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晗昱有个怪脾气:喜欢物品摆放得齐齐整整。于是那肺片定然是一片一片大小均匀又排列得齐整的。
有时候他回府早, 还能与曼娘一起用膳。
这时的曼娘是最高兴的, 她如一只黄鹂鸟叽叽喳喳, 给他斟酒,陪他吃饭, 还在用膳时说些杂七拉八的闲话。
有次被殷晗昱几个妹子瞧见,还在背地里嘲讽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不懂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曼娘虽然有些黯然可第二次见到殷晗昱还是忍不住要说了不停。
她困在深宅,每日里不是应付侯夫人便是永嘉侯那一堆长舌女眷, 如同一只被剪断了翅膀的鸟儿, 能见到殷晗昱自然格外亲热。
只不过这时日并不是总是温馨,有时她不会讲话, 说到对婆母的不满,殷晗昱总会拂袖而去。
话不投机。
后来曼娘奋发图强开始学着做生意料理里外, 自己也忙得团团转,两人便甚少有什么相聚的温馨时刻。
如今站在八珍楼后院的梨树下,闻着灶间飘来的蒸香辣灌肺的香气,倒真有些恍然隔世的感觉。
这还是她自打重生以来第一次与这位前夫见面呢。
这又怎么样?!她还能怕了他不成?
曼娘吸了一口气, 换上一副从容笑容:“不知永嘉侯府世子至此,有何贵干?”
“曼娘……”游征再一次看到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心里激荡。
他虽然与曼娘在现实中并不相熟,可她一次又一次入他梦里。
梦里他们相识、相熟、成亲。
只不过梦里的他蠢笨,虽然心系曼娘却不懂看护她:
一开始侯夫人与曼娘交好,游征不喜,生怕烂漫的曼娘无意间跟侯夫人透露自己的动向,便捎带着连曼娘疏远了;
再然后曼娘看清楚了侯夫人真面目,处处找夫君“告状”,他却又怕被侯夫人安插在自己房里的那几个奸细觉察,于是每每曼娘一说他便拂袖而去;
再后来曼娘似乎有些失望,转而问起了生意,他从曼娘眼中重又瞧见了光彩,乐得见她有所寄托,便派了几个人专门指点她;
曼娘果然是个好苗子,将他宅子内外打点得妥妥帖帖,更将恒家生意做成原先的好几倍。
他最初把控着恒家的生意,后来等他追随太子夺嫡之后,心思便都从上头撤了下来,只知从曼娘那里要钱。
曼娘是个绝佳的人才。
她既能经营酒楼。又能在侯府迎来送往打点亲眷,还能将抚恤那些追随他死去之人的家眷。
那些年他毫无后顾之忧在外头开拓事业,曼娘则是他后方最稳固的所在。
那些追随他的人,一开始不满自家世子执意承认当初的婚事,可到后头人人待曼娘恭恭敬敬,心服口服称她为一声“世子夫人。”
可惜那时候他们已经渐行渐远了。
当初他们成婚时恒夫人叮嘱他曼娘身子弱,暂不能圆房,于是他们便一直没有圆房。
于是游征便一直没有子嗣。
太子对此极为不满,给他安排了好几个温柔的侍妾。
名为侍妾实则为探子,游征收下了这几个侍妾。
后来外头又有人传言他与某位帝姬有些首尾。
再后来他去北地与北狄人和谈,又入了北狄郡主的眼。
谣言渐渐传到后宅。
曼娘终于失望,在他最后一次去寻曼娘时,在梨花树下与他决裂。
而后两人虽名义上是夫妻,却再无说过话。
直到……
直到恒家老爷夫人被官府抓了起来,以叛国贼子之命羁押。
曼娘慌了神,慌不择路去求他。
游征虽然暗中在帮岳父岳母逃脱,但并不想让探子们察觉,便当众拒绝了曼娘。
后来罪证确凿,恒家老爷夫人人头落地。
曼娘当众与他和离。
自己带着几个侍女收拢了父母的尸体。
官家大怒。
游征便在大内跪了一天,求官家饶了恒曼娘孝顺父母之意。
太子又帮他上下打点,才将此事平息了。
他原想等着风头过了便再娶曼娘进门。
谁知曼娘安葬完父母便也自绝于人世。
游征失去记忆的这些日子便一夜夜梦见他与她相处的一点一滴:
她将他的院子打点得妥妥帖帖;
他雨夜归家曼娘总能端来一碗热汤,或是银杏羊杂碎汤,或是杏干银耳汤,不同的汤有不同的功效;
他的下属以身殉职,曼娘每个清明都遣人送钱送粮过去。
他要等曼娘去世,才明白自己的人生有多狼狈,才明白他有多想念她。
可惜他当时还只是个不起眼的伙计,记忆里那一场招赘大会又未如期举行。
或许是明年才举行?
