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公主李慕琼与李无眠共乘一车,十二公主李慕瑛则跟在谢贵妃身边,自露珠身亡后,十二娘整日担惊受怕,离不开生母半步。
“九姐好福气,听说姐姐头上的金孔雀宝钿是驸马画了图样,寻洛阳的名匠打造而成,可见是将九姐姐放在心尖儿上了。”李慕琼倚在李无眠身侧,满是羡慕之意,她丝毫不嫉妒李无眠,若换成是她,不见得谢池会如此上心。况且连三哥、四哥那般位高权重且精明之人,面对谢池尚不能掉以轻心,自己何德何能得他信赖?
九姐虽患有哑疾,但为人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惹人怜惜,只要谢池不是一块儿石头,定然也是爱慕这样的女子,此乃天作之合。偏她阿娘和哥哥们不肯罢休,还惦记着谢池,此番乞巧,她定然开口向阿爹求个恩典,断了阿娘他们的念想。
李无眠拍拍十三娘搀着她胳膊的手,示意她看面前的木匣,十三娘指着自己道:“九姐姐送我的?”见李无眠点头,十三娘喜笑颜开,起身装模作样行了一礼,像个淘气的孩童般,一把将木匣拿起细细端详。
匣子打开,里头是一串嵌宝花坠珍珠项璎,四枚金花托上坠着两颗绿松石、两颗紫晶石,如晨露似泪珠,光泽迷人。
十三娘爱不释手,又要起身行礼,被李无眠摁住,连忙摆手,姊妹间无需多礼。
“九姐姐不知,下月中秋,我那身新作的衣裳正愁没有合适的项璎,姐姐这番贺礼可真真送到我心坎上了。”
李无眠比划道:不过是借花献佛,我瞧着链子可爱又不失端庄,定是适合十三妹妹的。
许是为了弥补过去两年来贺礼的缺失,不知谢池上哪儿寻了如此多的精美首饰,她即便是一天一个样儿,不重复也能戴上近两月,便差四平去问,玉竹只答将军既然送给九公主,便是九公主之物,赠旁人或是赏下人,无须问过将军,公主自行决定即可。
李无眠又生出了些她与谢池是要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妻之感,便将此看作谢池对她的信任,自打生母赵才人过世后,李无眠再次有了“家人”的联系,阿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对她不闻不问,后宫一众妃嫔和皇子公主中,贤妃对她偶有关爱之举,十三娘近两年与她亲近些,但碍于皇后,也不敢走得太近。唯有谢池,不但以身犯险救她性命,也为她今后的日子打算,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临近晌午一行人方到达骊山行宫,李无眠下车瞧见骆林悦正与行宫侍卫长交谈,想来这一路护送的差事落在了他头上。
从旁走过时,见骆林悦向她行礼,她忙回上一礼,今日见到骆林悦,念及自己之前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李无眠有些羞赧,道歉也不是,道谢也不是,见他拉着四平说话,便匆匆走了。
骆林悦将谢池所托之事完成,心中不由得感叹,谢池果真是开了荤的人,美色当前,竟然无动于衷。
那日怀王府夜宴,他们皆以为谢池凝神注视的是妙人伴月,没想到竟是在思考姑娘胸前的诃子怎么不同。
骆林悦一开始也不明白,转念一想谢池接触过的只有九公主,只得硬着头皮低声告诉他锦缎诃子只有贵主和贵女才用得,谢池似是认同地点点头,起身向怀王行礼致谢以大渊律法为由,婉拒怀王割爱之美意。
九公主大好年华等了他两年,且从无抱怨,既如此,他当以驸马之位自律,以报答公主些许恩情。
骆林悦心想,幸好他与谢池早早结成了同盟,否则自己哪里是谢池的对手,这厮估计去西南没少看戏,一番真情实意演得他都快信了!
骆林悦不知今日替谢池跑腿送信,是不是助纣为虐,可怜可叹!
