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上下打量她:“那可就奇了怪,你既然是官媒,怎能不知道士商不通婚的道理?更何况侯府那般门第?”
这道规矩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不成文的规定,本朝建立之初也有这道规矩,可如今大宋商人地位极高,民间早就将此规矩抛之脑后。
只不过这条规矩也是正儿八经写在《宋律》里的,只不过法不责众,无人认真计较罢了。
官媒嘴唇阖阖,说不上什么道理:她若是不认,别人会笑话她身为官媒不明律法;她若是认了,这桩婚事还怎么成?
当即眼珠子一转:“娘子可是欢喜得昏了头?永嘉侯府那是什么人家?金尊玉贵钟鸣鼎食之家,您嫁过去便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日后的侯夫人!”
“原来竟是正妻!”围观的食客们越发愕然。
适才那些小声嘀咕是聘了去做妾的食客脸上红一阵白一帧,讪讪的。
可很快诸人都困惑起来:“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着侯府知恩图报,当初世子失忆多亏恒家救治,还请医问药,这样菩萨心肠自然有好报。”官媒扇起扇子,“当然也是侯府厚道,要是别人拿些金银谢了便也罢了,谁会拿世子婚事顽笑?”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也最适合民间喜闻乐见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心理,食客们心里的疑惑登时打消,有些常来酒楼用膳的食客索性拱手恭喜起曼娘来。
曼娘也不怪他们。
侯府钟鸣鼎食满门富贵,世子英俊潇洒年少有为,又重情重义要求娶当初救他性命的商户之女,换做是任何人都要恭喜这商户女。
这门婚事,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出商户女有什么亏的。
即便是前世的恒家父母,当殷晗昱恢复世子身份后不都也这么想吗?
只不过谁能想到商户女压根儿就不想要这门婚事呢?
非但不想要,还恨不得将世子掐头去尾剁馅油炸呢?
曼娘收起深思,她忽得换上一副笑脸:“媒人这话却不对。”
“噢?怎的不对?”
曼娘眼睛眨巴,似乎在想什么:“若是侯府知恩图报要报答恩人,却不应当求娶我,只因当初世子在北疆落难时我还在浦江乡下哩,救他的压根儿不是我,而是——”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勾起了在座诸人的兴趣,这才慢吞吞道:
“是我恒家商队的领头人恒福。”
话一出口,旁人还没反应过来,酒楼里的恒家仆从先“轰”一声大笑起来。
有人还给旁边纳闷食客解释:“恒福是我们家大管家,今年五十,都做爷爷了!谁要做个新嫁娘?”
旁边的食客也反应过来,跟着笑了起来:少东家说得也对,不是要知恩图报嘛!
官媒一脸红白站在旁边,她静心预备好的话术全然被打乱。
本来是想依据侯夫人的吩咐宣扬这门婚事,引导世人记得侯府知恩图报的好名声,谁知居然一来二去成了笑料。
钱十二郎索性赶起她来:“既然如此,你去寻恒福提亲吧。”
“你你你!”官媒气得一连串得停顿,连话都说不利索。
正在这时,恒夫人进了酒楼,,她老人家一脸热切:“是谁来寻我女儿说亲?”
官媒眼珠子一转,似乎有转机?
她忙上前扶住恒夫人,热热切切笑道:“自然是永嘉侯府世子!求娶正妻!这草帖子上头有永嘉侯府三代官职名讳、生辰、主婚人、将带金银、田宅等物。”
说罢,将怀里藏着的草帖子认认真真给了恒夫人。
恒夫人在外头花胜铺正买首饰,忽听得自己手下丫鬟说有人来求娶大娘子,喜得连挑好的花胜也不要了,急得赶回酒楼。
见对方是体面的官媒人,又一听是侯府世子,心里的喜色是藏也藏不住:“快,快,快,请上雅座,来人呐,奉茶,我们细细谈。”
“娘!”眼看着一盘好棋被恒夫人搅乱,曼娘急忙喊。
谁知恒夫人理都不理,转而与官媒道:“小娘子原先当承重女长大,办事多有武断,还请您原谅则个。”
竟然扶着官媒往二楼雅座去了。
“娘子!这可怎生得好?”石榴慌得打转。
曼娘摇摇头,示意金桔:“且去门口听她们说了些什么。”
自己则大声笑道:“一场闹剧让诸位见笑了,倘若哪桌承诺就餐食客今儿出去散播我绝不会嫁给恒家,则每桌送一道鱼唇海参脆筋巴子烩。”
嗯?
原来这位少东家是当真不愿嫁给那位世子?