游征不想再等下去。
于是他还没恢复记忆,便迫不及待依照梦里的隐约记忆,给侯府自己的小厮送去了信笺。
叫他来浦江寻自己,装作是偶遇,将自己认回去。
果不其然,那个小厮按照他的信件吩咐将此事办了妥当,又按照他的叮嘱将自己是恒家人所救散播得四处都是。
看在那对父母之时,游征心里没有任何记忆,可他还是按照梦里的指示亲亲热热抱着父亲痛哭流涕。
看到继母一旁难以掩饰的反感,他便知道做对了。
梦里自己不过是个小伙计赘婿曼娘都对自己一往情深,那么这回自己提前做了侯府世子后,曼娘肯定更加死心塌地。
只要……只要自己说明情形。
游征瞧着树下那个身着杏黄色袄裙的女子,满心的志满意得:“曼娘,我来接你回府。”
这本是他的试探之意,曼娘开酒楼、不再招赘,这种种迹象表明她不尽然如前世一般。
莫非梦见后来事的不止自己一人?
是以他以熟稔的语气试探曼娘。
谁知曼娘抬起眼皮,冷冷瞥了他一眼:“世子的游魂症莫非还没好?怎的又说起胡话来?”
原来曼娘不知道梦里之事么?
游征心里浮起淡淡遗憾,转瞬他又将这情愫压了下去:“是还没好,还请恒娘子恕我唐突。”
曼娘诧异瞧他一眼,这人是转性了不成?
说他游魂症本是骂人,谁知他竟大大方方应了?
她按捺住心里的诧异,问道:“世子所谓何事?”
游征便道:“先前我家人听闻娘子救了我,心里格外感激,激动之下贸然来府上提亲,唐突了娘子,还请娘子赎罪则个。”
说着便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怎的忽然会说人话了?
曼娘要不是努力忍着,几乎要张大嘴巴。
她忍住困惑,淡淡道 :”游公子既然知道不妥,还请约束家人,莫要将他们再出来便是。”
谁知游征一笑:“曼娘,当初我被恒家所救,你亦是对我有情,要不也不会赠我此物了。”
他从后头小厮手里珍而重之接过一个青花瓷坛子。
曼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可不正是她当初送给游征的腌鱼鲊?
这可如何解释得了?
当初她送这腌鱼鲊的确是对殷晗昱有意。
可这却不是现在的她所为。
这要如何赖?
游征在旁神情摸着那青花坛:“你贵为恒家大娘子,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为了我学会了厨艺,又刻意做了这道鱼鲊赠我,其中情谊我不敢忘。”
“侯府贸然提亲是我不对,我误以为你我情投意合才提亲,早知会惹得你拒绝,我应当亲自上门问过你之后再提亲。”
他满脸的笃定:“今日你允诺之后我便再请官媒提亲,务必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要嫁给我。”
曼娘听得头疼,一把打住:“世子误会了,当初我送你鱼鲊是真,可我惯常做食物送人,算不得什么。”
“提亲之事还请莫要误会,我与你清清白白,并无任何私底下的往来,说是‘情投意合’着实好笑。”
这是真的不愿意么?
游征愕然。
他梦里的曼娘可是真真切切待自己情深义重。
莫非梦是假的?
可即便梦是假的,一介商户女能得侯府世子提亲,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他似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笑话,指着自己问曼娘:“我有什么不好么?”
当然不是,他出身高贵,深得太子厚爱,富有才干,长相出众,气度翩翩,没有一条不符合小娘子们对梦中情郎的期许。
当年他一出现在浦江,即使身世未明都一下便将浦江城那些男子都比了下去。
曼娘前世就被他迷得三迷五道。
只不过……
曼娘咬咬嘴唇,正视他的目光,冷冷道:“只一条——”
“你心是黑的。”
游征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他愣上一愣。
忽然就听得外头萍娘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侯夫人来了!”
第五十三章 打脸
侯夫人还是第一次来八珍楼这种地方。
她并不四下打量, 四平八稳走了进来,处处显出大户人家主母的风范。
恒夫人却也不怯,她出自钱家, 闺阁中就被教导过这些高门大户的礼仪。
石嬷嬷搀扶着侯夫人进来后便满脸堆笑对恒夫人道:“说起来也是我们疏忽,居然没想过要来府上拜访。”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外头还有许多食客。
恒夫人便也客气道:“夫人客气了, 不知夫人所为何事?”