骊山脚下这处行宫,历经几代帝王扩建,殿宇楼阁宏大华丽,入了夜,从山脚至山顶灯火辉煌,似是人间仙境。
李无眠内心十分忐忑,谢池约她在羡鱼阁一见,有要事相谈,以致李无眠晚膳都没怎么用,生怕出了寝殿被旁人问起,她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
没想到,羡鱼阁的女官倒先找上了门,说是奉命接李无眠上山泡温泉。羡鱼阁位于骊山半山腰处,背靠一陡峭岩壁,面朝长安城,阁中有一形如鱼的天然温泉眼,因此得名。
因此处是露天温泉,嫔妃们多少有些担忧,再加上夜里登山多有不便,故甚少人前往。
李无眠带着燕字,上了特制的舆轿,往半山腰去。
女官在羡鱼阁前停了下来,拦住燕字,示意李无眠一人入内。
“别怕,谢将军在里面,你们公主不会被人抢了去。”燕字正想跟女官理论一番,不想墙角暗处传来一熟悉的声音。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被人瞧见了如何是好?”燕字站在女官身后,话却是对暗处的玉竹说的。
“被谁瞧见?山下的人正忙着分宝贝呢。”玉竹想起那一箱箱从西南运来的口脂香膏香料眉黛就咂舌,已故镇军大将军卫邈私下的产业可真不少。
***
月上梢头,又假借泡温泉之名,李无眠怕露出马脚,打扮得也不敢太隆重,穿了条花鸟纹藕粉齐胸裙,搭烟青色短襦,梳了个单髻,插了支珍珠步摇。
近两月未见,谢池瞧着李无眠气色甚好,人似乎也丰腴了些,羡鱼阁内并无旁人,李无眠有些拘束,行了一礼才瞧清楚谢池身上穿的衣物是她亲手缝制,轻薄的白色单丝罗制成贴合身形的外袍,更衬得谢池出尘不俗的气质。
谢池早做好了准备,温泉池旁设了处案几,上面铺好了纸张笔墨,李无眠跪坐,执笔问道:谢将军有何要紧事?
“关于大婚之事需要听听公主的想法,入冬前我需启程去洛川,此去少则一两年,多则五六年。”谢池坐在李无眠对面,看着她得眼睛问道。
李无眠顿了一下,提笔:可是婚事要推迟?
“公主误会了,明日初五下朝后某会跟陛下提大婚之事,只是筹备的时间有些仓促,不知公主可计较?”
闻言,李无眠松了口气,嘴角旁不由自主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笑意侵染进眼里,被谢池瞧得明明白白,他不禁凑近了些,低声道:“某已知晓公主心意了。”
李无眠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垂下头,捂住脸,露出白皙的后颈。
谢池原本没其他打算,但见李无眠这副模样,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似乎一番掩人耳目的功夫有些浪费,遂侧脸附在李无眠耳旁道:“燕字可带了衣裳来?”
李无眠一时惊慌,试图拉开两人距离,不想往后一仰,差点儿推倒案几,幸好谢池眼疾手快一手拽过李无眠,一手将案几推至一旁,两个人面对面贴在一起。
“你新做的这身衣裳甚是合身,尤其是腰部。”谢池拉过李无眠的手,环在身后:“我想应是山洞那夜,公主用腿量过了。”
李无眠做了个喝药的动作,又指指自己的舌头,做了个痛苦的表情,谢池明白了,她在说避子汤太苦,她不要喝。
“公主宽心,不必喝避子汤,某知道怎么做。”谢池话未说完,手上已经有了动作。
李无眠只觉得浑身发软,没了力气,又羞得不敢看谢池,只得埋在他胸前。
熟能生巧,此番谢池再未弄坏李无眠的衣裳,只是当她趴在温泉池边累得不愿睁眼时,听到谢池似是可惜的叹道:“某送的锦缎可是入不了公主的眼?”
