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谢陟厘矮下身半跪在风煊面前,“您还好吗?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风煊像是没听见,没有一点儿反应。
谢陟厘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连忙撸起风煊的衣袖,手指搭上脉门。
她的指尖碰上他手腕的那一刻,风煊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慢慢转过脸,视线落在她脸上。
又像是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似的,风煊开口:“阿厘……”
他好像一百年没有开过口了,喉咙都仿佛是积了沙,这两个字便像是从沙砾里面磨砺出来的,沙哑到了极点。
“我在,我在。”脉相看起来应无大碍,谢陟厘便去看孟泽的,一碰到孟泽的手就吓得猛地缩回了手。
——冰冷,且开始发硬了。
她的心突突直跳。
“别动他……”风煊低声道,“他被蛇咬伤了,要等大人们来救他才行,很快就会来的……”
蛇?
谢陟厘下意识四处看,然后才想起,这寒冬腊月的,哪里来的蛇?
但孟泽口角有黑血,看来确实是中毒而亡。
“等一等,等一等就好了……”风煊轻轻拍着孟泽的肩,像对待一个小孩子,“等一下孟叔就来了,他们会来救你的……别怕……别怕……”
谢陟厘在医书上读到过,人在惊怒之际,很容易急怒攻心,痰迷心窍,以至心神恍惚,神志不清。
看来风煊便是如此。
只是这种症状往往须用针灸,她连人体穴位都还没开始认,离针灸当然还有八百里那么远。
但他方才叫得出她的名字,想来并未完全糊涂,她大起胆子,用力掐了掐他的人中。
风煊吃痛,大约是由于练武之人的习性使然,手上的匕首反手便向谢陟厘刺来。
谢陟厘吓得发出一声尖叫,抱着头缩成一团。
好一会儿才敢睁开一只眼睛,只见匕首锋利的刃尖就停在她的面前不到三寸,只要再往前送一点点,她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她的尖叫好像唤回了风煊的神志,风煊眼中的空洞褪去了一点,紧跟着匕首落地,他握住谢陟厘的双肩:“我有没有伤着你?”
谢陟厘摇摇头:“我没事。”
风煊像是松了一大口气。
谢陟厘声音温和舒缓:“这屋里太冷,您……你去那边屋子坐坐好不好?”
风煊像是还有些糊涂,不由自主便由着她扶了起来,坐到了小羽房中。
谢陟厘生起炭盆,又烧了一大桶热水,注满浴斛,道:“水好了,你泡个澡吧。”
风煊浑浑噩噩的,也不顾谢陟厘还在,抬手便开始解腰带。
换作平时谢陟厘定然要跑开,但这会儿她只是背过身去,听得“哗啦”一下入水的声响才放下心,离开。
然后去厨房下了一碗面条,想了想,又往面汤里加了些提神醒脑的药物。
面煨在锅里,等风煊泡好澡就可以出来吃。
但她一直等着,风煊却迟迟没有出来。
这么久,水早该凉了吧?不要着凉了。
谢陟厘忍不住去叩门:“大将军,您泡好了吗?”
屋内有了动静,不一时,风煊披着衣裳走了出来。
他的头发与眸色一样,原本就比旁人黑些。此时被水打湿了,更是黑浸浸地一如屋外的夜色,发梢上还滴着水。
眸子也是黑浸浸的,无边深沉,隐隐哀伤。
哪怕是哀伤也好,他的眼中总算有了一丝情绪,不再像之前那般浑沌了。
谢陟厘拉开凳子,请他坐下吃面。
自己则取了块布巾,站在他的身后,一小缕一小缕地替他把头发擦干。
风煊无论何时,无论是站是坐,皆是背脊挺直,此时便是直挺挺坐着让她擦水,手却没有动筷子。
房门紧闭,灯火昏黄,一室静谧。
谢陟厘替他擦好了头发,问道:“是不是做得不好吃?要不我去准备些饭菜吧。”
她一面说,一面要去后厨,衣袖却被风煊拉住。
风煊看着她,眸子还是那样黑,目光还是带着那样深沉的悲哀,开口道,“阿厘,我可能要唐突你一下。”
“……”
谢陟厘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他手上一使力,她便不由自主,被扯了回去。
紧跟着风煊的双臂抱住了她的腰,将自己贴在了她怀里。
第39章 我能再抱抱你吗?
