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从屋檐掠过,天地被一张又细又密的雨网铺就,有淡淡烟雾升起,将他的背影遮没不见。
曼娘瞧着那背影不见才回转,不知怎的,自己心里也有些空落落。
只不过这空落落未维持多久,就听得一声:
“曼娘,怎的不来拜访我老婆子?”
曼娘皱起眉头,回转过身去。
一位老夫人正被人搀扶着下了牛车。
她童颜鹤发,穿着杏色折纹缎袄裙,戴着一水的和田玉花胜、簪子、手镯,看着就齐齐整整,体体面面。
这却是母亲的娘家主母钱家老夫人。
恒夫人出自前朝钱塘王旁支庶女,
当初祖母一力主张要迎娶高门儿媳,是以帮恒老爷求娶来了钱家的庶女。
母亲的姿容虽不甚出众,但举止气度处处透着体面高贵,与浦江女子不同,也因此让恒家这样的商户人家能在浦江立足而不受官府压榨。
只不过钱家……
曼娘想起母亲平日里那些“女孩子家应当学好针早之事,”“女儿家不能铜臭十足”的论调就一个头两个大。
母亲尚且如此古板,教导出母亲的钱家夫妇就更加板正规矩,处处流露着百年世家的城府。
不,不止百年。
钱家当家的老太太为人古朴板正,瞧不起恒家这样的商户人家,曼娘有好几次跟着父母去送节礼,都要被府上那重重的规矩所为难。
老太太慢吞吞道:“绣容也太放肆了些,居然仍由女儿在外面讨生计。”
曼娘忙挤出个笑脸,上前福上一福:“见过外祖母。”
“怎的,你爹你娘呢?”钱老夫人进了酒楼,神色仍旧不松弛。
“我爹又去关外寻找我哥哥了,家中没有人能撑得起,只有我娘和我。我娘在里间……”
正说着,恒夫人从里头出来,也见着了钱老夫人,当即吓得一哆嗦:“见过母亲。”
“绣容,你怎的也不来拜见娘?”钱老夫人拄着拐杖气呼呼的。
钱家虽然规矩重,但老夫人人品却不错。
只不过恒夫人自打嫁到了恒家就老是被娘家的一群人所看不起,因此即使到了临安也极力避讳着不跟娘家人往来,没想到还是被娘家人发现了。
恒夫人嗫喏两句:“这生意场上太忙,我还想着修整齐整了再去拜见母亲,这才不失礼。”
好在钱老夫人并未为难自己这个庶出的女儿,转而问询:
“恒家现在是什么做派,怎能让女孩儿家出头露面在生意场上周旋?”
一张口便直捣黄龙。
曼娘在她老人家身后直吐舌头。
恒夫人甩了个眼神告诫曼娘,自己则规矩应答:“如今实在是人手不够……”
钱老夫人嘀咕:“当初就不应该听你爹的将你嫁到恒家,嫁到临安哪个世家里,闲暇烹茶赏花何等悠闲?都怪你爹爹,瞧着恒家送来的几份字画着了迷,还说什么‘有这等底蕴的商户人家,也算是个儒商。’,哼!”
曼娘却要替自己爹美言几句:“恒家也不差,娘也没少烹茶赏花。是吧娘?”
却被恒夫人一个眼神扫飞。
曼娘做个鬼脸:“厨房还有汤煮着,我且给外祖母盛碗来。”说罢飞也似的逃了。
恒夫人正想骂曼娘不孝,谁知片刻功夫曼娘竟然来了:“外祖母,您且尝尝。”
钱老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正待要命丫鬟端走,忽得那汤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曼娘嘴甜,一口一个“外祖母”,扶着她老人家到一间齐楚阁儿寻了个上座请她落座。
老夫人犹豫了一瞬,自己的丫鬟已经上前将汤盅盖子打开:“老夫人,且尝尝。”
恒夫人忙在旁赔笑道:“母亲适才从雨里来,是该喝碗热汤去去寒气。”又殷勤取勺搅动,端上前来。
钱老夫人神色稍霁,嘴上却道:“莫想用一碗汤堵住我老婆子的嘴。”
说着不情不愿拿起汤匙撇了一勺。
汤汁浓稠金黄,色泽明丽。
搅动间散发出浓郁香气。
送进嘴里,立刻被浓浓得胶质所糊住。
鲜美窜进味蕾,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得舒服的张开。
适才从雨雾里走来的寒气登时一扫而空,全身热乎乎的。
老夫人眼前一亮。
面子却仍要维护,她搅动着汤汁:“曼娘是个孩子,我不喝倒像为难她似的。”
说罢搅动起来,这回将里头的汤料也搅动了出来:
雪白的鱼肚、金黄的老母鸡块、花刀样的鲍鱼,硕大的香菇,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好料。
钱老夫人自然是不稀罕这些汤料的,钱家的滋补汤品里也不吝于放各种山珍海味,可不知为何,曼娘做的这碗汤特别鲜。
她老人家没忍住又喝了一勺。
慢慢回味。
入口绵长的汤汁里裹挟着无数鲜美,浓浓得几乎化不开。
老夫人忍不住第三勺挖起些鱼肚鸡块。
“老夫人……”丫鬟正要出言阻拦,世家大族喝汤也不兴吃汤料啊。
却被老夫人看了一眼,立刻噤声。
钱老夫人心里一气,她能不知道世家大族不吃汤料吗?汤品喝完里头的汤头是一口也不尝的,这是钱家绵延数代的家规。
可她忍不住啊!