第十六章
七月初七,鱼书燕字早早便备下一盆水放在太阳下晒,以待入夜后,李无眠放针用,她对羡鱼阁那夜所发生之事只字不提,只因与谢池约定洛川之行暂不外传。
为此燕字生了一肚子闷气,原以为谢将军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竟也能为了求欢满足一己私欲,偷偷跑到骊山行宫来,二人虽已有婚约在身,但好歹未行大婚之礼,总归是不妥,还好她想着泡完温泉公主要换身衣裳,否则那一身湿漉漉的裙衫怎么穿得回去!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谢池的贴身侍从玉竹就是个没规矩的,想来也是耳濡目染,还有那卫将军骆林悦,更是平康坊有名的风流金主。
燕字暗下决心,大婚前,若是公主再私下见谢将军,她定是要阻拦的,若是阻止不了,她也要守在公主身侧,切不可一错再错。她私下问过李无眠,谢池可是以救命之恩相要挟?奈何李无眠只是红着脸摇头,半个字都未吐露过。
今夜乞巧,她定要诚心诚意祈求织女娘娘,让九公主能拥有一颗玲珑心,日后别被男色和花言巧语所迷惑。
傍晚,帝后二人抵达骊山行宫,由谢贵妃操持的夜宴已筹备妥当,殿前一排案几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水果,供娘娘贵主们乞巧用。
月上中稍,各宫婢女端来晒了一日的铜盆,放在主子们的案几上,将精致的绣花针摆放在旁。李无眠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针线活,她小心仔细地捻起银针,轻柔的放在水面上,只见那银针并未下沉,微微晃了晃,稳稳浮在水面上。
“九娘是个手巧的,你们瞧水底的阴影,像是朵芙蓉花。”贤妃以上了年纪眼花为由,并未参与乞巧游戏,由湘竹搀扶着各处案几前看看。
李无眠行了一礼,伸出拇指弯曲两下以表谢意。
谢贵妃上前看了一眼:“九娘向来机敏,待会儿穿针摆果也定是头筹。”
李无眠再行一礼,她不知为何打从心底里惧怕谢贵妃,谢贵妃有一双与谢池颇为相像的眼睛,但却露出一丝阴骘,她似乎有千百张面具,随时切换,真假难辨,仿佛是修炼成精的蛇蝎,冰冷凶狠,只待猎物松懈便一口将其吞下。
另一边十三娘试了半晌,只要一松手银针立即沉入盆底,皇后笑话她手笨,不想十三娘噘着嘴一副气恼的表情,快步走回殿内,向皇帝磕了个头道:“阿爹,儿有一事请求。”
“可是嫌你阿娘啰嗦?”皇帝正高兴,误以为十三娘乞巧第一关就没过,觉得丢人,在找台阶下,配合道:“前日你阿娘得了对儿四蝶金镶玉步摇,便罚她将此物赠给我儿赔不是。”
皇后抬起手背捂着嘴笑道:“都已经及笄的人了,还这般调皮,看来得找个武将出身的驸马才能管得住你!既然你阿爹都发话了,阿娘也不好吝啬,待回了宫就叫人给你送去,快起来吧。”
哪儿知十三娘又磕了一头,毫无起身之意,引得殿外众人都往里瞧:“阿爹,儿手笨,人也笨,只想寻个聪慧读书之人。”
此话一出,不少人才听明白其中所指,皇后想给十三娘招个武将,不想十三娘求皇帝要定个书生,都说十三娘自小听皇后的话,指东绝不往西,没想到迟来的叛逆竟是在终身大事上。
皇后脸色由红转白,见十三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更是气得铁青,呵斥道:“十三娘,你可是喝醉了酒!来人,扶十三公主下去醒醒酒!”
