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回身询问,没想到之前留在舱底的黑衣人也什么人都没找到,仿佛他们登上的是一艘空不见人的鬼船。
一声尖锐的哨响,船上各处突然亮起火把,灯火通明,埋伏在各处的侍卫反手向着黑衣人袭去,刀刀致命,他们将军下令不留活口,既然都做刀头舐血的生计,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便不必手下留情。
黑衣首领命手下拼死抵抗,就算全军覆没也得拉上谢池李无眠其中一个,否则就算侥幸逃脱,也难逃主君责罚,不如拼上一拼,便带着几个人顺着楼梯往二层摸去。
二层房间皆是紧闭门窗,几人分头行动,各撬开一间房门,搜索片刻后,纷纷来报房中并无人。
黑衣首领暗道不好,谢池什么时候竟在船上造了暗室,这船原是一江南富商的,后来生意出了些岔子,便将此船卖了,他们在此地留意许久,船的来历和租赁并无蹊跷,没想到还是大意了。
他下午亲眼盯着李无眠上了船,他们从船底仓库一路摸上来的,并未看到女眷,楼上雀室也空无一人,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还能消失了不成!
***
密室中李无眠坐立难安,不住趴在暗室墙上细听外间动静,就在她以为什么事儿都不会有,正要松口气时,忽然听见哨响,紧接着便是兵器相接和喊打喊杀之声。
她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如此惊心动魄的声音,忙坐到燕字身旁,两人紧紧拉着手,大气不敢出。
没过多久,似乎有一行人上了二层,敲敲打打,近的时候她能听到有人在房间地板上走动的声音,紧接着又进来一人,大声呵斥,似是因打斗,噼里啪啦桌上的茶壶花瓶碎了一地,半晌后安静下来,只听有人喘着粗气说:“公主,这帮盗匪已经被歼灭了,将军令属下来接公主出去,切莫耽搁,咱们得换个船。”
密室内燕字一听,高兴地站起来,要去敲木墙提醒外面的人他们的位置,李无眠总觉得不对,此人声音听着陌生,想起谢池的叮嘱,她忙攥紧燕字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二人动作虽细微,却难免在狭小的密室中弄出些声响。
那黑衣首领刚听见动静,想着计谋得逞,正等着李无眠自投罗网,不想竟没有后续,他开始还耐心劝着,恨不得背出谢池家的族谱,磨破嘴皮子也没说动李无眠,后来实在没了耐心,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在屋内搜寻,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能藏|人的地方定不是不起眼之处,他一面墙一面墙敲过去,很快便发现床榻后有一面墙的后面是空的。
黑衣首领对着那处一刀砍过去,惊得密室内二人尖叫出声。
李无眠忙把燕字手上的灯火吹灭,密室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见,两个人靠在与密室门同侧的角落,李无眠的手有些颤抖,她在燕字掌心写下:那人刚进来什么都看不清,我们猫腰推倒他,然后冲出去。
燕字点点头,后来想起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又在李无眠掌心写:好的,到时我在前面,推倒之后,你先跑。
燕字写完就把李无眠往她身后拉,根本顾不得礼节,李无眠倔强,不愿躲在她身后,可力气没有燕字大,推拒不过,又想再写字劝说她,不想她紧握拳头根本不听。李无眠很久没有气恼过自己为什么不会说话了。
既然已经知道了位置,那机关必在不远处,黑衣首领懂得些机关构造,顺着床榻找很快便发现一处异样,只听“咔嚓”一声,那面密室的墙缓缓打开了。
那人提着刀站在入口处,没想到里面一片漆黑,刚一探头,就被从不知哪里冒出的人推在膝盖上,向后打了个趔趄,紧接着又有一人从里面跑出来,拉起前面那个就往门外跑。
黑衣首领一个旋腿起身,三两步就抓住了燕字的肩膀,力气极大,燕字痛呼出声:“别管我,快跑。”
李无眠哪里会丢下燕字离开,她扫视一遍屋中,只有角落的香薰架还算趁手,她拿起架子就往黑衣首领身上打去。
黑衣首领轻蔑一笑,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敢以卵击石,九公主是个哑巴,手上这个会说话,眼前这个不肯走的才是九公主。
他一扬手将燕字重重摔在一旁,抓住架子猛地一使劲儿,将另一头的李无眠拽到跟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刚抬起刀,黑衣首领就被燕字一把拉住胳膊,狠狠咬在上面,黑衣首领疼得后退半步,扬起胳膊往墙上甩,燕字撞得昏了过去,跌坐在墙边,李无眠急得眼泪直打转。
“这丫头倒是忠心,可惜是个死脑筋,我心善,你们到黄泉再团聚吧。”黑衣首领举起刀,对着燕字落下,下巴却被李无眠一头顶中,刀的位置偏了半寸,砍在了燕字肩膀上,血流如注。
“你别急,下来就是你!”黑衣首领恼羞成怒,今夜死了这么多同伴,适才在屋内的打斗声也不是假的,他为了骗她,也下了手,这般穷途末路,没道理谢池不损失点什么。
李无眠闭上眼等死,只希望这人手快一些,让她别疼太久。
忽然有什么东西带着风重重扎进黑衣首领的身上,他明显往后退了几步,连带着她也往前去了,李无眠睁开眼,只见黑衣首领的脖子被一支利箭穿透,他怒瞪的双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从巴掌大的缝隙往屋外看去,对面望台上站着位执弓的冷峻男子。