食客们一听有新的资讯立刻眼睛发亮,不过更让他们眼睛发亮的是每桌送鱼唇海参脆筋巴子烩。
鱼唇那是什么?
海参那是什么?
那可都是稀罕物!
何况这位少东家做菜手艺一流,即便是普通食材她做出的都比旁人家好吃几分!
当即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纷纷拍胸膛许诺:
“我定然出去说少东家不屑这门婚事!”
“对,俺也说!”
还有人表态得更情真意切:“我就说少东家怎么瞧得起那侯府呢!”
“乖乖,鱼唇海参脆筋巴子烩,我怕这菜我吃得不安心,索性我在外头宣扬个一整天吧!”
“我我我,我能说三天三夜!”
一下子卷了起来。
“对对对,侯府压根儿配不上少东家!”
适才还说侯府是天赐婚事的风向立刻变了。
美食当前,谁能忍得住?
钱十二郎目瞪口呆瞧着那些食客们一个个胸膛拍得邦邦响。
最后他咽了咽口水,举起手:“我也说!”
鱼唇海参脆筋巴子烩是早就备好了要请食客们品试的新菜,因而很快就端了上来。
鱼唇富有弹性,被烧得又糯又软,吃进嘴里,浓浓得几乎化不开。
又因为吸满了山珍海味的香气,越嚼越香。
海参滑溜溜入口,咬起来却柔韧有度。
肥厚汤汁拌上香滑食材,几欲让人欲仙欲死。
脆筋巴子则是羊肉猪肉相连的脆骨、筋膜,本来是做菜的下脚料。
此时炖煮后变得又软又糯,满口留香。
谁能想到上等食材鱼唇海参能与下脚料脆筋巴子这般般配呢?
更绝的是细细品尝,居然发现脆筋巴子柔韧又饱含胶质的口感居然与海参鱼唇相差无几。只不过一个是走兽的鲜美,一个是海产的食补。
弹牙、紧致、肥美、鲜滑!
咀嚼之间山珍海味尽数在唇舌间呈现,心里慢慢升起富足和满足,或许这就是饕鬄的享受。
钱十二郎吃得回味无穷,食客们亦是啧啧称赞,还有些调皮的问:“我是瓦子里说诨话鼓板的艺人,我能将此事写成唱词传唱,不知可否能多得一碗?”
曼娘欣然应诺。
诸人发出遗憾羡慕的嗟叹声,只不过不是人人都有那能说会道的本事,他们能得一碗已经是心满意足。
二楼恒夫人和官媒不知是否说得兴起两人还未下楼来,可一楼大堂里的氛围却已经无人关心这门婚事谈得怎样了。
曼娘满意地点点头:侯府能以舆论逼迫她就范,她就能以舆论逼迫侯府放弃。
至于恒夫人,一会好好劝她一劝便是。
正满意,忽然钱十二郎小心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到后院厨房处后,才小心翼翼问她:“表姐,倘若……我说倘若啊……要是侯府权势逼得太急,你需要个挡箭牌,大可……大可将我扯出来做个假招牌夫君!我誓死保护表姐!”
……
第五十章 石氏
曼娘摇摇头, 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呢,倒先操心上大人的事情了。
钱十二郎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补充道:“表姐莫要觉得我这想头不对, 您且想想,我钱家知根知底,我又是个读书人, 还愿意入赘,日后自然待表姐多加敬重, 表姐一时之间到哪里去寻我这么合适的人去?”
他娓娓道来, 竟然叫曼娘有几分心动。
说来也有道理, 永嘉侯府虽不是权势滔天, 但比起平民百姓来那自然也是天壤之别, 又有恒夫人在中间搅和,若不寻个堂堂正正的理由只怕也不好打发。
若是自己有了女婿的人选……
曼娘不说话盘算起来。
“表姐, 我保证只做表姐的挡箭牌,只要表姐以后店里菜品试菜时能带着我便好。”
原来是为了一口吃的么?