“儿没醉!阿爹,女儿不喜武夫……”十三娘话未说完,便被皇后掷下来的酒盅砸中肩膀,闷哼一声,眼泪顺着脸颊滴落,砸在朱红色的地衣上。
“来年探花宴,为我儿择驸马!”皇帝话虽是对十三娘所说,眼神却看向皇后,他知道结发妻子为何执着于要给十三娘找个武将,无非是为了她那不成器的弟弟还有晋王!可他尚且康健,她倒敢惦记着太子之位,皇帝火冒三丈,拂袖而去。
原先热闹的大殿顿时冷清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乞巧的活动还要不要继续。谢贵妃坐在椅子上剥着手中葡萄,眼观鼻鼻观心,并未打算开口说话。
“十三娘听贤娘娘一句劝,快起来吧,陛下既然已经答应了公主的请求,定然不会食言!”贤妃率先打破尴尬,先扶起跪在地上的李慕琼,又至皇后跟前儿低语几句,皇后面色稍霁示意众人继续。
借着如洗月光,将五彩线穿过一支特制的九眼针,极考验眼力,许是受刚才殿内争执影响,众人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好半晌才有人成功。
李无眠放下已穿完成的九眼针,余光瞧见皇后身边的姑姑领着哭哭啼啼的十三娘往寝殿去了,想来皇后母女要关上门说些话。
她是同情十三娘的,帝王之女想要得一如意郎君着实困难。若周遭强国虎视眈眈,公主们担着和亲一责;若国力强盛,则是笼络重臣家族的棋子。你先是大渊的公主,其次是皇帝的女儿,最后才是自己。
十三娘虽是帝后嫡幼|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依旧难逃权力地位的手掌心。
李无眠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无论换作谁,如天人之姿的谢池都是个无可挑剔的良人。
“现下皇后殿下恐怕不好受,她一心想给十三娘寻个如谢家郎君一般出色的驸马,如今落空了,还是九娘好福气。”贤妃捏起李无眠的九眼针边看边说。
李无眠吃了一惊,贤妃的话中有话,隐隐证实了她心中猜测,皇后向来能够隐忍,哪怕是谢贵妃母女跋扈,她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其计较,毕竟她膝下有两位皇子,谢贵妃仗着家世和美貌又能嚣张多久?既无皇子可争太子之位,又会随着日积月累而色衰爱弛。
可自打两年前的芙蓉夜宴后,皇后与谢贵妃的不和便摆在了明面上,竟是因为谢池,区别是十二娘因爱慕之情,皇后因家世之故。
李无眠倏地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脚下不由得一软,幸亏鱼书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公主,可是哪里不适?”
她强忍着心中惧意摇摇头,怪不得端午那日去求皇后提早回宫,皇后答应得爽快,还派了队侍卫给她,言听计从是假,等着给她收尸是真!就算骆林悦在积善寺没有威胁他们,皇后也不敢拿此事做文章。
至于谢贵妃,十二娘故意在她面前演戏,净说些与谢池两情相悦之话,多半是谢贵妃授意。百宝斋可雇杀手和替身之事是李无眠无意中听见谢贵妃身边的嬷嬷们私下议论才知,原来竟也是有意为之,只有她是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别人挖了好坑,她想都不想就跳了。
原来就算皇后和贵妃斗得如此厉害,也不影响在杀她这件事上亲密合作。
若是她死了,谢池便又成为二人争抢的驸马,李无眠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转过头望向殿内高高在上的谢贵妃。
身着锦衣华服,梳着慵来髻,上戴一顶孔雀金丝鎏金冠的谢贵妃斜靠在凭几上,许是困乏了轻闭着双眼,殷红的嘴唇微张,风姿绰约,妖妖娆娆,她为成全女儿的爱慕,连亲哥哥的独生子都不放过,想来事情还未结束。
待摆完瓜果,燕字将备好的蜘蛛放进去用盒子盖上,今夜乞巧才算结束。
“明儿早公主盒内的蛛网一定是最多的!”鱼书拍拍手,她和四平山上山下忙了两夜才抢下这些蜘蛛,好生养着就为了此刻,希望它们好生努力,让织女娘娘多多怜惜九公主。
回寝殿的路上,李无眠被今夜一直未露面的十二娘拦住了去路,她红肿着双眼问:“表哥跟阿爹请求与你完婚,你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