谢池再次搭弓,瞄准,第二箭射在黑衣首领拉住李无眠手腕的胳膊上,黑衣首领直直向后仰去,躺在地上抽搐了片刻,再没了动静。
此时李无眠方才回过神来,她忙扶起一旁不省人事的燕字,痛哭出声。
谢池从未见过李无眠哭得如此撕心裂肺,玉竹抱起燕字放在屋内床榻上,去请大夫过来看时,李无眠才松开燕字的手。
她抹了一把眼泪,手上的血渍混着脸上的,看着甚是可怖,可她不在乎,她对着谢池比比划划,模样激烈,仿佛又回了骊山行宫那夜。
谢池难得有了耐心,将她搂在怀中,一遍遍告诉她:“别怕,燕字会好的。”
第二十九章
李无眠梳洗后换了身衣裳, 便去隔壁燕字房间,此时方才注意到船上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一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者, 身后跟着个青衣柳叶眼的年轻男子,榻前一坐一立两名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 其中一位尤其不凡。
“宋先生父子行医多年,自西南军中就在臣帐下, 医术精湛。观棋、画屏暂做公主身边婢女,待到了洛川另有安排。”谢池简单介绍道。
四人放下手中活计,起身向李无眠行礼。
李无眠做了个免礼的动作, 快步走到宋家父子跟前, 在一旁的案几上铺开随身带的纸笔, 写道:“宋先生, 燕字伤势如何?可有生命危险?”
“请公主宽心, 这伤看着虽重,但并无性命之忧。”宋先生指着身后的年轻男子说道:“犬子宋怀山,他懂得些手语, 公主有交代可随时说。”
宋先生见手中一应器具准备得差不多了, 便对屋中其他人解释燕字医治方式,虽已止住血,但那刀伤极深, 若不缝合,恐怕引起感染,反倒加重, 又因她撞了头, 至今未醒, 不敢轻易用麻沸散, 所以得有两个人分别摁住她的肩膀和腿,以防中途疼醒乱动挣扎,伤口再度出血。
“劳烦宋先生了。”闻言,谢池颔首示意,起身便往外走,见玉竹并未跟上,转头道:“你杵在那儿做什么?”
玉竹插不上手,急得团团转,见谢池问他,赶忙回道:“观棋画屏都是女子,哪里有什么力气,将军有所不知,燕字看着纤弱其实力大无穷,属下留下帮忙。”
“怀山也在,她伤在肩膀,必得褪去衣裳。”谢池不解。
“怀山也是男子!”玉竹指着正在持小刀用火烤的宋怀山道。
“他也是大夫。”
“反正燕字与属下已有了亲密之举,这屋中男子除了宋先生外,留属下一人便可。”玉竹脸色涨红梗着脖子道,反正现在燕字昏迷,也不能戳穿他,再说搂搂抱抱本就属亲密之举,也不算撒谎,全然不顾旁人惊讶的眼神。
宋怀山见他如此紧张床上躺着的受伤女子,乐得清闲,交代他如何打下手,倒也不好走太远,便坐在屋内一角,只说忙不过来唤他即可。
也想留下来的李无眠被谢池硬拽了出去,人太多反而添乱,待里头忙完了,他允她白日里陪在燕字房中。
“你不疼吗?”回到正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谢池说话便随意了许多,他将李无眠梳在头顶的发髻散开,向着一处凸出轻轻摁了下。
李无眠倒吸一口冷气,忙捂着头,疼得龇牙咧嘴,她使出全身力气去顶那刺客的下巴,难免受伤,可她的伤哪里有燕字的重,过几天就好了。
谢池从桌上拿起之前备下的一瓶化瘀消肿药膏,让李无眠坐在凳子上,他站在身侧为她涂抹。
许是习惯了,他们屋中每张桌子和案几上都备了简易笔墨和裁好的纸张,李无眠随手取出一张,写道:我无大碍,劳烦将军了。还有燕字,将军对我们有恩,没齿难忘。
被刺客察觉,她怨自己不小心,即便受了伤,她首先想到的也是麻烦了别人。李无眠甚至不责怪谢池让她们遇险,却还说感恩。
若是旁人说这些话,谢池会认为不过是口是心非,想要博取同情,或留下个知恩图报、通情达理的印象,可与李无眠相处久了,他知道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不由得有些心疼。
手下动作缓了几分,低声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遇到这等险事,差点儿丢了性命。”
李无眠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坚定地摇摇头,复又垂目写道:是我要跟将军同去洛川,且将军一路安排周详,宋先生父子和那两位姑娘都未被发现,是我自己不小心,才被捉住,与将军无关。
“刺客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你我。”谢池不知怎地,现下他只希望李无眠能抱怨一二,“善解人意”只会让他生出不需要的愧疚感。
李无眠以为谢池因她遇险而自责,忙拉过他的手,脸颊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她以前就是这么安慰阿娘和燕字的,后又写道:将军救了我。
随后她站起身,紧紧搂住谢池的腰,下巴抵在他胸口,两人对望,她莞尔一笑,指着自己头顶那处伤,摆摆手,表示用了药自己已经不疼了。
谢池呼吸一窒,尴尬地咳了两声,收回目光:“我去看看甲板收拾干净没有,你好好休息。”
他几乎是飞奔出了正屋,深呼几口气,方才压下心中某种陌生的异样之感,拐到僻静地,吹了声口哨,身后暗卫出现。
“傍晚那封密函可送出?”谢池问。
“禀将军,已送出。”暗卫回道。
“速速追回销毁。”
李无眠不知,她那一句无声的“不疼了”,令谢池将她从一桩筹谋已久的计划中摘了出来。
***
天刚破晓,晨曦洒在擦得光亮的甲板上,丝毫看不出昨夜经历了一场恶斗,谢池分了一队人马,乘坐小船反摸回刺客船舶,将留在船上的人一并处死,船舱内果然如他所料,昨日晌午搬上去的近百口大箱子,竟都是空的!
