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低得很, 就在谢陟厘的耳边,温热鼻息喷到谢陟厘耳垂上。她才从外面回来,耳尖冻得冰冷, 给这么一暖, 耳朵像是要化掉了似的。
“您您您先放手好吗?”
眼下这情形亲密得不像话, 谢陟厘满面通红。
“等一下……等一下就好……”
风煊近乎贪婪地抱得再紧了一些,怀里的人好小,好软,像一朵花一团云, 他不敢太用力, 怕一用力她便会像花茎那样折断了,也不敢放手, 因为舍不得。
“叛徒就在我平时最信任的三个人当中,我假装重伤垂死是为了试探出谁对我怀有异心。因为若是想杀我, 再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机会。
我也不确定到底是谁, 所以在每个人面前都不能露出破绽,只有你信了, 才足够逼真,他们才会信, 所以我……”他微微松开她一点, 看着她的眼睛,“所以我骗了你。阿厘, 你要怪我要骂我都成的。”
谢陟厘连忙摇头, 心里面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好像有一丝酸酸热热的滋味涌现。
大将军布局深远, 她只是一名小卒子,依令而行便好,他其实没有必要跟她解释这些。
她平淡惯了, 安静惯了,除了师父师娘,谁也没有真的关心过她到底怎么想,此时风煊异常认真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仿佛要望进她的内心深处去,她的脸忍不住有点发烫:“不不不……我怎么敢?您做什么都好,我都听您的。”
真乖。
风煊赞叹。
但……
“你还是骂我一声吧。”风煊道,“你骂我一声,我心里会好受些。”
谢陟厘抬头看着他,眸子里有一丝掩不住的讶异。
……哪有这样求人骂的?
她真是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请求。
“不许抱!”小羽从底下挤进来,挤到两人中间,拿小屁股用力拱开风煊的腿,紧紧抱着谢陟厘,“阿厘是我的!”
风煊弯腰把小羽拎起来:“那晚上还吃兔腿么?”
小羽的口水立刻流了出来,无法再保持凶巴巴的目光:“你做么?”
风煊不答,问:“能抱么?”
小羽发愁,纠结良久,竖起一根小指头,道:“可以抱一下下,但不可以抱太久。”
谢陟厘:“……”
风煊把小羽往肩上一搁,往后厨去:“那两顿兔腿呢?”
小羽立刻陷入了更大的纠结。
“三顿呢?”
小羽快坚持不住了。
“四顿?”
“啊啊啊随便抱随便抱!”小羽说完,强调道,“但我要在中间!”
风煊哈哈笑。
谢陟厘:“……”
所以她就值四顿兔腿?
*
第二天谢陟厘起了个大早,因为第二个要去找的人是严锋,马场离西角城最远。
没想到风煊起得比她更早,她一出房门便见他在厅上坐着。外头天刚蒙蒙亮,屋内还不是很明亮,他的脸在晦暗的天色下看不太清楚神情。
“阿厘,过来。”
谢陟厘乖乖近前,聆听吩咐,风煊却一时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
谢陟厘不太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才起床,没有梳洗,头发还散着。她的头发原比旁人厚,还微微带卷,这么散开来像是披了一件毛茸茸的衣裳。
她不知道风煊是用了点力气克制,才忍住没有去碰她散开的长发,毕竟昨日那样拥抱实属失控,名份未定,他不能总是唐突她。
“昨日你是什么个情状,什么个模样,今日还记得么?”
谢陟厘点头。
“若是严锋问为何不早些告诉他这个消息,你怎么回答?”
昨天路山成可是一句话都没有多问,谢陟厘并没有锻炼到这一点,寻思一下:“我就说……您本来想养好了伤再告诉他们……”
风煊伸出两根手指:“一,不是‘您’,是‘你’;二,我若没有其它图谋,必定会命你尽快通知他们三人。”
“是,是。”谢陟厘总觉得说“你”太过不敬了,改得特别不顺口,“那我该怎么说?”
“你就说,起先是我伤势太重,昏迷不醒,你只想独占救治我的功劳,所以不准备告诉旁人。再后来我时醒时糊涂,你私心里为了多留我一些时日,便故意瞒下了消息。直到现在我伤势突然恶化,眼看不行了,你才不得不去找他。”
谢陟厘一面听一面在心里默记,连连点头。
风煊瞧着她,忽然笑道:“……你怎么都不脸红一下?”
