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征兰目瞪口呆,见他快要走出门才反应过来,在他身后作揖道:“恭送郡王。”
半个月,还要一模一样的……虽说欠债还钱欠玉还玉乃是天经地义,可是这么稀罕的玉,她上哪儿去找个一模一样的给他?
姚征兰六神无主了片刻,猛的想起现在是在大理寺,不该把时间花在个人私事上。可是昨日她一来便在顾璟面前暴露了身份,从米行回来后又一直在顾璟那儿帮他写批注,还不曾有人来跟自己交接过相应公务。
想起顾璟,她不禁又担心他去刑部会不会有事?想到他的出身,心中才能不那么揪着。
看了看蒙尘的房间,她准备出去要盆水来,先把屋里打扫干净了再去找人询问交接公务之事。
不曾想刚走出房间便看到丁奉公朝她这里走来。
“姚评事,方才丁某为求自保不曾为你说话,你不会怪我吧。”丁奉公满脸赔笑道。
姚征兰道:“怎么会呢?此事本也与丁评事无关,是我一时情急,让你为难了。”
“姚评事不愧是伯府出来的公子,这气量就是大。是这样的姚评事,在你之前那位庞评事因病辞官,所以未能等你过来亲自与你交接,他将此事托付给我了,要不咱们现在就交接一下?”
姚征兰遂将丁奉公引进屋内。
却说李逾主仆出了大理寺,三槐道:“郡王,姚大人今日身上好像不曾佩戴表少爷的香囊了。难不成表少爷这么快就问他将香囊讨回了?”
李逾志得意满地笑了笑,道:“那谁知道呢?”
“郡王,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自是进宫,去陪皇祖母聊聊天。”
午前,顾璟终是回到了大理寺,着小吏叫姚征兰去见他。
姚征兰来到他房里,见他毫发无伤,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顾大人,今日之事真的谢谢你了。”姚征兰朝他深深作了一揖。
“不必放在心上,这原也不是针对你个人的事。”顾璟似乎从来不笑,虽然说话语气还算平和,但给人的感觉总是冷峻不可亲近。
“不是针对我个人……”姚征兰疑惑,“难道是针对这个案子?”
顾璟暗含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身为女子,虽然她对于在官场上与同僚如何交往逢迎一窍不通,但在某些方面感觉却是十分灵敏的。
“难道孙掌柜并非死于自尽?”姚征兰问。
“你觉得他会自尽吗?”顾璟一双黑如墨玉的眸子望住她,不答反问。
姚征兰有些无措道:“我不知道,再精明的人也总会有脑子犯浑想不开的时候,这个无法凭主观臆断。”
顾璟又问:“你兄长说话行事,与你相似吗?”
姚征兰道:“他自是比我好多了。”
顾璟点点头,不再言语。
姚征兰见状,试探问道:“顾大人,是不是我方才的回答不妥当?”
顾璟道:“你方才的回答,从做人的角度讲,那是少有的磊落与诚实。这样的事,摊在十个人身上,怕是有九个都会回答‘不像是会自尽的人’,或为推卸责任,或为宽慰自己。所以你这样的回答,是难能可贵的。但是若从为官的角度讲,你这样回答,无异于授人以柄。”
姚征兰想了想,哥哥也不知何时能醒,在自己替代他的这段时间里,总不能因为自己说话做事不懂得转圜给他以后的仕途埋下隐患,于是厚着脸皮向顾璟求教:“那依顾大人看,我该怎样回答才好?”
“平民百姓都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更何况是入仕为官的?不想害你的人不会问你这种暗设陷阱的问题,若是问了,你便要提高警惕谨慎言辞。遇到这种问题,你尽可反问一句‘某大人,你觉着呢’,他若回答‘是我在问你这个问题,你怎倒又问起我来了’,你便可说‘连某大人都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问题,我亦不知如何回答’,他若发表什么意见,你便点点头以示赞同便可,无需多言。”
姚征兰恍然,忍不住眉眼一展,但想起以后哥哥居然要在这样需得处处小心步步为营的官场为官,神情不免又有些黯然。
“多谢顾大人提点,那这个案子,咱们还管不管了?孙掌柜到底是不是自杀?若不是,那问题可就大了。”她道。
“此案因与我大理寺有关,按律我们大理寺所有官员都得回避,不得介入此案的查办。我只去看了眼尸首,其尸两眼合唇口黑,皮开露齿,面带赤紫色,喉下有赤紫色勒痕,直至左右耳后,痕长尺余①。乍一看是自缢的情状没错,但孙旺财身材矮小,若有两个彪形大汉将他控制住强行挂上绳索缢死,也不是没有可能。”顾璟左手纤长的手指在桌沿敲了敲,颇为遗憾道“可惜事实究竟如何,除了孙旺财本人,怕也只有刑部的仵作知道了。”
“若真是被杀害,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难道真的与米行的案子有关?可他连凶犯的模样都未看清,对方又为何要灭口呢?且若是灭口,那遗书又是怎么回事?还牵扯到大理寺,难不成,是为了阻止我们查下去?”一涉及到案子上的事情,姚征兰的反应立刻灵敏起来,“大人,我们不能去孙家调查孙旺财究竟死于自缢还是他杀,那我们可以去菜市桥那边喝茶吧?昨日我看了,在离米行和锦缎庄半条街的地方,就有间不错的茶楼。”
“喝茶?”顾璟眉头微拧。
“顾大人,您出身世家,怕是不知,市井百姓最爱瞧热闹,也最爱谈论热闹了。米行与锦记绸缎庄两日之内接连死人,此刻茶楼内定然都是在议论此事的。我们若便装前去旁听,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姚征兰道。
顾璟问:“你可有带便装?”
