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姐在菜站上班,偶尔有点好菜都会给赵秀云留点,今天是冬天里少见的嫩大葱,赶紧给她送过来。
也没进门,隔着窗递进来的。
赵秀云说:“姐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不用不用,你们这不忙着呢嘛。”
“这算什么忙,坐坐坐,咱俩唠唠。”
到底把人请进门,方海关上厨房门咚咚咚剁。
赵秀云把手洗干净,泡茶上瓜子,问:“今儿怎么这么早?”
不到菜站下班的点才对。
“嗐,都去得早,生怕买不到,一开门就卖个干净。”
这年头,到哪买东西都是这样,赶上夏天还好些,冬天里头,半夜三点就能看见什么供销社、副食品店前头人影绰绰,要不都说售货员是最好的工作。
拉闲话、说新闻,甭管男女老少,坐下来就是这样。
张姐唠着唠着说:“隔壁王娟你还记得吧?”
赵秀云其实有时候都忘了,孙副师说到做到,去年没出正月就去云南,都说是放不下两个在那插队的孩子,情愿级别降一些都要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娟和家属院人不大来往,大多顶多说两句,过一阵子,就像这个人没出现过。
但提起来,肯定是都还记得的。
她应道:“记得。”
张姐先铺垫说:“我家二小子,不也在云南插队嘛,和她家的正义、倩倩一个农场,但不是一个队,那边的农场都老大我跟你说,种的也……”
要说张姐说新闻,有一个缺点,爱跑题,满家属院论会说,还数陈秀英。
赵秀云耐着性子听一会云南有啥特别的,又听她儿子的艰苦奋斗故事,眼看这瓜子磕下去半袋,水都加二回,才说:“姐,您还是先说王娟吧。”
张姐回过神来,说:“哎呦,你看这嘴啊,老拐。”
她说:“王娟离婚了。”
离婚?
赵秀云坐直了问:“她提的?”
按说这种事,也该没人知道,但张姐随军辗转过好几个地方,前几年正是在云南,她也是个好奇心重的,正好给一位故交寄些只有沪市买得到的东西,顺便打听一下。
那位故交,好巧不巧正住在王娟他们云南的家的对门。
世界就是这么小,张姐一拍大腿说:“哪能啊,老孙,你也知道,这离婚要上头批报告,她愣是闹着不肯,当地妇联去调解过好几回,连两个孩子都回来劝,他硬是要离,还豁出去要打转业报告。闹到这份上,当然是离了。”
称得上是不欢而散。
张姐也唏嘘说:“我当时瞅着老孙这么大年纪娶她,肯定是爱得不行,现在想想,男人嘛,估计是图个新鲜。”
爱得不行这话,用在谁身上都合适,用在他们,赵秀云心里摇摇头,没说出来,跟着附和几句。
张姐也不愧是家属里的老人,什么都不知道,又说:“要说老孙也够痴情的,他前头那媳妇是童养媳,据说也不大好看,但他早年在外面打仗,都是这个小媳妇帮着操持家里,人难产没了,他咬着牙一直没再娶,自己把两个孩子带大的。不然他这级别,可是香饽饽,哪能到王娟啊。”
妇女们对这种守得住的人都颇有好感,赵秀云也是头回听这段,一声叹息说:“他也不容易。”
“可不是。”
又唠几句,到做饭的点,张姐赶快回家。
赵秀云进厨房跟方海一边转述,一边擀饺子皮。
方海说:“你说我当时是不是不该去跟他说?”
不然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赵秀云不这么觉得,说:“我看他一早就想离。”
有没有这件事,都是要离的。
她还有一句私房话,想想还是说:“王娟还是大姑娘。”
结了婚的大姑娘?怎么可能。
方海猛地摇头说:“她还能跟你说这个?”
赵秀云看得仔细,一脸笃定道:“绝对是,妇女们在一块什么话都敢说,她那样子一看就是没经过事。
她没结婚的时候也这样,结过婚完全不一样。
方海不关心这个,凑过来问:“都说些什么啊?”
他咋不知道,媳妇还有这脸皮啊。
笑笑笑,笑成这样做什么。
赵秀云没好气地踩他一脚道:“包你的饺子。”
方海吃痛,“嘶”一声说:“过年不打孩子,专打你男人是吧?”
