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字听四平说起过,谢池身边有一贴身侍从,名唤玉竹,送过去的东西都要先经他的手,她便径直去了玉竹候着的地儿,掀开帘子就看到坐塌上一怀抱宝剑闭目养神的少年。
“可是玉竹公子?”燕字开口问道。
玉竹睁眼,见门前是一着阔袖衫、团花长裙的婢女,他向来记性极佳,这些年不论京城还是西南莱阳,数不清的女子试图从他这里接近将军,他个个记得牢,不过眼前这人是个陌生面孔。
单就今儿早,已经收了不少长命缕和帕子,他们家将军已有婚配,这些贵女们到底知不知道“廉耻”二字如何写?
玉竹点点头算作回应,然后打开身旁的匣子,示意燕字放进来即可。
“这条护臂是九公主亲自缝制的,此行西南万望谢将军保重,劳烦玉竹公子转告。”燕字放好东西便要走。
“且慢,你是九公主跟前儿的婢女?燕字还是鱼书?”九公主跟前儿的人玉竹只认得四平。
“婢子燕字,玉竹公子有何指教?”
“长命缕呢?”玉竹翻了翻匣子,和方才相比,数量并未多。
“这……九公主只命婢子送来护臂。”燕字掀开帘子正要走,没想到玉竹大步流星挡在她面前。
玉竹伸出手:“将军交代了,还有条样子不好看的长命缕,坠着红宝石坠子的。”
燕字从袖中取出那条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长命缕,疑惑道:“公子说的可是这个?”
玉竹端详一番,与匣子中那些精美的相比确实大相径庭:“还有更丑的吗?”
“只这一条。”燕字心下认定玉竹恐怕智力有些问题,说起来话没头没脑,甚是奇怪,正欲再放回袖中,不想玉竹出手极快,眨眼间长命缕到了他的手上。
“燕字姑娘请回吧,赠礼我们将军收下了。”
***
李无眠回到观礼楼时,龙舟赛已有了结果,见她露面,原本喧闹的大堂顿时安静下来。
“九公主来晚了,谢将军刚走。”魏三小姐起身行礼,语气甚是惋惜。十二娘被侍女和嬷嬷看得死死的,便由旁人来开口。
大堂另一侧摆着屏风和行障,谢池等人之前应是在那处看比赛。
李无眠仍是笑着点头,魏三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扫兴,吵架斗嘴得有来有回方能行。
不过适才谢池行礼时,她们瞧得仔细,手腕上并无饰品,看来九公主这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与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十三娘招呼李无眠歇在她旁边,往日里她对李无眠这个姐姐并不热络,许是因为谢池之事有她阿娘的“功劳”,十三娘忍不住想多照顾李无眠一些。
“九姐姐,你别理那些妒妇,她们中不少人都惦记过谢将军,嫉妒你罢了。”语毕,十三娘塞了几颗糖霜在九娘手中:“今日不止姐姐你给谢将军送了长命缕,适才谢将军路过时,她们都盯着谢将军的手腕看,个个神色失望。”
似是为了安慰李无眠,十三娘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宽心。
李无眠回握过去,真心诚意地对着十三娘笑着点点头,右侧嘴角旁出现一个浅浅的梨涡。
十三娘头次发现李无眠的眼睛不但清澈明亮还会说话,笑容与笑容之间也不一样,她眼前的笑容是和蔼愉悦的,是直达心底的。
***
端午宫宴正式前,宾客落座。
贤妃主持女眷玩起了击鼓传花的游戏,不过并不行酒令,得花者需蒙眼在殿前射粉团。
婢女们已将游戏一应物件放置妥当,大殿前两张醒目的案几,相隔不远,一张上放着一把特制的纤小弓箭,另一张则摆着数碟切成小块儿的黄米角黍。
许是有意为之,得花者多半是待字闺中的年轻小姐,隔着半透明的屏风,或调皮或娇憨地举起弓箭射,无论中不中都能引得掌声,几轮下来,甚是热闹。
这一轮,花落在李无眠手中时鼓声停了下来,她不解的望向贤妃,对方也是一脸困惑。自打李无眠能记事儿起,不论端午还是新春,她从未做过得花人。
“九姐姐可不许推辞,今日不做行酒令,射粉团子姐姐定是可以的。”十二娘开口道。
李无眠微笑点头,示意燕字陪她去殿前射箭。
“玩了半晌一直没轮到我,不如我沾沾九姐姐的光。”十二娘起身疾步走到李无眠身旁,拉起她的手就要往殿前去。
“十二娘,还有没有半点规矩。”谢贵妃话一出口,十二娘便停了脚步,撅着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动声色地从桌上拿起一方湿帕,擦拭了手掌。
殿中原本热络的气氛顿时冷了不少,贤妃打圆场:“我们九娘头回上场射箭,那案几可要往前摆上少许。”
李无眠在放置弓箭的案几旁站定,屏风那一头多少人在看她不关心,这是她第一次拉弓,之前只在书中读到过,偶尔见过旁人使,她倒不怕出丑,好奇心更重些。
燕字将蒙眼的束带呈到李无眠手中,束带是黑纱制成,戴上后不会一点都看不见,她将束带拉平在脑后系紧。
她默念射箭的口诀,第一箭落在了眼前的案几上,第二箭进步稍许,落在了粉团案前。
李无眠得了乐趣,拾起第三支箭,尚未扣弦,忽然眼睛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放下手中弓箭,一时分不清燕字在何方向,估摸着位置比划眼睛痛,快拿湿帕子来。
她正对屏风,举止一清二楚地落在一众男客眼中。
行为不雅,这是皇后尽量不让她在正式场合出现的原因,不得不出现时则再三警告她不许表达,老老实实地坐着,所以那次夜宴,她浑身不适,也不敢告诉任何人,任由婢女搀扶去了千金阁。
殿内紧张看着一切鱼书顿时明白过来,拿起湿帕跑去大殿外,燕字已解开紧紧系在李无眠眼前的黑纱,只见她一双眼被辣得通红,一时间泪如泉涌。
这边鱼书燕字正为李无眠擦拭眼睛,那边十二娘再次开口:“莫不是九姐姐贪吃,手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坏了眼睛?”