姚征兰道:“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恰好带了。”
顾璟瞧着她脸上那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之色,道:“那便回去换上吧。”
姚征兰出去之后,顾璟去屏风后脱下官袍换了身家常的长袍,整理好衣冠出门一看,发现姚征兰居然已经换好衣裳在外头等他了。
她头戴儒巾身穿长衫,做书生打扮,除了容貌太过明丽略显女气之外,还真是让人雌雄莫辨。
顾璟看着她头上那顶半新不旧,她戴着大小正好的儒巾,便知这女子在闺中恐怕也没少扮作她兄长偷跑出去游玩。
不过此乃别人的家事,与他无涉,他自然也不会多嘴去说。
“顾大人,方才忘了把这个还你了,谢谢你。”姚征兰双手呈上他昨日借给她的香囊。
顾璟接了,看向她腰间的荷包,问:“那上面绣的,可是獬豸?”
姚征兰点头:“正是。”
“可以借我一观吗?”
姚征兰解下荷包递给顾璟。
顾璟细细看了。
上回在米行她说范氏的绣工好,可在他看来,这个绣獬豸的人,才是真正的技艺无双。受他母亲影响,他也挺喜欢精美刺绣的,但是他又有些特殊的癖好,不论多好的绣品,只要让他看到一处针脚走向僵硬抑或绣线之间有交接冲突之处,他便弃之不要了。而他所在意的这些,旁人往往都看不出来,经他指点看出来了,也说无伤大局。总之不会像他那般觉着难以忍受。
可是这个荷包上的獬豸,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自然不圆满,看得他心中大为舒畅,简直爱不释手。
院中人多眼杂,他也就没问姚征兰这荷包是何人所绣,看过之后便递还给了她。
两人没带旁人,就这般结伴去了菜市桥,将米行又从上到下地勘查过一遍后,确定无所遗漏,这才来到半条街之外的如意茶馆。
作者有话要说:
①:部分借鉴《洗冤集录》
顾大人:这枚荷包完美迎合我这强迫症,需设法得之。
第19章
“二位客官,楼上雅间请。”
顾璟与姚征兰刚刚踏入茶馆,馆内小二便极有眼色地上前招呼道。
“不了,我们只是走路累了进来歇歇脚,就在大堂里随便找个桌子就可以了。”姚征兰递给小二几个钱。
这还没坐下就给的钱一般来说都是赏钱,小二喜笑颜开地将两人引至大堂角落一处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又不易被人注意的角落,殷勤地用搭在肩上的布将桌椅擦了又擦。
“这跑堂的倒是有眼色。”坐下之后,顾璟对姚征兰道。
姚征兰道:“茶馆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不是那机灵的,干不长。”
没一会儿小二便给两人送来了茶果点心。
姚征兰知道顾璟右手有伤,自觉地拿热水将他的杯子烫过一遍,然后斟了杯茶给他。
两人坐下这会儿,耳朵里已满是周围茶客议论米行与绸缎庄命案之声。
“……他会自缢?就算他舍得那万贯家财,他也舍不得那新纳的娇滴滴的小妾啊。”茶客甲大喇喇地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口无遮拦道。
“那你猜猜,这孙掌柜到底是怎么死的?”茶客乙问。
茶客甲调笑道:“要我说,定是他那河东狮看不惯他纳妾,伙同奸夫将他谋害了,这还有几分可信。”
“可信什么呀?你怎的和孙掌柜说米行的康老板一般?我问你,若真是这河东狮伙同了奸夫谋杀亲夫,那遗书哪来的?难不成她自己谋害亲夫,还敢伪造遗书诬告大理寺的官员?那胆子岂不是比天都大了?”茶客丙反驳道。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难不成,这孙掌柜的真是想不开自缢身死?”茶客乙道。
“我看还是不像,实话跟你们说,昨日这孙掌柜挨了杖刑之后啊,我去他家看过他。他躺在床上骂骂咧咧的,说他这一受伤,恐怕要耽误了十天之后去桑县进货之事,少不得又得托付他那贪得无厌的妻弟,也不知要被昧了多少钱去。你们听听,这像是个要寻死的人说的话?”茶客丁道。
“这么说的话是不像,命都不要了,谁还记挂着钱啊。”茶客乙道。
“我看啊是咱们这条街的风水坏了,所以才接连出这人命案子。”茶客丁道。
“风水坏了?这皇城脚下,风水怎么会坏?”茶客甲瞪着牛眼道。
