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也字就十分精妙了, 上回何苗自导自演的事尚且历历在目,换了个儿媳妇,竟然依旧如此, 何贵妃两眼一翻, 径自晕了过去。
但这回敬献帝可连半点怜香惜玉都没有了,宫中接连闹出此事, 两个还都是贵妃侄女,谁能相信与贵妃毫无瓜葛?
面对这个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过的女子, 敬献帝只觉得自己受到浓重的欺骗,当时的言语有多甜蜜动人, 此刻的何氏在他看来便有多面目可憎。
敬献帝面罩严霜,再不愿理会这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拂袖扬长而去。
傅皇后虽也在惊骇之中, 正经事可也没耽搁,利索地吩咐仆妇, “来人, 将贵妃送回毓秀宫,让太医好生照料着。”
名为照顾,实为监视,且如今宫中已是时移世易, 傅皇后想让她几时好, 她便得几时好——若皇后不愿她出来,何贵妃恐怕得缠绵病榻一辈子了。
何妙容不禁感到深深寒意,本想说自己留下照顾婆婆, 以此逃避罪责,可看眼前架势,皇后恐怕会连她一并给关进冷宫去。
可她更不想被发配沧州啊!何妙容咬了咬牙, 眼看何苗还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看好戏架势,忍不住就要揭穿是她跟自己同谋,“皇后娘娘……”
何苗却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二妹,你既然身子健朗,就该趁早收拾东西,和二殿下一齐离开京城。当初那样恩爱,陛下才下旨将你许配给殿下作正妃,难不成眼看着要吃苦,你就想各自分飞么?”
成功把何妙容最后一条路给堵死了,她若是想要美名,就必须跟李天瑞同甘共苦,否则这事一旦闹大,谁脸上都不好看。
至于她会否供出自己,何苗可是半点都不担心。事在人为,何妙容若非自己想走捷径,也不会听从她的建议。她让何妙容吃屎,何妙容总不会乖乖地去茅房吧?
回家路上,何苗敏感地察知太子情绪有些低落,莫非在为他父皇担心?照她看可是不必,敬献帝一辈子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哪能为这点小事气着。
真气死了也不算坏事,省得日后重温旧梦,再把何贵妃母子给捞出来。
太子沉声道:“你早知二皇子妃是假孕,为何不同孤商量?”
在他看来何苗是以身涉险,好容易上回的事皇帝饶过了,还敢闹这么一出,就不怕波及到自己?到底姊妹俩都是何家人,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万一皇帝震怒之下新仇旧恨一并发作了可怎么好?
何苗摸了摸鼻子,她倒是没想那么深,“陛下不也没追究么?”
何况今日也是事发突然,原本她没打算拆穿,是何妙容自己想借那个假肚子殊死一搏,何苗当然不能见她得逞——若皇帝开恩放过了贵妃母子,那之前所做的一切不就白费了?
何苗挺了挺胸脯,“我是为您好,早日除掉这个麻烦,您也能早日夙愿得偿,我也好功成身退不是?”
原来她还惦记着那张契纸,太子不知怎的心情有些烦躁,一脚将路边石子重重踢开,看它远远飞过草丛去,像个任性撒气的孩童。
何苗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我答应您,以后不会贸然行事,不过还有一事,您能否答应我?”
太子本不欲理会,可听到这样软糯的腔调,心肠不由得一软,“干嘛?”
何苗不是很确定地望着他,小小声道:“您能否帮忙保下韩太医?”
归根结底,是她将韩元朗扯进来这趟浑水,敬献帝眼下没发作,可能一时想不起,可回头震怒追究起来,恐怕小命难保。
又正赶在贵妃出事关口,恐怕难以开恩。只是何苗当初用画大饼忽悠住此人,虽不能保证他加官进爵,好歹不能令他英年早逝,思来想去,能求助的也只有太子了。
你为了一个太医这样苦心孤诣,那若是孤用他来要挟,你是否愿意陪伴孤一辈子?
念头在舌尖转了转,太子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这一生他并非全然光明磊落,可唯独感情禁不起谋算。
如果他以这样的条件换来相守,那等于将两人最后一点纯洁的感情也给破坏了。
太子板着脸道:“他也算间接帮孤,孤自然不能看他身陷囹圄。”
何苗松口气,看样子即便韩元朗上了刑场,李天吉也能保他不死——大不了使个调包计就是了。
而太子认了他的功劳,韩元朗只需再隐忍蛰伏几年,等太子登基,必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距离她的退场,似乎越来越近了。不知怎的,何苗心里倒有些闷闷的难受,能重获自由,她本应感到高兴,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然而……
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等到了门首,何苗鼓足勇气道:“殿下,我给您做样东西吧,您想要香囊还是扇套?”