纠结间鱼肚已经入了嘴,又脆又有韧性,嚼起来满满都是满足。
里头的鸡肉紧实,一丝就落下来,大约是浸泡了鱼肚的缘故,比平日里要更入味,几乎能将嘴巴黏起来。
果然非常美味!老夫人满足的点点头,两三口就喝完了这盅汤。
她呼了口气,几乎要忘记自己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了。
恒夫人赶紧道:“明日我便沐浴更衣来拜望母亲。”
钱老夫人这才满意哼了一声,打算打道回府。
却见曼娘殷勤提了食盒:“今日还做了些零嘴点心,还请外祖母可带走。”
钱老夫人犹豫了一瞬,才说:“算了,我还是带走些吧,毕竟是你一片孝心。”
第四十七章 两熟週鱼
钱老夫人进了钱家不期正遇上钱家大夫人。
钱家大夫人出自姑苏楚家, 人品贵重性子端正,如今正是家里的当家夫人,遇上婆母立刻恭恭敬敬行礼:“见过婆母。”
“唔。”钱老夫人点点头, 算是见过了礼,旋即便往前走。
两人交错瞬间,大夫人吸吸鼻子, 还未说什么,她身后的孙女钱如意立即道:“好香!”
又问钱老夫人:“阿婆哪里来的好吃的?”
钱老夫人含糊道:“鱼肚鸡汤。”
“阿婆怎的想起去外头买这个?”如意疑惑。
钱老夫人这才不得不转过身道:“是去见了绣容和她女儿。”
绣容是恒夫人闺名, 钱夫人瞪大眼睛:“您怎的去了浦江?”
说完又觉不对:“浦江往返要一天, 您怎的这么快?”
钱老夫人这才道:“她们在临安开了酒楼, 我听了风声就去瞧瞧, 哼, 这个没良心的,也不记得回娘家看看。”
钱夫人安慰婆母:“绣容做姑娘时便是个好强的, 嫁了人几个隔房的妯娌和堂姊妹常笑话她,她心里总觉得不如人, 便渐渐也不爱走动,倒不是不记挂娘。您瞧她每年送来的节礼都是最厚最重的。”
“哼!都怪你公爹, 当初被前朝字画迷糊了眼睛, 非要将膝下唯一的女儿许配给商户人家,害得我到现在都被人嘲笑欺负庶女。”钱老夫人提起旧事就气不打一处俩。
绣容虽然是庶出, 可她亲娘去世的早便一直在钱老夫人膝下长大,钱老夫人四个儿子没有女儿, 自然将这唯一的女儿看得贵重些,天长日久的倒也有了几份母女情谊。
只是绣容亲事由钱老爷做了主,到后面其余几房瞧不惯钱老夫人的妯娌,自然会背地里指指点点说她“慢怠庶女许配给了商户人家。”叫钱老夫人至今都脸上无关。
涉及公爹, 做儿媳的钱大夫人便不好多说,反将话题岔开:“既如此,我便叫人收拾出来妹妹当年住的闺房,怎好叫她们在外头租房。”
“她们早就在外头赁了房!哼!牛心孤拐的!”钱老夫人嘴上抱怨。
大夫人知道婆母是心疼小姑子,便笑道:“娘这是心里痛惜妹妹哩!不然我明儿去探望妹妹。”
“不用,那个冤家要带着曼娘明儿来拜访。”
大夫人忙一叠声嘱咐下头的婆子丫鬟去置办一应物件,又说:“去翠华楼叫一桌席面。”
“是得叫一桌上好的席面。”钱老夫人点点头,“曼娘那囡囡如今手艺了不得,做得鸡汤好喝得鲜掉眉毛哦。”
老夫人身边第一得意的丫鬟翠草笑道:“可不,临走还孝敬了老太太一食盒吃的点心。”
大夫人便顺着她的话朝老夫人身后丫鬟提着的食盒瞧去,谁料老夫人佯装看不见,也不接茬。
像是怕她讨要一般。
老小孩老小孩,大夫人心里偷笑。娘这是越活越回去了。
又想起件事:“说起来曼娘那孩子今年也及笄了,说的是什么人家?”
