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李无眠还会说话,不解,问她阿娘:为什么大姐儿不见了?阿娘的眼睛为什么要受伤?
赵才人说话的声音如她望向李无眠时的眼神一般温柔,她仿佛看到遥远的未来:因为每个孩子都是阿娘的珍宝啊,等我的九娘长大及笄,要嫁人了,阿娘便不能日日看到九娘,怕也是要哭瞎的。
小小的李无眠正襟危坐,胖乎乎的小手捧着赵才人的脸,认真道:待儿出嫁时,一定带上阿娘一起。
第三十章
观棋抱着床被子往外走, 瞥见画屏正放下帷帐要睡,羡慕道:“还是姐姐福气大,我要是有姐姐一半得宠, 也能舒服躺下了。”她这话倒不是讽刺画屏,而是真正的肺腑之言。
画屏冷笑一声, 似是自嘲:“这算哪门子的福气,谢池不敢把我怎么样罢了。”
直呼主上姓名, 画屏乃是蜃楼中独一个儿!单在此事上看,楼中传言不虚,都说主上待画屏不同, 就连住也是在西南将军府中娇养, 此行前从未离开过莱阳城, 更别说执行任务, 不像楼中其他杀手, 东奔西跑,一年到头也歇不了个把月。
往日里观棋只听过画屏响当当的名号,头一回见到本尊, 身为女子也不由得感叹, 哪里来的仙女姐姐下凡,单那一双凤眼便能夺人心魄,怪不得主上疼惜, 一直留在后院,换作是她,也舍不得美人出来风吹日晒, 定捧在手心百般呵护。
“姐姐可小声些, 咱们这次有任务在身, 你就算再不满九公主, 面子上也要过得去,她总归是主上的结发妻子,只要主上心在你那里,做事低调些罢。”观棋见画屏帐内没了动静,想是她心中难受,不愿听见主上已大婚之事,便也不再多劝,叹了口气,轻轻关上门,去燕字门外守着了。
床榻上画屏咬着手帕,气得发抖,她李知叶堂堂河阳郡主,被软禁在莱阳城将军府四年,这次谢池带着她,多半也是为了让她做人质,好要挟成王。
不满九公主?若不是成王机关算尽太聪明,摔了个大跟头,恐怕她才是皇室贵主,李无眠则是个郡主,况且李无眠口不能言,又软绵绵的和只兔子一般,能在谢池那活阎王手下活几日?怕是被人生吞活剥了,还自责不够胖,担心他没吃饱。
她才不羡慕李无眠,谁会去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呢?有那闲工夫,不如想想自己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李知叶定下心神,闭眼冥想,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
燕字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许是撞到后脑勺的原因,有些眩晕感。她动了动,察觉自己的手正被人紧紧攥着,抬眼看去,原是李无眠抱着她的胳膊睡着了,脸颊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昏昏沉沉的燕字见她没事,安下心来,瞧着李无眠楚楚可怜的模样,心知她吓坏了,不免生出怜惜之意,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轻抚李无眠的头发。
她并不知道李无眠头顶有伤,无意间碰到,疼得其痛呼一声,睁开眼,瞧见燕字醒了,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嘴角也带了笑容。
“婢子没事,公主怎么又哭了。”燕字忍着肩膀的疼痛,抬手去擦拭李无眠眼角的泪珠。
李无眠忙帮她盖好被子,比划道:我这是高兴的,这去叫宋先生,你躺下莫动,仔细伤口裂开。
她穿上鞋大步流星,走到房门前正要拉开,忽然想到门外可能还睡着观棋,手下动作便轻了些,仅拉开一人宽的空档,见观棋盖着被子呼呼大睡,她蹑手蹑脚地往外挪去。
“公主,可是燕字姑娘醒了?”没想到观棋觉浅,这样谨慎的动作也惊扰了她。
李无眠以为自己动静大,有些抱歉地笑笑,指着宋家父子的房间,示意观棋继续睡。她并不知道蜃楼明面上是个喝酒听曲儿取乐的青楼,背地里做的却是杀人越货的勾当,观棋的警觉是多年严苛训练培养出来的。
观棋强忍着哈欠,揉揉脸站起身,向着李无眠行礼:“婢子去请宋先生,公主回屋歇着吧。”
她只得回到屋内,端了杯温水,给燕字润了润嗓子。
来的是宋怀山,他进门先称罪,说家父年纪大了,熬了一夜难免有些不济,他医术虽不如父亲,但也能治得一二。
李无眠知他是自谦,忙请他近前细看。
燕字见船上多了几个陌生面孔,眼神望向李无眠,李无眠详细比划介绍。
“劳烦小宋先生了。”知道眼前的年轻男子是谢池帐下的大夫,燕字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姑娘不必多礼,唤我宋怀山即可。”宋怀山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垫在燕字手腕上,把脉片刻,又探了她的额头,转身对李无眠说道:“燕字姑娘已无大碍,切不可操劳,尤其是受伤的右肩,好生将养,个把月便能行动自如。”
闻言,李无眠喜不自胜,忙上前郑重行了一礼,比划道:多谢二位先生,医术高超,大恩大德我们铭记于心。
燕字正要张口传话,却听宋怀山道:“医者仁心,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宋公子看得懂手语?”燕字惊讶问道,见李无眠冲着她点点头,方知此事不假,她顿时放心不少,现下她躺在床上,公主与人交流多有不便,跟前儿多了个懂手语的人,再好不过。
一问才知宋怀山有一好友身患哑疾,他常与此人交流,久而久之也懂得不少,倒是个巧合,三人正说着,就见玉竹端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碗白粥和汤药。
“我让厨房熬了些清淡好消化的,你先垫下肚子,才好喝药。”玉竹将托盘放在床边的案几上,端起白粥,手中勺子递给李无眠不合适,哪儿有让主子服侍婢子的道理;可递给宋怀山也不对,哪儿有让大夫给病患喂饭的,左思右想还是他来做吧。
“劳烦公主让一让,属下给燕字姑娘喂些粥。”玉竹对李无眠道,李无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原本还想着自己照顾燕字,但一想到姻缘二字,她便笑着起身让到一边。
燕字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不劳烦玉竹公子,还是让……”她环视一圈,也觉得李无眠不合适,宋怀山又不熟,鱼书和四平不在身边到底多有不便,想起适才李无眠的介绍,遂问道:“听说还有两个姑娘在,可否劳烦她们其中一位?”