谢陟厘觉得自己应该惊吓一下的。
起码也该震惊一下。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同男子如此亲密。
但是她没有, 甚至连娇羞都没来不及产生,只是愣了一下下,然后便由他抱着。
这一刻她觉得风煊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将军, 而像是一个小孩子, 或是一个小动物, 在寒冷的冬夜遇上了哀伤的事,想抱住身边的人取个暖。
她不能拒绝一个雨雪天进门求抱抱的小猫小狗,她也不能拒绝这样的风煊。
风煊仰头看着她:“阿厘,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
昏黄的灯光映进风煊的眸子里, 为他的眸色添了一层淡金, 让他看起来和平时如此不同。
谢陟厘感觉到自己的心变得好软好软,抬起手, 轻轻抚了抚风煊的头发:“你若是愿意说,我就听着。”
风煊把脸贴在了她的腰间, 明明纤腰只得一束, 又香又软,心中却毫无绮念, 只觉得温暖。
好暖。
“有酒吗?”他问。
谢陟厘想了想:“有。”
她待要去取,风煊却不想放手, 搂得更紧了些。
谢陟厘:“……”
风煊从来没有这样抱过谁, 包括小时候。
母亲原本是德妃宫中的宫女,生下他之后只封到嫔位, 没有开宫的资格, 依旧住在德妃宫中, 只另辟了一处偏殿,与德妃抬头不见低头见。
那时候德妃还没有生养,见不得母亲与他亲厚。哪怕是母子之间抱一抱, 德妃看见了也要大发雷霆,说母亲故意做给她瞧,笑话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于是从风煊记事起,母亲便没有抱过他。他曾经以为天底下的母子都这样。除了小婴儿,谁会被抱在怀里?
后来他到了孟家,第一眼就看到孟泽过门槛的时候摔了一跤,孟婶把孟泽抱在怀里哄了半天,他便看了半天。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有多羡慕孟泽。
孟泽是他向往中的自己——父母都在身边,拥有无限宠爱,被母亲抱在怀里,由父亲逗着玩,便是少年风煊所能想象的、人世间最最美好的画面。
可是孟泽死了。
死在他的手下。
风煊的脸贴着谢陟厘的怀前,谢陟厘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觉到他的呼吸猛然变得急促,仿佛在极力克制些什么。
谢陟厘轻声道:“你松松手,我去取酒来,好不好?”
风煊这一次松开了手。
谢陟厘没有去后厨,而是披上斗篷出门去,在檐下拿起锄头,开始在枣树底下挖起来。
不一会儿,风煊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走出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拿酒。”
就在这时,锄头锄下去的时候发出“叮”地一下轻响。
谢陟厘连忙放下锄头,从树底下搬出一坛酒来。
“这是三年前师父随军出征的时候埋下的,原说等他回来就取出来喝……”
谢陟厘声音里有些伤感和感慨,不过深吸一口气之后就露出了一丝笑容,“能用这坛酒来请你,想来他也是高兴的。”
北疆的冬日深夜寒冷极了,但风煊只觉她这丝笑容温暖得像是初夏时节的朝阳。
看她这样笑着,周身仿佛都没那么冷了。
这坛酒算不上是佳酿,但埋上了三年,开坛便闻见一股浓香。
谢陟厘给风煊斟了一碗,想了想,自己也陪了一碗。
有些人喝醉了会撒酒疯,有些人喝醉了直接睡觉。师父喝醉了爱笑,风煊喝醉了爱说话。
风煊才喝了两碗眼神便开始发直了,絮絮叨叨地,从皇宫讲到孟家,从孟家讲到皇宫,再从皇宫讲到战场,从战场讲到库瀚,从库瀚讲到严锋、路山成和孟泽。
“我没打算杀他……我怎么能杀他呢?他是孟叔孟婶唯一的儿子,是刘嬷嬷最最心爱的宝贝孙子……也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杀他?”
风煊抱着酒碗,已经坐不大稳,“我只是想问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要什么可以跟我说,我自然会帮他……可他什么都不说,他就这么没了……没了……我怎么跟刘嬷嬷交代?我怎么去见孟叔和孟婶啊……”
风煊的泪水流下来,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小孩。
谢陟厘这会儿终于明白风煊为什么平时不喝酒,喝醉了竟然把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就这么倒了个底朝天,换成有心人来打探机密,一定会被扒得精光,可不是要误事?