敬献帝看情势撑不了多久,在她脱身之前有段闲暇,何苗想,至少该留个念想。
她是很真诚地在说这句话,绝非谄媚讨好。
望着她清澈明媚的双眸,太子再次败下阵来,“香囊扇坠的不过小巧,你若有心,给孤做双鞋吧。”至少可算贴身之物。
中衣中裤之类太考验绣工,做鞋倒是简单,照着样子描画就行了。
何苗想了想,也不算什么难事,于是欣然点头,“行。”
太子叹口气,可惜不能叫她一下做十双,那她今年想必都没法出门了。
李天瑞领完诏书,倒是看不出有何异议,只平静接旨,准备整装前往沧州——他这样泰然自若,倒真显得清白无辜,仿佛一切都是奸人栽赃所致。
好在敬献帝也来不及后悔,自从贵妃奉旨“养病”后,敬献帝也跟着病倒了,原本服食丹药后精神矍铄,红光照人,如今却渐渐显出内亏之像来。
傅皇后亦将宫务分担给几个年长有资历的嫔妃,她自己则不分昼夜侍奉御前,一则尽到皇后职分,二则也是希望皇帝能体念这位发妻的好处,不至于圣意转圜,再度垂怜贵妃母子。
何苗本来也想在御前装装样子,但被傅皇后阻止了,傅皇后严肃地告诫她,“你只要照顾好天吉,再早日生下个白白胖胖的皇孙来,陛下同本宫便心满意足了。”
贵妃母子一倒,宫里也跟着冷清不少,敬献帝毕竟人到暮年,眼睁睁看着妻离子散,焉能不悲?要告慰他的伤痛,只能寄望于新生命的诞生。因此傅皇后才既往不咎,连何苗伙同自家姊妹再次设局假孕都能不计较,惟愿她能全了这个愿心,也不枉天吉对她钟情一场。
天底下不会有比她更宽容的婆婆,可也没有比这更艰巨的任务。面对傅皇后的殷殷期盼,何苗只能脸上陪笑,心里叫苦,且不说孩子没那么容易造出来,即便她想,太子也不给机会呀——这段时间,李天吉仿佛有意躲着她似的,李天瑞一走,他倒是分外忙碌起来,鸡鸣便起身,打更时才回来,连用膳的功夫都屈指可数。
何苗闲来无事,便常进宫看望婉嫔,一方面也是为躲避家里——自打何妙容去了沧州,窦氏跟何晏山这两口子就跟疯了似的,成天上门追讨消息,何苗实在烦不过,又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宁可远着些好。
婉嫔卧在床头,刚坐完月子,脸上养胖了些,身上也多了几两肉,倒显得丰腴好气色。她见何苗成日家抱着那只鞋样子,不禁咦道:“谁的脚这样大?”
宫中女眷虽不缠足,可多少总以纤巧为美的。
何苗有点害臊,支吾着道:“还能有谁?”
其实皇子们的衣裳鞋袜自有尚衣局料理,哪里用得着做主子的操心,何苗又不好说是太子逼令她所为,更何况是自己先开的口,只好骑虎难下了。
婉嫔却已猜出大概,微微笑道:“我也算见过不少至亲夫妻,都不像你跟太子这样。”
何苗被她一打趣,愈发粉面含春,“娘娘莫要取笑。”
只是她不惯针线,手艺实在粗糙,又不肯敷衍了事,每一处针脚都须细细琢磨过方才动手,看来看去,她自己还耐得住,观众都有些腻烦了。
婉嫔道:“不若我帮你代劳,三五日间就可完工,你这样得做到何时?”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苗轻轻摇头,“娘娘不必为我操心了,再说,我答应殿下要亲自动手的。”
那种认真而专注的神情,婉嫔不禁想到年轻时的自己,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或许对每个女子而言,这都是人生必历的阶段罢?
但愿太子妃不会落到她这般。
李天祥原本在暖阁陪小妹妹作耍,这会子却脚步蹭蹭的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大盅奶白奶白的鲫瓜汤。
婉嫔不由得失笑,“成日里喝这些东西,再怎么好也该腻味了,太子妃,你也盛一碗去罢。”
何苗便跟着尝了尝,果然汤鲜味美,虽然开春,湖面上可还结着冰,这新鲜鲫鱼也极是难得,大半都尽供甘泉宫里——谁叫婉嫔刚生产完,以作催奶之用。
何苗道:“还有没有多的,我拿些给皇后娘娘。”
婉嫔索性连鱼筐也让她抬走,小豆丁抱怨道:“母亲,您不吃东西,小妹妹也会跟着您挨饿的。”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何苗捏了捏小胖丁肉乎乎的脸蛋,忽然间觉得养个孩子也不算什么坏事。
第50章 . 帝崩 是我,皇嫂。
何苗拎着食盒来到椒房殿, 侍女回报傅皇后不在这儿,想必仍留御前侍疾。
何苗不禁有些犯难,这鲫鱼汤不比别的, 要热热的喝下去才舒服, 凉了就不鲜了,不知皇后几时回来, 再加热也会破坏口感。
侍女很是聪敏,“不如奴婢帮您跑一趟?”