“皇城脚下是不假,但从咱们这条街的走向来看,这个……不好说,不好说啊。”茶客丁呵呵笑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哎呀,你卖什么关子嘛!快说说,咱们这条街走向怎么了?以前都好好的,现在怎么风水说坏就坏呢?”旁人着急催问道。
“关风水屁事!我告诉你们,这就是有人在抢人!在掳人!让人做伪证,然后当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管你如何鸣冤叫屈,只说你家的人是自己跟人私奔了!然后就不了了之。”在姚征兰与顾璟对面的角落里,一名落魄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突然身形不稳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醉醺醺道。
姚征兰立刻竖起了耳朵。
众茶客也是疑惑地向他投去目光。
书生转过身来,额边散落几丝碎发,唇边冒着青髭,一副不修边幅潦倒度日的模样。
他捏着纤瘦的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道:“我姐姐也是这么没的,三年了。我去县衙报案,县太爷不受理,只因有个地痞说,看着我姐跟人跑了。我父母早亡,我姐姐为着养育我供我读书,蹉跎到二十二岁都未嫁人,而我刚刚考中秀才,她却跟人跑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可笑不可笑?那姓孙的为什么死的,我知道!这就是报应!他做伪证,却不想遇着个明察秋毫的,不仅没有相信他的一面之词,还当众打了他板子。那掳人的恶人见势不妙,这才灭了他的口!就像这三年来我四处奔告,他们也想灭我的口一般!”他说到这里,猛的一扯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来。
胸膛上明晃晃的一道刀疤,就在左胸口,看着真是险要至极。
众茶客不约而同地惊呼了一声。
书生掩好衣裳,依然是醉醺醺地伸着手指比划道:“你们知道吗?就我们真定府,就我走过的那几个县,类似的案子有多少件吗?这个数,足足二十二件!二十二名女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在人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都有牵挂,有畏惧,所以宁愿相信自家女儿姐妹夫人跟人私奔了,也不去寻找。可我不怕,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哪怕捅破了天,我也要找到我姐姐!”
“哎哟!这位客官,咱们这儿是茶馆,不是酒楼,您怎么就给喝醉了?”正在别处忙碌的小二察觉异动,忙跑了过来。
“我自己带的酒,怎么了?你这也没挂牌子,说不准饮酒呐!”书生拿起桌上一只不大的酒葫芦道。
“是是是,是没挂这牌子,不过咱们这儿不是没有下酒菜么?斜对面就是酒楼,您去那儿能喝得痛快。”小二一边说,一边连推带搡地将书生给请出了门。
正好这时茶馆里说书的先生来了,众茶客议论了两句书生的事,注意力便又被说书先生给吸引了去。
姚征兰一扭头,发现顾璟面前桌上干干净净,连茶都没动一口,自己面前桌上却剥了一堆龙眼壳。
她双颊微微一红,正色道:“公子,我们走吧。”
顾璟点头,不等姚征兰掏钱袋子,左手便拿出一粒小巧玲珑的银花生放在桌上当做茶资。
两人出了门,左右一看,便见那落魄书生独自一人踉踉跄跄地在街上走着。
“顾大人,你觉着,他的话可信么?”姚征兰一边跟着他一边小声问道。
顾璟道:“且不管他的话真不真,他胸上那道刀疤假不了。且观其长度,绝不是普通匕首或者刀具所能形成的。”
姚征兰道:“大人你这一说,我想起米行康掌柜腹上那道伤口,竟然能将人从前到后贯穿,且前后伤口宽度相差无几,这确实不是一般百姓能有的刀具,倒像是……官差们用的那种腰刀方能形成的伤口。”
顾璟不置可否。
虽满打满算相处不过一天半,姚征兰也看得出他为人寡言少语,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不介意,只闭上嘴专心跟踪前面那书生。
那书生走了一会儿,突然仰头大喊一声:“家破人散,状告无门,天理何在啊!”就往那墙根下一坐,背靠着墙又举起葫芦往嘴里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