“……”谢陟厘这就不明白了。
“说起我的时候,若能脸红一下,可就再好不过。”
谢陟厘结结巴巴道:“我、我尽量。”
风煊只笑了一笑便沉默了下来,良久,道:“记住,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一个一心想要留住情郎的小女子,知道么?”
谢陟厘点头。
“我今天也会将小羽送到王大娘家,你待人进来便去接小羽,不要在院中停留,离得越远也好。”
谢陟厘从这句话里读出了一丝异样的气息:“您……你会有危险吗?”
傻子。
风煊在心里轻声道,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先想想自己有没有危险吗?
不过他的阿厘确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傻子啊,漫天箭雨都可以挡,现在这点又怎会放在心上。
“没有。”风煊看着她,眸子深深,“我只是不想你和小羽留在这里,说不定会碍我的手脚。”
谢陟厘:“……”
好像被嫌弃了。
不过若真是打起来,她和小羽确实也帮不上忙,那么的确是离远些好。
今日雪倒是停了,太阳出来后到处耀眼发白,谢陟厘一个多时辰后到了马场,却发现严锋不在。
马场有当时一块儿入营的兽医还认得她,告诉她严锋这些日子少有在马场的,听说在云川城安了家,让她往云川城找。
这可难住谢陟厘,云川城那么大,她又人生地不熟,上哪儿去找。
“去都护府。”兽医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告诉她,“严郎将十天里头有八天在那儿。”
谢陟厘谢过兽医,直奔云川城。
马场与云川城分别在西角城的两个方向,这一通奔波耗去了大半日,待进了云川城已是下午。
谢陟厘站在都护府门外暗自希望严锋能和路山成一样爽利,这样他们还能在天黑前赶回西角城。
风煊计划当中关键的一环便是将严锋、路山成与孟泽三人分置一处,这样才能分头行事,逐一击破。而今严锋与孟泽都在都护府,倒是有些麻烦了。
谢陟厘小时候随师父师娘来云川城赶集过小年,有时也会经过都护府附近,只觉得此时的都护府守卫好像格外森严,大门前的卫士比从前足足多两倍。
一问才知道原来巡查使今早已经驾临,好像还是一位皇子,身份贵重,所以如此。
谢陟厘担心碰见孟泽,便花了五十文钱,请面摊的老板往门上送一封信,转交严锋,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出府相见。
落款她寻思了许久,严锋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只凭四个字不一定请得动他,又不能直接在信上提风煊……思量许久,她落了个“丽”字。
毕竟当初严锋对着化名傅鱼丽的安知意发呆的模样,她还记忆犹新。
老板送了信很快回来,现在就看严锋收到信会不会即刻出来了。
这面摊虽与都护府大门隔着一段距离,但第一时间就能看到里面出来的人。
昨天谢陟厘一路只顾着害怕,完全没有旁的心思。此时才发现等待让人如此心焦,她一时担心严锋看出什么端倪,一时又担心严锋不出来。
就在这时,有府役高喊回避,都护府大门洞开。
谢陟厘以为是严锋出来,一抬头却见府兵开道,赤焰军护送,队伍声势浩大,当中两人骑着高头大马,甚是显眼。
一人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生得仿佛比女孩子还要秀丽些,衣着也甚是华贵,想来就是那位身为皇子的巡查使。
另一人生得清秀,一身文士风度,正是孟泽。
谢陟厘一口茶水全呛着自己。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姑娘您怎么了?”老板得了她的赏钱,对她服侍得分外殷勤,又是招呼又是递手巾。
谢陟厘抓着他的衣袖不停摇头,想要他闭嘴,他却会错了意,还热心地问她哪里难受,是不是要叫大夫。
谢陟厘急出一身汗,只想翻身就跑,可这会儿真跑了岂不是更引人注目?她生生忍了下来,只埋下头,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孟泽没看见她。
偏偏马蹄声往这边来,就在桌旁停下,孟泽翻身下马,和煦笑道:“果真是谢姑娘,我还以为看错了。”
风煊的三名心腹当中,路山成是怎么瞧谢陟厘怎么不顺眼,严锋是眼睛里只有安知意,从来没注意过谢陟厘,唯有孟泽温文尔雅,每回碰见都会这么笑着唤一声“谢姑娘”。
所以凭良心说,谢陟厘对他的印象不坏,若是放在平时,自然愿意寒暄几句,只是为什么早不碰见晚不碰见,偏偏在这会儿碰见呢?