曼娘哭笑不得。
正犹豫间, 官媒满面春风从二楼下来,恒夫人紧随其后。
两人相谈契阔, 此时眼神中已经尽数是亲热。
一个说“夫人且看草帖子上还有什么未足之处。”
一个热切切回“你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且看你如何跟侯府周旋了。”
钱十二郎咳嗽一声:“表姐且再想想。”
曼娘不得不说刹那间她有那么一丝想点头。
反正自己也不打算成婚,那么还不如寻个安全可靠的婆家做挡箭牌。
可是……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曼娘摇摇头, “表弟为我着想,我这厢谢过了, 只不过我自有应对之策。”
钱十二郎眨眨眼睛:“那明儿新出的脆皮炙猪表姐可勿忘了给我留一条。”
果然还是个惦记着吃的半大少年,曼娘哭笑不得。
官媒满面春风出了八珍楼,复又往永嘉侯府而去。
经过仆从通传她进了侯府,见了侯夫人立即笑吟吟下拜:“我是来与夫人道喜的。”
侯夫人石氏松了一口气, 她与自己的心腹嬷嬷对视一眼,俱是满意。
心腹嬷嬷上前搀扶起官媒:“多亏您辛苦周旋。”
官媒越发得意,便将她如何去了八珍楼、又如何与恒夫人周旋之事一一道来,得意拍着胸膛:“恒夫人说丈夫在外还要问过丈夫,可我瞧着她的神色没有不乐意的,想必这桩婚事是板上钉钉的!”
石氏顿觉心头大石落地,她喝了一口茶:“还有那散播侯府仁义的事……”
“自然是当众所说,围观的百姓都说咱们侯府报恩,仁义呢。”官媒忙补充道。
石氏神色缓和,她不语,旁边的嬷嬷便塞过去一个荷包:“还要请您多费心。”
官媒接过荷包,一掂量果然份量十足,立刻打了包票:“您放心!万事有我。”
她拿了荷包,又殷勤相问:“贵府二公子的婚事……”
石氏摆摆手:“老二还小着哩,叫他专心读书才是正经。”
旁边的嬷嬷笑着补充:“只不过如今京里有哪些贵门的淑女,还要劳驾您多费心留意着。”
官媒心里嘀咕,可不愧是个后妈,给前头夫人留下的少爷说亲说的是那商户人家,给自己家少爷就要贵门淑女。
不过掂量着那银子,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反而满脸堆笑:“那是自然,二少爷文武全才,满城里配得上咱家二少爷的可不多!”
她陪着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道了别一扭一摆出了永嘉侯府。
嬷嬷这才凑过去在石氏前头凑趣:“夫人,看来这桩婚事是稳了。”
石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屑道:“商户人家果然欢天喜地就应了下来。也是,若不是我发慈悲,她们梦里都寻不到这样金龟婿。”
“夫人打算就这么给她们一个大便宜?”嬷嬷有些犹豫,“从前还想将从您娘家寻个听话好摆布的庶女嫁进来……”
“母亲和哥哥是这么商议的,可他们也不想想,做得那么明显侯爷怎么会同意?!”石氏皱眉,“倒不如这从天而降的婚事,横竖我与那商户女也不认识,便是人要说闲话也无从下口。”
“夫人英明。”嬷嬷称赞,“一来让人都知道侯府知恩图报,这名声都是侯府的;二来,也让世子娶个商户女,这辈子都无法翻身。”
“什么世子!”石氏小声呵斥她。
“是老仆托大了。”嬷嬷忙不迭打嘴,她自然知道石氏最厌恶别人将前头夫人留下的少爷称作世子。
石氏这才舒展眉目,她目光透过敞开的木窗,望向西院:“也不知那位知道了,又要生什么幺蛾子……”
嬷嬷摇摇头:“他便是再怎么不服还能翻过天去?夫人是他正儿八经的母亲,他还能违抗父母之命去?”
石氏摇摇头:“那个孽畜本事大着呢,之前谁能想到他失踪是替太子做事?在侯爷面前大大长了脸,我家二郎到底逊色。看来要趁着侯爷不在趁早定下此事。”
她们那边在窃窃私语密谋婚事,侯府西院,游征也在与幕僚商讨此事。
“世子,石氏此举其心可诛!世子的婚事是我们的筹码之一,岂能就这么草草被夫人胡乱定给个商户人家?!”
幕僚急得团团转,他自打知道这门婚事后就极力劝诫世子。
娶个不上台面的商户女做世子夫人,在他看来无异于自寻死路。
另一个幕僚赞同:“世子倘若是觉得无法违抗夫人意思,不若主动将此事揽下,修书递给侯爷,说是想娶这女子做侍妾,也算是两全其美,还能打石氏一个措手不及。”
一直沉默的世子此时忽然开了口:“莫要胡说,她要做夫人的,不能做侍妾。”
幕僚擦擦额头的汗:“以世子英明,何故一直拖到现在都不出手阻拦石氏?反而乐见其成,莫非世子当真瞧上了那女子不成?”
几个幕僚恍然大悟,听说那女子当垆经商,相貌生得一等一的好,莫非世子流落民间时瞧中了那女子的美貌?
可,世子一向也不是那等轻浮被美貌所惑的人啊……要不他们也不会追随这位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