此事叫钱老夫人不悦:“还未呢,先前家里有见石顶着,曼娘是当出嫁养出来的,后头见石出事后,曼娘便要招赘,如此一来男子就难寻了些……”
“也是,招赘难哩。我原先还想将曼娘说与三郎呢。”大夫人不无遗憾,“曼娘那性子我喜欢,又娇憨又烂漫。”
娇养的烂漫女儿,长相美貌,嫁妆丰厚,性情温顺,又知根知底最适合做个次子媳妇。
钱老夫人摇摇头:“可不行!小时还娇憨天真,如今啊,又利落又能干,活脱脱个掌家娘子,做不得幼子媳妇。”
“许是如今长大了不同?”大夫人瞪大了眼睛,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也是,做待嫁女与承重女自然不同。”
她想了想又道:“下旬我表姐府上昙花要开,约了我同去,他家子侄众多,莫不如将曼娘带去瞧瞧,万一有愿意入赘的呢?”
钱老夫人听罢也同意:“甚好,明儿我便与绣容说上一说。”
等到第二天,恒夫人早就早早唤醒了曼娘,命令金桔石榴两个将她打扮得妥帖稳当,又换了两三套新衣后这才点点头。
曼娘身着杏色上袄,配上洒金玫红纱裙,发髻则被梳成了时下流行的坠马髻,初夏阳光下一对红宝耳坠子闪烁不已,瞧着就觉喜气洋洋。
恒夫人亦是盛装装扮。
曼娘笑着夸她:“娘可真好看,走在我身边两姐妹一般。”
惹得恒夫人骂她“嘴里抹了蜜糖”,心里却甜滋滋。
等到了钱家,恒夫人礼数周到,按照人头送上见面礼:
老夫人是一套松鹤延年的绣品并一套首饰,几位夫人则是各种首饰,小辈的女眷则送次些的荷包坠子一类。男子们则都是送笔墨砚台。
曼娘也送上礼物,论人头的各色荷包、坠子。
两方一顿契阔,曼娘这才有机会打量众人:
老夫人之下坐着自己的几位舅母,而后便是几位成亲早的表哥们的妻子了。
说也奇怪,钱家一水的男丁,钱老夫人三个自己生的儿子一个庶出的儿子,她的儿媳们也大都生得各个儿子,钱家这一房居然没一个与曼娘同龄的孙女。
钱家老二与老三皆在外头做官,他们的女眷也跟着在外,因而长辈里只有钱大夫人和钱四夫人。
钱大夫人见有个食盒,问起来缘故,曼娘便回:“今儿做了两熟週鱼,放在食盒里带了过来,一种红烧一种凉拌,刺少肉嫩,正好给外祖母加餐。”
四夫人性子活泼,一脸天真,不似长嫂一般端正,瞧见曼娘便将她拉在怀里:“好个利落外孙女,老太太真好福气。”
钱老夫人一脸得意:“也是绣容教得好。”
恒夫人见娘家人不嫌弃女儿,揪着的心才落下来。
曼娘瞧在眼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娘始终将嫁入商户人家当作一块心病,是以处处苛刻,反倒比正儿八经言情书网规矩跟严格些。
等吃饭时,吃过曼娘所做两熟週鱼后,四夫人便更喜欢曼娘。
一会将自己手腕上的镯子拉过来套在她胳膊上,一会又叮嘱曼娘要常回来住。
过一会子下人来报:“几位少爷下学回来,要拜望舅母。”
堂表亲戚说起来倒也不算太严格要规避,何况双方长辈都在。
钱老夫人便点点头。
于是几位表哥表弟便来行礼:“见过舅母,见过妹妹(姐姐)。”
曼娘也相应福礼。
四夫人便拉着自己的小儿子过来:“你表姐做的菜可真是好吃。你祖母就着菜都多进了两碗米饭呢。”
她最小的儿子钱正易今年才十三,生得唇红齿白,一派富贵公子哥的做派,行事也规规矩矩,并不往曼娘脸上多瞧一眼:“外祖母疼惜表姐。”
之后不多说话。
这个表弟曼娘印象不大深刻,前世两人小时候见过几面,长大后再见也只是在恒家婚宴上,并无交集。
因而也没当回事。
谁知她没当回事,其余人却不这么想。
等到筵席散后,大夫人身边的丫鬟服侍她卸去钗环:“说起来今儿四夫人可真是活跃呢。”
另一个大丫鬟嗤笑一声:“不过是个庶子媳妇,不知道的,还当她是什么正经主子呢。”
“莫要胡说!”神情松弛的大夫人忽得正色。
丫鬟忙认错行礼:“是奴的不是,一时不慎失言。”
见大夫人并不真的动怒,便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四夫人今儿倒是疼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