谢陟厘心中欲哭无泪,视线一瞥,只见远处都护府大门口,严锋手里捏着一张信纸,正四下里张望,显然是在寻人。
谢陟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跳得这样快,肋骨与血肉仿佛已经无法阻挡它,它随时要蹦出胸膛。
她自然可以装作来云川城过小年敷衍过去,但想再出现在两人面前演风煊将死的戏码,两人就不会再相信了——一个家里有人重伤垂死的人,怎么可能有心情逛街吃面?
不能让他们撞在一处!
“我是来找孟郎将的。”眼看着严锋已经往这边看过来,谢陟厘低低地、飞快地道,“请您速速跟我走,我带您去见大将军。”
第37章 你等不到明天的护卫,也见不到……
谢陟厘说完便翻身上马, 孟泽一把攥住她的缰绳,眉目之间一片肃然:“你知道大将军的下落?!快说,大将军在哪里?”
谢陟厘只见那边大门前, 严锋显然是没寻着人, 眼瞧见孟泽这边有事, 抬脚便往孟泽这边来。
谢陟厘急出了一身冷汗,舌头不由自主开始打结:“他、他、他伤得很重,快要不行了……他让我来找你,他只信得过你, 让我只带你一个人过去, 不能给第二个人知道,你想要见他, 就马上跟我走!”
说着,她不再给孟泽问话的机会, 用力一夹马肚。
威风长嘶一声, 甩开了孟泽,带着谢陟厘向前飞奔。
谢陟厘看起来说走就走, 十分干脆利落,其实心头狂跳, 慌得不行。
万一孟泽不跟过来……她就没辙了。
只能回去告诉风煊, 对不起大将军,我把您的计划全搞砸了, 要杀要砍要怎么军法处置您就怎么军法处置……想想就觉得很悬, 大将军布局深远, 不管怎么处置她,后续情形都会变得很棘手吧?
若真是因为她影响了大将军揪出军中叛徒,她真是死了都没脸去见天上的师父。
不过还好,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
“大将军”三个字对孟泽看来有足够的力量,威风跑出没多远,谢陟厘便听见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一条小命保住了。
谢陟厘昨天和路山成赶路的时候,两个人基本没有交谈,都是埋头冒着风雪猛冲。
孟泽的性子却远比路山成沉着细致得多,一路细问详情:“大将军怎么会在谢姑娘处?大将军现在到底如何?为什么谢姑娘现在才来找我们?大将军当真说有叛徒?”
此时此刻谢陟厘只想感激威风。
因为威风跑得快,始终超过孟泽半个马身,孟泽便很难看全她脸上的神情。
她也不用太在意自己露馅,反正只是要装出一付哭腔,一一照风煊的吩咐答便成了。
她想着她应该像昨天那样哭出来才够真切,奈何当真没有演戏的本事,生挤了半日也挤不出一滴泪。
好在她这一整天几乎都在冰天雪地里奔波,脸色想必十分惨然,应当为她添了几分可信度,孟泽问了个大概之后便没有再问什么。
暮色降临之际,谢陟厘带着孟泽赶到了西角城。
小院一片黑暗。
这大半年来,谢陟厘每次回得晚了,夜色中都有一扇窗子亮着等她。今日这黑漆漆一片倒让她有些不适应,明知道这是风煊的安排,心里还是像缺了一块似的,有点空落落的。
为了逼真,风煊没有点灯,炭盆怕是也灭了。
谢陟厘下了马,几乎是扑进了房中,她下意识想去摸炭盆,再一想不对,她此时是一个“心爱的情郎眼看着生死未卜”的可怜女子,哪里还有功夫换炭?
于是立刻改换方向,扑到了床上,摸到了风煊的手。
正要开口的时候,感觉到风煊握着她的手微微用了点力,一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大将军”连忙收住,改口道:“阿、阿煊,你怎么样?可还好吗?我把孟郎将找来了!”
风煊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按原计划孟泽应该是留到明天的,但现在也没有机会细问了,他虚弱地道:“知道了……”
这么说了一句,还喘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你……你去外头守着……我……我有话同他说……”
谢陟厘想到昨天自己白流的那些眼泪,心想不愧是大将军,演戏都比她这种凡人要厉害得多。
离开之前,她摸索到了油灯,正要去拿打火石,黑暗的屋中忽然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