认得回去的路,走吧。”
在山上牵住他是因为路不好走,可裴景瑶看着前方宽阔平畅的大道,又偷偷看向女人的手,心间的跳动有些快。
待一路走至市内,裴景瑶明显安静下许多,云肆偏头看向对方,只见他垂下眼眸,一路默然又乖顺的跟着自己走,像个提线木偶一般。
云肆抬眸望了眼周围的商贩,心中大约知晓裴景瑶低落的神色,此处离暗娼巷并不远,他带着裴晓映在京中躲藏三年,每条街道他应都比自己熟悉。
“想吃什么?”
裴景瑶抬头与云肆对视一瞬,又偏开目光,他小声道:“都可以。”
云肆牵着裴景瑶行至最近的一家酒楼,此刻正值午时,酒楼热闹异常,还未进入便能隐约听见大堂内声音洪亮的说书人,还有周遭听众拍案叫好之声。
小二见有新客,放下手中之事跑至门边映客。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女子姿容出众,周身气场不凡,看上去便是非富即贵。再看她牵着的那位温婉男子,更是清丽雅致,虽说脸颊边上的疤痕有些丑陋,可他身上还披着女人的披袄,小二眼神一转便大约摸清二人关系。
“夫人与夫郎快里面请,二楼雅座尚有空位,夫人夫郎可是要上二楼。”
在小二开口说出称呼那瞬间,裴景瑶猛然一拽自己的手腕,可惜云肆的力道哪里是裴景瑶能挣开的,云肆并未放开他的手腕,自顾自开口。
“寻个清净的雅间,我不喜被人打扰。”
小二接过打赏的碎银,立即眉开眼笑的将二人引上楼,雅间内有窗子,若想听书便打开窗子即可,若是喜静,则将窗子一关便好。
来二楼雅间的多半都是喜静的贵客,云肆与裴景瑶进入后才发觉,这家店点菜的方式倒是别出心裁。并非传统的由小二介绍,而是将酒楼内的饭菜名字篆刻在木牌上,小木牌整齐有序的挂在墙上,店内的招牌菜则特意被加了红绳。
看中哪个,直接将木牌摘下放至盘中即可,半柱香后便会有小二取走。云肆打量了一眼菜式,随后转身看向裴景瑶。
“不是饿了吗,想吃些什么菜?”
裴景瑶就站在云肆一旁,他将右手放在方才被云肆握了一路的左手腕上,听闻云肆的话双手又悄悄隐在衣袍下。
“小姐点便可,景瑶吃什么都行。”
“方才还啃唤我云肆,这会又叫上小姐了。”
听出云肆的语气又几分打趣,裴景瑶睫毛颤了颤,语气轻柔道:“景瑶习惯了。”
云肆抿了抿唇角,又把视线移到墙面上,让他改口一时片刻怕是改不过来,她可以慢慢来。云肆点了几个店里的招牌菜,随后便让裴景瑶再点。
见云肆一直看向自己,裴景瑶也颇为不好意思,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菜系,大部分他都曾在幼时吃过。他的目光扫过最后一排小木牌,那是全是酒楼的甜品。
裴景瑶心中一跳,他看向其中一个夹在中间的小牌,抬手将它轻轻拿下来,云肆挑了挑眉看向他手中的牌子。
那既不是店内招牌,也不是什么难寻的甜品,似乎真是随意拿的,但看裴景瑶的神色又不似如此。
牌子上写的是,蜜饯樱桃酥。
云肆眸中有些诧异,她看向裴景瑶,“这么喜欢蜜饯?回去时不如再买上几袋。”
裴景瑶轻轻摇头,“上次小姐给的蜜饯还剩下许多,再买莫约是要浪费了。”
不是喜欢蜜饯,是因为吃过最甜的东西是云肆给的蜜饯。
雅间内的窗户未合拢,说书人慷慨激昂的声音传之屋内,她原以为裴景瑶会不喜。可待云肆耐心观察后,才发现裴景瑶虽未看向窗外,但眸中确实一副认真之景。
云肆意识到后便起身将半掩的窗子推开,楼下的声音随即大了几个度,她看向裴景瑶讶异的眸子,回坐为自己倒了杯茶。
他确实听楼下的说书之声,那说书人正讲一英武女子三进三出龙虎洞屠尽山匪,解救出许多良家男儿,而后又与一孤身男子生出情愫,两人结为妻夫。女子入了军营,一路官升大将军,正值高潮之际,那说书人猛然一拍板随后掩面叹气。
“可惜天妒英才,她为圣上忠心耿耿,却被奸人构陷,锒铛入狱,只剩夫郎与幼子在家日日以泪洗面,可惜啊可惜!”
台下观众一片咒骂之声,那说书人一听如此,感叹几句后很快便令起了一个头,开始讲了个缠绵悱恻的话本。
云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等到那杯茶水凉透,她才轻笑一声看向楼下不打眼的说书人,眸中有着几分探究。
旁人或许不知,可云肆却听得出,这话本子不是说书人平白杜撰,她讲的是一年前大梁皇城内真实发生之事。
被构陷入狱的将军叫杜语,那奸人自然指的是余生泉。
凉茶被灌进肚子,云肆眸中神色不明,余生泉不得民心是真,可这说书人是从何处知晓如此详尽之事。既有胆子在民间讲此事,那背后必然有操控之人。在云肆的计划中,杜语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她看向裴景瑶的神色,他眸中情绪沉重,很明显,裴景瑶听出这话本杜撰的是谁的事迹。
云肆不动声色的放下茶盏,“你喜欢听说书?”
他听罢神色染上几分复杂,终还是轻声道:“景瑶不曾听过说书,只是一时听的兴起而已,小姐见笑了。”
她将茶盏续上,又倒了杯新茶递予裴景瑶,口中仍道:“那戏文中的女子倒是有情有义,可惜下场太惨。奸人当权,忠义被害,此般世道竟没人反抗。”
她语气漫不经心,裴景瑶接过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热茶顺着指尖流过,随即烫起一片红色。
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凝视云肆,似对手中的温度一无所知。
“纵然心有不甘,又如何反抗。”
云肆垂眸看向他的指尖,抬手想将茶替他接过,却不想男人的指尖死死捏住茶杯,一时竟没有将茶杯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