他发狠说:“晚上我倒要听听,你们都说些什么。”
赵秀云瞪他一眼,擀面杖差点挥上去,比划一下说:“闭嘴。”
就是脸都红到脖子根。
第105章 送礼 家家的年各有各的过法,赵秀云这……
家家的年各有各的过法, 赵秀云这个饺子包完,上门送东西的人流如织。
黏米糕、炸丸子、糯米条、炸小鱼……
八仙桌上摆出五湖四海的菜色来, 都快摆不下,连条凳都用上。
方海目瞪口呆看着媳妇和人推脱,愣愣捧着一碗大粉条。
赵秀云再好的嘴上功夫,今天都没能用上,回过头看他的傻样子就来气,说:“你就不能帮我说句话?”
要说什么?
方海想想说:“怎么好端端都跑咱们家来?”
赵秀云一言难尽道:“我就不该年前说选个组长出来。”
这下好,各个来送礼。
方海更奇怪了, 说:“你不就是组长吗?”
看她那劲,还以为要常驻工程队。
赵秀云给粉条腾出放的地方, 说:“我是妇联的干事,总得有人管着她们吧。”
也不一定是奔着组长来的,不过是看你送, 她也送,加上今年过年阔一些,大家都想走个人情。
这人情,压得太重。
她叹口气说:“再包点饺子, 挨家挨户送吧。”
方海剁馅剁得手都快断,到头来自家没吃上几个。
不过大家也都不太在意,说真的,不少大嫂的手艺是真的好, 赵秀云蒸上饭, 每顿饭热几个菜吃,买的东西都没用上,一直到年三十那天才张罗开来。
年夜饭当然要隆重,老话说, 三十的嘴,初一的身,年三十吃不好,接下来一整年都吃不好,年初一穿不好,一整年都穿不好。
多少人家一年只有这两天过得最好。
赵秀云天没亮就醒,一看手表才三点,窸窸窣窣起来换衣服。
方海打着哈欠说:“我是真弄不明白,非得这个点去买菜吗?”
“又没叫你去,我自己去。”
黑漆漆的,打着手电都不好走,夫妻俩看过孩子睡得好好的,才往外走。
赵秀云裹紧围巾,搓着手到码头,这个点该到一批今早的鱼,还活蹦乱跳的,过年就该吃鱼,回来的路上又拐到附近的大队,有些人家就挑今天杀猪,顺道拎只鸡回来。
她看谁家的菜园子不错,就进去问问,多半能舍她一点。
这都不叫买卖,一来是大过年的,谁也不计较,二是年初报上登了新文章,隐隐约约又透出点风声来,对投机倒把管得没那么严。
小两口回家路上还说这个呢。
“七零年那会自留地都不让种,七三年又鼓励养猪,去年,我看大集上就松不少,这七六年的头刚开始,怎么又觉得有点原来的意思。”
这话不该说太多,嘟嘟囔囔也就罢。
方海到家一看手表,摇头说:”五点,你这要在老家,大队的鸡都还没叫。“
老家冬天天亮得晚、黑得早,加上雪大,这种季节都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的。
“鸡是不叫,人肯定起来干一轮活。”
正月里还不兴赖床,起得越早越好,赵秀云寻思苗苗的“懒筋”是拔不掉的,不如取个好意头,七点一到,就把俩姑娘拽起来。
外头冷,孩子手脚缩在被子里不肯起。
赵秀云铁石心肠得很,说:“快点,磨磨蹭蹭的。”
方海捏着包子边,在客厅说:“该吃早饭了啊。
吃对孩子永远有无限吸引力,禾儿一件一件套衣服,再踩进棉鞋里,揉着眼睛进厨房洗漱。
她肯爽快,苗苗不肯,哼哼唧唧赖在妈妈怀里,还说:“要睡觉。”
赵秀云哄她说:“不睡了啊,快起来。”
好不容易哄起来,给她洗漱好搁沙发上,头还一点点的,不知道以为昨晚偷鸡去了。
方海把早饭端出来,碗筷摆好,一家人坐整齐。
有得吃,什么瞌睡虫都没了,苗苗小心翼翼咬着包子皮,那么一小口,就喊着“烫”。
赵秀云给她吹吹,还是用筷子挑破,让她拿着勺子吃。
不知道是谁家先,炮仗声一响,禾儿就坐不下,屁股下面有针扎似的,三两口吃完,牛奶大口干,嘴一擦就要往外跑。
赵秀云喊着:“当心你的衣服啊。”
应是应,会不会放心上就两说,赵秀云无奈摇摇头,自己吃得还挺慢条斯理地。
方海一气吃下十个大包子,捶着胸口说:“我值班去了啊。”
除了大年初一,各单位都是不放假的,赵秀云带着工程队忙,张主任特意给她几天假,她叮嘱说:“下班就回来啊。”
