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泽手里握着一枚精巧的火折子,照出了屋内情形,也照出了床上的风煊。
“煊哥!”
孟泽震惊,点亮了油灯,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前,“怎么会这样?!”
谢陟厘悄悄走出来,在外头带上房门。
听这声音里满是惊痛,虽不像路山成昨天嚎得那般惊人,但也算是情真意切,想来叛徒并非是孟泽吧?
那么……是严锋吗?
严锋私放安知意入大帐在先,不遵将令离开马场在后……好像确实有些可疑。
不过这些事太过复杂也太过重大,她是很难想明白的。大将军英明神武,自然会处置得妥妥当当。
她带上院门,向王大娘家走去。
屋内,风煊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孟泽的手:“小泽……我不行了……索文措那三支箭重创了我心脉,今日又引发了旧伤,我……怕是没多少时日了……”
“不会的,不会的!”孟泽紧紧抓着他的手,“煊哥你撑住,我这就带你去云川城,云川城有北疆最好的大夫!”
“我这身体已经经不起颠簸了,大夫来了,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风煊低声道,“当日乱军之中,有一支冷箭是从烈焰军中射来的,军中有叛徒……小泽,你与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务必为我寻出叛徒,替我报仇。”
“是,是,煊哥,你放心,你交代的,我一定会做到。”孟泽眼中含泪,“只是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的伤势……”
“我的伤我自己很清楚……库瀚那一刀,早在三年前就该要了我的命了……”风煊说着,咳嗽了两下,“小泽,你今夜就回云川城,调集两百精兵前来护卫,那叛徒定是北狄派来的,明天我便召集八大镇各处将领前来,重新布设各处的守兵……咳咳咳,大夫……大夫也多请一些过来,包括大营里的曹大夫,他的医术最是高明……”
风煊吃力地喘息,紧紧抓着孟泽的手:“我不求长命百岁,但求能再活数月,让我打败北狄……”
孟泽惊讶道:“煊哥,你已经有了对敌之策?”
“不错。”风煊道,“我早已有所谋划,这几个月虽是缠绵病榻,到底胜在安静,已经想得纯熟。只要再给我几个月时间,我一定能……咳咳咳咳……”
风煊在咳嗽的时候口角溢出鲜血,血滴到孟泽手上。
孟泽松开了风煊的手,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把那滴血迹擦掉。
他的动作缓慢,神态娴雅,依旧是素日模样,但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就像潮水一样从他身上落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显的冷厉之色。
不过是擦了个手的功夫,孟泽整个人便像是从温玉变作了铁石。
他扔了那块沾血的帕子,慢条斯理道:“大将军着实是天生将才,身子已经坏到了这步田地,心里还惦记着打北狄。如此忠君爱国,当真令人感佩。”
“小泽你……”风煊的瞳孔收缩,“……你疯了么?”
“世上从不缺疯子,可惜我不是。”孟泽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抽出了腰畔的刀,“抱歉了,煊哥,你等不到明天的护卫,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刀光雪亮,那是最好的玄铁刀,昏黄灯光映在上头,刀刃泛着金色的光。
风煊死死盯着那刀刃,身上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上一世被一刀捅穿胸膛的剧痛。
——原来,是这一把。
“怎么会是你?”若说三个人当中,风煊最不希望是谁,那一定是孟泽。
十岁那年,他和孟泽偷偷进山,想学着大人的模样打猎,却不小心掉进了猎人挖出来的陷阱中。
陷阱大约原就是一道天然的深坑,上面覆着一些枯枝树叶,两人一脚踩上去,一起中招。
陷阱又深又高,两人是爬树的高手,奈何陷阱里可没有生出枝桠,不单没有借力处,还生满了青苔,光溜溜滑不留手。
两人徒劳无功地爬了一阵,终于意识到面子这个东西不能要了,于是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可惜两人喊破了嗓子,头顶也只有一群乌鸦飞过,并且日头西坠,眼看就要天黑。
两人这才开始感觉到害怕,孟泽靠在风煊身上瑟瑟发抖。
风煊皱眉瞪着洞顶,比划了一下高度,道:“小泽,你站在我肩上,我顶着你看能不能上去。”
孟泽对他向来是俯首贴耳,言听计从,这回也不例外。
他乖乖踩在风煊肩头,扶着生满青苔的洞壁,努力伸出手,竟然当真够到了洞口。
“煊哥你太厉害了!”