朦胧间,李无眠看到有一身着墨紫色袍衫的男子绕过屏风走到她面前,鱼书燕字并未阻拦,行了一李道:“谢将军。”
谢池递给燕字一方湿帕,燕字用沾染着药香的清凉帕子擦拭过李无眠的眼睛和手掌,她立时好受许多,向着谢池伸出拇指,弯曲两下。
“公主说谢谢将军。”
谢池拾起案几上的弓箭递给李无眠:“九公主还有第三箭。”
这一举动落在众人眼中皆是惊讶之色,谢将军右手手腕处竟带着一条开了线的长命缕!
女眷这边窃窃私语,只因不少人早上亲眼见过这条长命缕,正是李无眠做的!
李无眠转过身,面向不远处的粉团案几,再次举弓,搭箭,扣弦。
“沉肩,力气不要拉这么满,再松一点。”谢池站李无眠身侧五步外,声音低沉浑厚,似有法术一般,李无眠愈发专注。
嗖的一声,特制的羽箭从李无眠手中飞出,不偏不倚正中案几正中那碟粉团。
等候在旁的太监忙端起碟子,呈到李无眠跟前:“恭喜九公主,贺喜九公主。”
李无眠拿起插着箭的粉团,抬头望向谢池,甜甜一笑,伸出拇指弯曲两下。
不用旁人转达,谢池也看明白她在说什么。
“臣多谢九公主的护臂和长命缕。”谢池行了一礼,转身回了殿内。
***
“你不是最不喜这些厌胜之物吗?”宴会已开,趁着众人欣赏殿前歌舞的空挡,骆林悦悄悄挪到谢池身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手腕处丑的出类拔萃的长命缕。
“如今也不喜。”
“一日夫妻百日恩?”
“兴许是叛逆了。”
谢池有些看不透李无眠此人,眼神太过干净清澈,只要与她对视,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谢谢或抱歉,多数是后者,她似乎将人生中遇到的所有问题和麻烦都归结于自身。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恐怕早承受不住了,她又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呢?
“这块玉是姑姑今日赏的,你拿去讨头牌欢心吧。”
“条件呢?”