苗苗挥挥手跟爸爸说“再见”,被妈妈拍一下小手说:“好好吃你的。”
什么时候都可以慢,今天是决计不行。
苗苗这头慢驴拉一次快车,有点被噎住,学着爸爸的样子捶心口,捶得咚咚响,还跟妈妈说:“我在敲小鼓。”
赵秀云收着碗筷说:“行,以后就叫你苗小鼓。”
说完打发她自己下楼玩。
过今天就是五岁的孩子了,总有些事能自己做。
求老太这两年都带着若云回老家探亲,今年走得尤其早,大概是看着新进门的人的大肚子不舒服。
苗苗没玩伴,说起来,赵秀云也不觉得白若云有什么特别的,可孩子好像只认她,没人玩就自己静静蹲着玩。
禾儿偶尔跑去跟妹妹说两句话,又跟着其他小伙伴跑来跑去。
从楼上看,两个孩子是在一处的。
赵秀云把脏水倒掉,冷水兑热水,碗筷再冲一遍摆在架子上。
家里烧炉子取暖,进冬天是不缺热水的,她把烧水壶拿起来,换上汤锅,汆烫过的羊骨头和姜片放进去,打算炖一整天。
出锅以后再放一点胡椒粉,方海进门能先喝三大碗,全身都暖和。
要照赵秀云说,年夜饭其实做不出什么花头来,都是那几样鸡鸭鱼肉的,反正有肉有油就是好菜,不然就是耗功夫,平常不会做的菜。
她刮着鱼鳞,时不时要看一眼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没影,总是不安分,不是这儿跑跑,就是那儿跳跳,过一会又露面,直直往家里冲。
禾儿门都不进,隔着窗跟妈妈说:“妈妈,有吃的吗?饿了。”
哪能没有啊,赵秀云给她刚炸好的丸子说:“你们要不想进来,就站这吃吧。”
几步路的事,好像进门多耽误她玩一样。
碗搁在窗沿,苗苗踮着脚吃,她才吃两口,禾儿已经撒腿跑,边跑边说:“王月婷家啊。”
王月婷那对双胞胎哥哥可凶得很,平常都不上她家玩的,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赵秀云问:“你们在月婷姐姐家干嘛?”
苗苗小嘴一动一动,含糊不清地说:“看电视。”
难怪。
赵秀云心里嘀咕,嘴上问:“看的什么片?”
电视台除了新闻准,大部分时间看都是雪花屏,电视剧也没几部,时不时还要调天线,麻烦得很,但总归是新鲜玩意,是不用出门就能在家看电影的感觉。
“《三毛流浪记》。”
也得是动画片,才能把这些孩子都锁住。
赵秀云给小女儿擦擦嘴,说:“去吧,在别人家要乖啊。”
苗苗现在也认路,她不像姐姐从来不好好走路,下楼梯都是一级一级挪,好容易挪到王家,一敲门就看到王文哥哥,她甜甜笑一下,说:“哥哥好。”
王文憋着火说:“进来吧。”
他的火不是冲着苗苗,是这一屋子的孩子。
看看看看,都爬到沙发上,不知道那是他才刚洗过的吗!
没大人管的孩子,要么长得跟杂草似的,要么小树苗笔直。
王家这对双胞胎是后者,不仅管自己管得好好的,管妹妹也有一套。
他们在城里上高中,两个礼拜才放一次假,知道赵阿姨对妹妹挺照顾,加上妹妹要好的朋友就那两个,要是只带他们回家没关系。
可现在是一屋子的孩子,叽叽喳喳一人一句话都叫王文脑瓜子突突。
他脾气还算文静,弟弟王武更是忍不住,看着踩进来的脚印,越看越不舒服,有的孩子懂事,看到糖顶多吃一颗,有的不懂事,一大把一大把。
谁家的糖是大风刮来的?
偏偏又都是小孩子,一个院里住着,不能说什么,他在厨房“砰”甩一下锅铲,动静太大,王月婷回过头看一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高明最会看眼色,想想说:“不是还要去找小麦玩吗?”
禾儿坐在电视前都忘了,赶快爬起来说:“对对对,快点走,快点走。”
又问妹妹说:“你去不去?”
外面太冷,苗苗不想动弹,摇摇头说:“我要回家。”
她现在自己会回家,禾儿也就不管,一溜烟跑没影。
主人家不在,其他孩子也都不好意思再待,王文电视一关,就看到苗苗眨巴着眼睛看。
哟,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