“人家为了照顾你,忙活了一夜才睡下。”玉竹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再递到燕字嘴边:“眼下只有我能伺候你。”
燕字尴尬地笑了笑,不得不张开嘴,就着玉竹的手吃下粥:“这勺吹得很好,下勺别再吹了。”
***
李无眠从燕字房中出来已是未时三刻,她先回了自己房中,见床榻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估摸着谢池已经起床,便四下去寻他,想与他商量,待三日后到了洛川,可否将鱼书和四平接来,几个人互相也有个照应,玉竹虽不错,但总归是外男,多有不便。
她先去了一层甲板,并未找到人,守在楼梯口的侍卫告诉她早上将军回房休息后,还没有下过楼,李无眠方才想起三层还有个瞭望用的雀室,多半是在那处了。
登上往三层的楼梯,走到一半,忽然听见有说话之声,听着应是一男一女,她怕自己突然出现扰了旁人,抬脚准备下楼,不想听到自己的名字。
“你娶李无眠就是为了让皇后和你姑姑死心?”女子声音清冷,李无眠虽与她说过的话一只手便能数清,也知道是画屏。
“与你无关。”谢池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她耳中,令李无眠动弹不得,即便她心中鄙视自己偷听的行径,可就是抬不起脚。
她第一眼看见画屏就知道此女绝不简单,举手投足与长安城的高门贵女相比,也不相上下,必是多年养尊处优才有的气度,从码头上船的人皆是谢池从西南带来的,不用多想,也知画屏是西南将军府的人,也许是个侍妾?
短短一瞬,她已经脑补出了二人相处的细节,因大渊律法驸马不能有妾室,画屏的侍妾地位不得保,可谢池又舍不得美人,所以干脆带在身边做名婢女,以解相思之苦。
李无眠不断告诉自己,不要伤心不要难过,谢池一人在西南多年,跟前儿有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也好,可一想到楼上二人也曾耳厮鬓摩,也曾翻云覆雨,画屏声音那般动听,定能说很多甜蜜的话与谢池听,想到这儿,李无眠终于控制不住眼泪,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怎么与我无关?我好歹曾与你指腹为婚,出于对前未婚夫的关心,也当有此一问。”李知叶原本没想说这些,可她站得离楼梯口近些,瞧见了李无眠发髻上一支金丝步摇,她难得能给谢池找些麻烦,自然不想放过这送到嘴边的机会。
闻言,谢池脸上嫌恶之色顿生,知她是恶心他,遂往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了李知叶一遭:“你现在白日里也喝酒?”