“别让我那便宜未婚妻死在别人手上。”
第八章 (捉虫)
“行舟,你想亲手杀她?”骆林悦不禁压低了声音,疑惑道:“明日你要动身去西南,此时做掉她时机确实不妥。”
谢池执起酒盏的手抖了两抖:“你要不要随我去西南?莱阳城有一名医,极善医脑。”
“莫非……莫非你二十年来不近女色,是因为……”骆林悦恍然大悟般捂住了嘴,眼神复杂地瞄向案几下遮住的部分:“原来你是怕她说出去,所以才准备自己动手。”
“骆祭酒的家法想来是很久没对你动过了,某不介意走一趟,将平康坊的风流韵事与他老人家说上一二。”
“那你为何要护她?别说什么怜悯,我可不信。”
谢池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究竟自己为何要护她,不是一时冲动,不是怜香惜玉,更谈不上疾恶如仇。他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对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只是目睹一无辜可怜之人被卷进灾祸。
若不是因为他,就算深宫艰难,她也定然能平安度过一生。
许是大慈恩寺那日,莫名其妙恍了神,没有及时打断她的话,才生出这许多事来。
风清月皎,芙蓉池畔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这一点烟火气息似乎与他有了关联。
***
翌日天色未亮谢池一行人便出了长安城门,往西南去了。
闻春斋收到一匣精美绝伦的信笺,信笺下方压着一张字条,说得是此去不知何时归,婚期未定,每月一封书信,以作歉意,以安君心。
李无眠每个月要给谢池写一封“家书”的事情,很快就被皇后和谢贵妃知晓了,不过时日尚早,未来日子还长,她们并未打算这么早动手,先观望几个月,书信兴许是谢池做给外人看的,不论二人有没有感情,两地相隔,见不着面,什么感情也会慢慢淡了。
不想半年过去,谢池的回信与长安城暮鼓晨钟一般准时,风雨无阻,每月十五总会摆在闻春斋李无眠的案上,虽然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宣告:谢池远在西南也仍记挂着京城的未婚妻。
谢贵妃先沉不住气,暗中做了手脚,将尚在西南路上的李无眠的去信扣下了,此时已入深冬,消息往来多有不便,难免耽搁,不想只晚了三日,连皇帝都知晓了此事,不但传令驿站莫要耽搁,还令李无眠与骆林悦隔着屏风说了会子话。
“行舟未收到公主书信,特令在下来问问,公主康健否?”骆林悦不愧是风月之地的老手,哄小娘子高兴的好听话随手拈来,谢池哪里会看小娘子罗里吧嗦写的家书,更没空写文绉绉的回信,谢贵妃这亲姑姑一年到头尚且收不到一封,何况那才刚得识的便宜未婚妻李无眠。
骆林悦与谢池自幼一起长大,骆老爷子常夸谢池写得一手好字,逼得骆林悦不得不常与他请教学习,一来二去,有几句无关紧要的漂亮话,在外人看来骆林悦已写得和谢池一般无二,每个月准时摆在闻春斋案头的信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东拼西凑竟无人看得出非谢池亲笔。
李无眠的“家书”倒是件件都寄去了西南,皇后和谢贵妃的手可以伸进从长安到西南这一路,却不论如何伸不到军报进京这一路,且其中有谢池的心腹,京中的消息骆林悦便是通过此处神不知鬼不觉地传到西南,自然也能将所谓回信穿插|进去。
为了谢池这便宜未婚妻,他真是操碎了心,连宫中侍卫巡逻都要围着闻春斋多走几遭。此次信一耽搁,他生怕李无眠出了事情,立即求见皇帝,说谢将军担心公主玉体,羞于直言,只能托他来瞧瞧。
鱼书站在屏风旁为李无眠转达:“公主无碍,劳将军挂心,西南阴冷,公主做了几件衣裳,劳烦骆将军|转交。”
骆林悦接过托盘,略略看一眼也知绣工了得,替谢池道了声谢,又叮嘱李无眠多在闻春斋修身养性,莫要贪玩也莫要贪嘴。
惹得鱼书瞪了他好几眼,误以为骆林悦怕李无眠耐不住深闺寂寞,给他那远在天边的挚友惹下祸事。
骆林悦好生冤枉,有苦说不出,只得多加防范,这件差事他答应得太过简单,没料想是个赔本的买卖,待谢池返京,得多敲诈他几首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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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闻春斋的芙蓉花生出绿叶。
“公主这春芙蓉绣的极传神,想那扬州一等一的绣娘也比不过。”鱼书由衷的夸赞。
李无眠佯装生气,点了点鱼书的额头:莫要胡言。
眼看谢池已经去了西南一年,她月月一封信绞尽脑汁,怕太啰嗦了他觉得无趣,又怕太平淡他觉得没诚意,却半点未怪谢池的回信句句敷衍。
她写闻春斋近日发生的趣事、写如何照料芙蓉花、写宫中的秋景冬雪、写贺元日魏宰相喝多了酒好好的秦王破阵曲不跳偏去参合胡旋舞被魏夫人揪了耳朵、写京中现下流行什么装束、胡商又带来什么有趣的物件儿……
这一年来她读了不少关于西南人文记事,一肚子问题,但在信中她几乎只字不提,怕谢池写回信费神,倒是麻烦了他。
每封信结尾的角落,她都会画点儿东西,四月这封她打算画朵芙蓉花,像是他与她一起赏过一般。
她与谢池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已将他放在心尖儿上,认定他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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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皇子李现求了皇帝,随同谢池一起去了西南,身为皇子,却无半点骄纵之气,就连谢池与士兵一起加固城墙,他也出了不少力气。
在京城,李现读了不少农耕之书,不想正派上用场,边境多年战火,百废待兴,吃饱肚子成了一等一的大事。
在他们不懈地努力下,秋收时粮食产量比往年多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知八皇子打算何时回京?”这日夜里,谢池邀李现小坐。
“我可是给谢将军添麻烦了?”闻言,李现连忙起身,不顾皇子身份,就要躬身行礼致歉。
谢池拦住,道:“何来此言?八皇子心怀万民,若不是八皇子相助,恐怕就连莱阳城的百姓都有不少人吃不饱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