大将军王威震北疆,伟岸如同神明,谢陟厘真的没有想到,他会有这般软弱无助的时刻。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风煊身边,像之前那样将他的头颈揽进怀里,抱住他,柔声道:“这不怪你,他应是服毒自尽的,想来也是知道自己的罪孽吧。”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服毒?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背叛我?”风煊抓着谢陟厘的衣襟,“为什么……”
一直到昏昏沉沉睡过去,他嘴里咕哝的依然是这三个字。
谢陟厘把他扶上床,替他盖好被子。
风煊在睡梦中依然是眉头紧皱,谢陟厘伸手替他去揉了揉。
这纯然是胆大妄为了。一来是趁他酒醉不省人事,二来,谢陟厘也喝了点酒,虽然没到醉,一颗怂人胆却被壮得差不多,敢于动手动脚了。
“年纪轻轻,眉心便生竖纹,这可不好,看起来很凶啊。”她端详着他,轻声道。
可能正是因为他老是这般杀气腾腾的样子,所以人们都忘了他的年纪,只一味受他震慑,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
但此刻他却这么睡在她的面前,一如婴孩与小兽,毫不设防。
*
次日清晨,天一亮,巷子里最辛劳的那只公鸡便打起鸣来。
风煊脑袋沉得很,身体却已习惯性地随着鸡鸣声醒来了,睁开眼睛便看见从窗外透进来的晨曦,以及在晨曦下靠在床前的人。
谢陟厘坐在踏脚上,身体歪向床榻,缩成一团,身上裹着一床被子。
头发睡得有些凌乱,额发蓬松,逆着天光,看起来像是兜着一蓬光。
两颊的肌肤因熟睡而微显红晕,因为脸搁在床边,嘴唇被挤得微微嘟起,泛着柔润的湿意。
这是风煊第一次看到她睡着的模样,只觉得她像一朵静静笼着花苞的木棉花,湿润鲜妍透红,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得用力一些,便把她吹醒了。
谢陟厘听到公鸡的啼鸣声也眼开了眼睛,因远远没睡够,一睁眼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就见风煊半撑着头,定定地看着她。
谢陟厘的另一半哈欠顿时卡了回去,呛得连连咳嗽,“大、大将军,我、我怕您酒后不适,需要人服侍,所以就歇在这里了……”
风煊点点头:“你是害怕吧?”
谢陟厘:“……”
昨晚弄到后来已经四更天了,再去麻烦王大娘显然不好,她又不敢去厅上——风煊的屋子与厅上只有一壁之隔,孟泽的尸体还停在那里。
只得另取了一床被子将就一下,睡前还告诫自己要早点醒,至少要在风煊醒来之前醒来收拾。
结果奔波了一日还熬了夜的身体显然是不听话。
谢陟厘暗暗吐了点血。
她猜测风煊身边可能有过不少献媚的女子,因为好些时候她都感觉风煊觉得她是有意示好,有意接近。
这回她虽然没有上床,但在风煊眼里恐怕已经完全不清白了,只怕又要教导她。
但风煊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委屈你了。”
谢陟厘有点愕然:“没有……不委屈……”
风煊很想把她搂进怀里,抱一抱,亲一亲,怎么亲昵怎么来,让她知道他有多感激昨夜的她。
她既没有惊吓,也没好奇,没有喋喋不休也没有惊叫连连。
她那么安静,那么温柔,像一双温和坚定的手,在他最痛苦最软弱的时候接住了他。
只是此时他才知道,在她温柔地揽住他的时候,心底里压下了多少恐惧。
“阿厘,”他的声音低沉,“我能再抱你一下么?”
人的脑子在夜里和白天应当是不一样的吧?
清晨理智回归,谢陟厘的脸刹那间通红,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我去做饭!”
一面说,一面夺路而逃。
风煊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一下,倒回枕上。
被子被她慌忙间扔到了床上,他一手拉了过来。
柔软的棉被犹带着余温,触手温热,更重要的是……还留着她的味道。
他将被子拉过头顶,将整张脸盖了起来。
*
孟泽的尸体是个问题,总不能一直搁在屋里。
但谢陟厘可不敢开口问风煊打算怎么办。
昨夜听了风煊一宿的醉话,她已经完全能明白,昨夜她为什么会看到那样一个风煊。
孟泽对于风煊来说不单只是属下,还是兄弟,他代表着风煊少年时代的全部暖和热,是少年风煊心中更幸福的那个自己。
孟泽仿佛是带着风煊一部分的自己死去的。
等看到风煊套马车,她才试探着问道:“要出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