何苗想了想, “罢了。”
她记得这位是傅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皇后不在, 她便如定海神针一般。与其让她来回忙碌,横竖自己闲着也是闲着。
何苗将筐中鲜鱼倒出,让她寻些温水养着, 最好再置些炭火,自己则密密层层将鱼汤包裹起来, 又额外多加些棉絮, 保温半个时辰应该是足够的。
敬献帝寝殿外空空荡荡,亦不见半个人影,想来帝后正说体己话,把当值的侍卫都给遣走了。
何苗泛起了踌躇, 亦不好擅闯, 只得先立在廊下,虽非刻意偷听,隔着窗棂却有几句言辞激烈的话飘出来。
傅皇后似乎大感气愤, “天吉从未到军中历练,您这样贸然让他讨伐漠北,究竟是何用心?”
敬献帝尚在病中, 声音略显虚弱,但却不改威严,“他是太子,若无功绩,又怎能服众?朕是在成全他。”
何苗微微吃了一惊,皇帝怎么忽然想起这茬?倒不是说这仗不该打,大周与漠北这些年摩擦不断,边境屡有戎狄滋扰,早晚必有一战,只是……不该放在这个时候。
皇帝卧病,朝中群龙无首,众藩王蠢蠢欲动,更别提还有一个刚放出去的二皇子李天瑞,倘若他贼心不死杀个回马枪,岂非等于门户大开,将万里江山拱手让给他人?
再说,战场上刀枪无眼,太子再怎么能干,也无法贸然统领这等规模的战事,既无资历,又无军功,或许皇帝确是有心让他掌权,但这不等于让儿子送死么?
傅皇后或许不知利害,可她唯一所有的便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垂泪道:“陛下执意如此,到底还是为了让太子立威,还是生怕他在宫中会威胁您的地位?”
这话就着实有些直白了,敬献帝即便有此顾虑,也不能承认,只冷冷道:“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朕心已决。你若这样放心不下,不如效仿贵妃,朕不介意让椒房殿变成第二个冷宫。”
皇帝的性子真是越来越乖僻了,何苗唯有喟叹。大抵人老了总是缺乏安全感,因此敬献帝宁愿相信灵丹妙药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也无法信任陪伴自己多年的嫡子与发妻,纵使他果真为这对母子好,可这样冰冷的言辞,这样决绝的做派,又怎能让皇后感受到温情呢?
高祖刘邦晚年那样宠妾灭妻,想让太子率军讨伐英布,吕后哭一哭,他照样改了主意,拖着病躯披挂上阵,敬献帝可连高祖都不如——何况,谁知他是否安着好心,太子如是吃了败仗,便更有理由废黜;而此去少则一年,多则数载,万一皇帝有何不测,远离京城的太子也不能第一时间掌握消息,容易失去先机。
怎么想都非明智之举。
何苗正纠结要不要进去劝时,那厢敬献帝已经拟好征讨的檄文,只待一声令下,便让太子前来领命。
眼看玺印将盖上那封明黄圣旨,傅皇后的嘴唇簌簌颤动,可见情绪已濒临崩溃,她再无迟疑,拿起桌上砚台,用力向皇帝后脑砸去。
何苗被巨大的碰撞声惊动,匆忙闯入,只见那年老而衰迈的帝王,如一条死鱼般倒在地上,两眼泛着黯淡的光,却是再无气息可言了。
傅皇后的肩膀一下又一下抽着,她做了一辈子贤惠的媳妇、温良的母亲,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然而此刻,她被迫杀害了那个漠视她半生的丈夫。
傅皇后伏在地上,哀哀痛哭起来。
何苗承认,自己有点被吓着了。
她甚至忘了那碗鱼汤最后是怎么解决的,等她迷迷糊糊恢复神智时,已经躺在东宫的床铺上。
太子把一个靠枕垫在她后腰上,一边喂她喝着滚热而发涩的姜汤,一边按着被子,免得汤汁溅到被褥上。
鱼汤只是味美,姜却是能驱寒的。
何苗浑浑噩噩咽着汤水,等脊背上密密地冒出一层汗时,才觉得身体轻快许多,急忙去抓他的胳膊,“外头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太子的情绪比她想象中镇定许多。
有一瞬间何苗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场梦,不过当触及到李天吉眸底的晦暗时,她才明晰过来——皇帝的确已经驾崩,他也会痛楚,只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为今之计当然先稳住局势,孤已劝母后秘不发丧,先找傅家前来护驾,待时机成熟,才对外宣布消息。”太子的声音有些疲惫,显然为劝导皇后费了不少心力,当时其实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傅皇后情急之下选择了最笨的一种,如今固然一劳永逸,可傅皇后自己的精神也受到极大刺激,回去后便谵妄不断,如同魇着了一般。
太子当然不能怪责母亲,何况傅皇后是为了他才走到这一步的,所以,即便对父亲的死亦有些遗憾,他也不得不埋藏起来,以全部的理智来面对这件事。
“二弟才到沧州,如今闻听消息,只怕得立刻赶回来奔丧,再趁机夺权,当然,孤是不会令他如愿的。”太子轻笑一声,他已将那几个炼丹的道士扣押起来,尽管皇帝的直接死因不能归罪于他们,可若继续服用那些丹药,殡天也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