侯夫人手一摆,手下随从将一盒盒礼品端了进来:“当初贵府救了我们大郎, 我还未送上谢礼, 着实有些失礼。”
她坐下后矢口不提提亲的事, 先与恒夫人回忆起当初世子是如何失踪, 又问起在恒家的经历, 恒夫人便不好赶她走,一点一滴应和了两句。
居然也说得热络起来。
侯夫人见火候到了, 便道:“也不怕您笑话,我是继室, 这做后母的着实是为难,管轻了要被人指责刻意骄纵, 管重了别人又说我苛待孩子, 左右都为难。”
这话恒夫人却不知如何接,她嗫喏了两句:“贵府世子也教得不错。”
侯夫人点点头:“正是呢, 他如今也受殿下器重,到底与那些权贵纨绔子弟不同, 也让我和他父亲极其欣慰。”
门扇后偷听的游征听见,嘴角浮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被曼娘看着,又觉诧异:原来这个人这时便知道侯夫人真面目么?
那为何他在当初不信她说婆母别有用心?
曼娘来不及多想,就听齐楚阁里头侯夫人道:“难得我家孩儿瞧中你家娘子, 固然有万般不妥,可我想着少年人真心难得,便厚着脸皮上门求娶,还请您勿以为怪。”
话说到这份上,恒夫人也只能客气回:“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没甚怪不怪的。”
“却不知为何您拒绝?”侯夫人忽得问,“请恕我唐突,实在是我不解,我家大郎人品长相才貌皆不俗,也不知为何被人厌弃。”
恒夫人忙道:“是我家没个子嗣,想要留着女儿招赘哩。”
话说到这里便已山穷水尽,偏偏侯夫人忽得说:“倘若我家大郎能够入赘哩?”
恒夫人一顿,没有回答。
显然这个答案立刻叫她心动了。
曼娘瞧向了游征。
他神色居然未变,显然这桩事是他与侯夫人达成一致的。
居然真能答应入赘么?
前世这人恢复记忆后,并未抛弃发妻,仍旧认可这门婚事。
侯爷嫌弃恒家这样商户人家的亲家丢人,处处为难恒家,可即使如此游征也未放弃过这门婚事。
反而在堂前跟永嘉侯堂堂正正道:“我当初失忆时结下的婚事仍旧作数,曼娘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应当姓恒,否则传出去只怕被人嘲笑侯府背信弃义。”
永嘉侯爷是个要面子的人,因而只能应下了这桩条件。
曼娘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游征放不下恒家产业又好面子所致。
直到今天。
如今恒家的产业完完全全掌握在她的手里,虽然不及前世那么赫然。可游征仍愿意入赘,莫非他所图的并不是产业?
莫非……她误解了他?
绵延这么久,曼娘第一次心里添了一丝困惑。
里头恒夫人果然也犹豫了起来:“此事重大,还请夫人容我与我家老爷商议一二。”
石嬷嬷或许是面子挂不住,笑道:“虽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可夫人也莫要太托大,永嘉侯府大小也是个侯府,若不是机缘巧合,夫人只怕这辈子连见都见不到我家夫人。”
曼娘的火蹭一下就跃了起来。
当她稀罕不成?
她正要进门去赶走侯夫人,谁知游征走在了她前头。
他一下推开门,冷冷道:“石嬷嬷老糊涂了,主人家商议婚事,哪里有仆人开口的?”
侯夫人没想到在这里碰上自己桀骜不驯的继子,当即赔笑道:“大郎竟然在这里,可是来瞧恒娘子的?”
说着便用眼风去扫立在门口的曼娘。
这是要在出嫁前给她立个“婚前私定终身”的罪名了?
曼娘在心里冷笑,这位石氏还真是如前世一样明里暗里膈应人呢。
她本想上前辩驳,就听游征道:“我见母亲来此便跟着过来,并非私会什么人。倒是母亲身边的嬷嬷倚老卖老,着实丢我们侯府的脸,母亲还是教训下,免得外人都当我们侯府没有规矩。”
侯夫人固然与游征一向势不两立,可面上两人一直母慈子孝,万万没想到这位继子居然出言反抗自己。
当即勉强笑道:“你说的是。石嬷嬷的确是老迈了,出言不对。”
又叫石嬷嬷跟恒家夫人赔礼。
曼娘在旁瞧得目瞪口呆,前世游征可不是这样,他可是处处恭敬继母,还叫她也孝顺继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