可这话听在李无眠耳中却满是关心之意,原来她又想错了,什么画屏,什么侍妾婢女,美人儿是河阳郡主,仔细说来,是她抢了别人的夫婿,有什么资格听墙根儿呢,她抬起袖子擦了把眼泪,快步跑下了楼梯。
此时谢池才听到脚步声,他的地盘上向来没什么隔墙有耳,也不开口问一副看好戏模样的李知叶,拍了两下手,暗卫出现在身后。
“刚才是谁在偷听?”谢池自问没说什么秘密,倒也不担心。
“禀将军,是九公主。”暗卫眼睁睁看着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将军某处裂开了。
第三十一章
情爱一事对于谢池来说犹如瘟疫, 唯恐避之不及。
他母亲原是江湖侠女,久慕长安城繁华,那年谢沧秋高中, 当选两街探花使,骑马游至乐游原上, 邂逅一手执剑一手执酒的侠女,他从未见过这样洒脱的女子, 一见钟情。
谢沧秋的母亲不是个看重门第的人,否则也不会将谢杳杳以嫡女身份养在身边,书生与侠女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这对京城里人人称道的恩爱眷侣, 表面上看是场天赐良缘, 可内里逐渐百孔千疮。
侠女的苦楚, 只有做儿子的谢池才看得到, 那时他年纪小,不懂母亲为何总躲起来默默流泪,渐渐长大, 他也被束缚在高门显贵繁冗的规矩中, 才理解母亲哭什么。
侠女哭她那一去不返的广阔天地;哭她的丈夫护妹心切,大事聪明,小事糊涂;哭她必须强迫自己适应那些条条框框;哭周遭官眷的冷嘲热讽……一场情动, 反倒成了劫难。
谢池曾千万遍在心中问母亲,可后悔那年桃花树下匆匆一瞥。换作是他,定然后悔, 一段情, 两分甜蜜, 八分苦难, 不值得。
谢贵妃也是如此,为爱疯魔,此事害人害己,可见动心动情是灾祸的源头,是谢池的大忌。
他没学过如何爱人,“夫君”这个身份他太过陌生,也无人教过他怎么做,与其说是夫妻,他和李无眠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搭档。
现下摆在谢池面前的难题便是如何向搭档解释雀室前发生的事情,可有什么好解释的呢?画屏就是李知叶,她听到了,他与李知叶指腹为婚之事,她在长安就已知晓,既然如此,便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了。
“你的提议我会考虑。”谢池往楼梯口走去,与李知叶擦肩而过,忽又想起什么,停下身,语气冰冷:“若你下次再擅作主张,本将军不介意割掉你的舌头。”
“呵,原来谢将军好这一口啊,喜欢哑巴?”许是难得见到谢池脸上有恼怒之色,李知叶不假思索,嘲讽道。
话音还未落,泛着寒光的利刃已经抵在她脖子处,只要谢池稍稍一用力,便会划破她白皙的肌肤。
“不,本将军更喜欢安静的死人。”谢池眉眼含笑,如沐春风,仿佛在说今日的天气很好一般,激得李知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多说半个字,之前她觉得谢池不会杀她,可这一瞬间,她相信他做得出来。
谢池回到房中,见床榻上的帷帐已经落下,他缓步走到跟前,挑起一角,见李无眠面朝里躺在床上,被子裹得紧,眼睛闭得更紧。
想象中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一项没做,更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平静得好似她刚刚散步结束一般,若不是眼皮还有几分未消退的红,他差点儿就信了。
“睡着了?”谢池轻声问。
李无眠一动不动,呼吸却更沉了。
省了解释的麻烦,谢池也乐得自在,他放下帷帐,径直走出了房间。
獨 听到门吱呀一声关了,李无眠拉起棉被盖过头顶,轻声啜泣,她想她大概是真的爱上他了,才会如此难过。
谢池容貌俊美,文武双全,愿意为她放弃大好前程,又几次三番救她性命。对于李无眠来说,他是丈夫也是恩人,她没有道理不爱上他。
在这段不对等的感情中,谢池大部分时间都是冷漠且疏离的,不过对李无眠来说并不意外,因为她对他的期待很少,便容易满足,可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期待越来越高,在他维护她的时候?主动邀她同去洛川的时候?还是关注她伤势的时候?
李无眠更多的是恼恨自己,管不住这一颗心,可身为结发妻子去爱自己的夫君又何错之有?
可她不知如何开口,开了口多半也是给谢池添麻烦,算了吧,或许只要她愿意做缩头乌龟,便天下太平。
这日晚膳,李无眠以照顾燕字为由,躲在隔壁房间吃饭,观棋精神正好,一勺一勺给躺在床上的燕字喂粥。
李知叶稍早前就与观棋一起吃过,她在坐塌上整理遮盖伤口用的纱布,李无眠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时不时就朝她扫一眼。
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不但专情,心地也好,堂堂河阳郡主以婢女身份伴在郎君身侧,李无眠是有些钦佩李知叶的,可若要她让出谢池,那也万万不能,她只希望这难题千万别有摆在她面前的一日。
燕字用完药,请二位姑娘回房间歇息,夜里她不需要有人在旁,李知叶没有推辞,起身便走了,观棋表示自己可以在坐塌上将就一夜,燕字晚上有什么需要喊一声她就能起来。燕字再三感谢她的好意,观棋见主仆二人不松口,无奈也回了房中。
“说吧公主,怎么回事?”燕字见李无眠心神不定,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知她心中有事。
李无眠左顾右盼半晌,比划道:我今夜和你睡如何?我睡相很好的,肯定不会碰到你的伤口。
“与将军闹别扭了?”不愿回房睡,那多半是夫妻二人有了矛盾,见李无眠垂头不语,燕字又猜:“那个叫画屏的姑娘是将军的侍妾?”
身在深宫多年,燕字虽年纪不大,但看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观棋虽伺候人笨手笨脚,但嘴甜脚快,一看就是个有眼色的人,什么样的需要眼色?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