那时他观察许久,这帮人打扮举止上没有任何纰漏,唯一的疑点便在此处,运送这么多货物,船底吃水程度却不深,过于古怪,他联想到成王前几年打击江河盗匪有功,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成王哪里是打击盗匪,收编为自己所用罢了。
既然他们都是在成王手下当差,那便物归原主,一尸一口木箱,倒也够用,连船一起,都带到洛川码头去,算作见面礼。
李无眠担心燕字伤势,一直守在门外,待宋家父子开门时,忙迎上去,看向宋怀山比划道:“她怎么样了?可顺利?”
宋怀山内心诧异,见李无眠眼睛红肿,原来九公主竟是真的关心她的婢女,昨夜也不是装模作样,这样的主仆关系倒不多见,遂行了一礼道:“请公主安心,燕字姑娘已无大碍,约莫晌午前便能醒过来。”
李无眠松了口气,后对着宋家父子行正式之礼,父子二人连连回礼,只道不敢不敢。
进门见观棋坐在床榻旁,用湿帕子给燕字擦拭,玉竹解释道:“折腾了一夜,她现下有些发烧,宋先生让用湿帕降降温,画屏姑娘去煎药了。”随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轻声道:“昨夜之事,属下已与宋先生父子和两位姑娘说好了,还请公主也莫要告诉燕字。”
李无眠楞了一下,方才明白他所说的是“亲密之事”,她抬起袖子捂着嘴轻笑,见玉竹就要跪下磕头,不敢再逗他,忙点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玉竹此刻才真正放心,他们将军向来不是个多嘴爱管闲事的,这几个人既然答应守口如瓶,那便算是揭过了,他自认不是怕燕字生气,只是怕她赖上他,那么麻烦的女人想起就头大,眼下她无碍了,自然要躲得远远的。
待半灌半洒用完了药,屋内除了仍在昏睡中的燕字,便只剩李无眠和两个陌生女子,李无眠见她们穿戴皆是不俗,一双手纤纤如玉,倒不像是侍候人的婢女,恐怕是谢池见燕字一时半刻难以起身,才委屈了二人。
她取出张纸,示意二人近前,在上面写道:“我在这里照顾燕字便好,两位姑娘回房歇息吧。”
画屏打了个哈欠,躬身行礼道:“多谢公主,小女先行退下了。”
观棋不敢走,紧张兮兮地说:“可是婢子哪里做得不好?公主尽管直说,让公主伺候人,万万不可,若让将军知道了,定会重重责罚婢子。”说着就要下跪。
李无眠忙扶起她,指指躺在榻上的人,又指指自己,双手大拇指竖起,其余四指并拢,微笑着点点头。这手势简单,意思是二人关系亲密,是好朋友。
“九公主与燕字姑娘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重,你别杵在那儿了,快领情歇着吧。”已走至门旁的画屏回头叫道,她相貌出众,一颦一笑都有种贵气,可这贵气中又有些说不清的洒脱之感,倒不令人生厌。
“婢子取张椅子睡在门口,公主若是有需要,随时唤婢子。”许是想到她口不能言,观棋忙补充道:“有需要公主打开门就行,婢子觉浅。”怕李无眠再劝,说完就往门外走去,合上门,拉着画屏就走了。
李无眠坐在床榻前的踏步上,一如她生病时燕字一般,拉起她的手,放在脸颊上,心中默念:姐姐快些好起来,我怕。
她也想给燕字唱那首她们自小听到大的儿歌,阿娘在世的时候,每晚睡前都会唱给她听,后来阿娘不在了,燕字哄她睡觉时会唱,再后来她们都长大了,只有生病的时候燕字才会唱。
“……摇啊摇,摇大姐儿,把大姐儿摇大了,唢呐一吹不见了,她娘的眼睛哭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