孟泽说着就要借力往上爬,忽然又顿住,一弯腰,整个人从风煊身上下来。
风煊不耐烦:“磨蹭什么呢?还不快上去?”
孟泽道:“我上去了,那你怎么办?”
风煊道:“你傻呀,自然是赶快回家去喊大人,让他们来救我。”
孟泽看了看洞口的天色,忽然一咬牙:“不,你先上去。你去喊人。”
在风煊的记忆里,这是孟泽第一次违背他的意思,不禁有点讶异:“我上你上有什么不一样?”
孟泽异常坚持:“既然都一样,那就你上。”
眼看天就要黑了,风煊也没功夫跟他多争辩,只问他:“你扛得动我吗?”
孟泽用力点头:“我可以!”
孟泽果然可以。只是风煊明显感觉到脚下的肩膀在发抖——两岁的差距对于成年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于孩子来说却有天壤之别。
风煊后来不止一次地回忆当时的情景,每一次都从深深的愧疚里看清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冷酷、自私,凡事只为自己打算,眼中只藏着自己的目标。
当时的少年风煊心里想的是——我出来也挺好,若是小泽,一个人在黑暗山中定然要吓哭,指不定还不认路,那两个人都得完蛋。
完全没有考虑小他两岁的孟泽一个人留在山中的陷阱会如何害怕,以及会遇到怎样的危险。
风煊确实很认得路,并且会借助月亮与金星的位置辨认方向,很快便回到家中报讯。
孟父叫上邻居,一大伙人拎着灯笼打着锣上山。灯笼是为照明,打锣则是为了惊散野兽。
风煊带头跑到陷阱旁,欢喜地扑到阱边:“小泽——”
他所有的喜意生生噎在喉咙里。
孟泽倒在陷阱深处潮湿的土地上,无知无觉,叫也叫不醒,却并非是睡着了。
一条竹竿般粗细的蛇缠在孟泽的腿上,身上一截一截泛着紫红色泽,乃是人见人怕的五步蛇。
“快,有蛇!”大人们一片忙乱,有人把火把扔了进去,把那蛇惊走,然后才放下梯子,把孟泽抱了上来。
五步蛇剧毒无比,据说是五步之内必死无疑,孟父抱着孟泽哭出了声。
还好有人镇定,先把孟泽被咬伤的地方划开了一道口子,挤出毒血,然后再扎紧上下两端,然后大家抱着孟泽急奔着去找大夫。
风煊一路跟在后面,看着孟泽那张泛白的小脸,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小泽这一口是替了他的,原本被咬的人是他。
孟泽昏迷了三天才醒。
醒来第一眼,便看见了一直守在床边上的风煊,孟泽露出一个笑容:“煊哥,你真的好厉害啊,看,我们真的出来了……”
风煊握着孟泽的手,没有说话,眼眶有点泛红。
他知道,他欠了小泽的。
他以后一定要还。
后来风煊投身从戎,孟泽一早便在信中再三要求一道来北疆,一直被他拦着。直到封王之后,北疆八大镇全部收入囊中,这才让孟泽来。
他要给孟泽建功立业的机会,更要给孟泽坚实安稳的后盾。
他要孟泽往走前的路,再不会有任何陷阱,更不会有毒蛇。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孟泽竟成了他的陷阱,他的毒蛇。
第38章 我可能要唐突你一下
“为什么……”风煊死死盯着孟泽, 一字字从喉咙里挤出来,“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等到了阎王殿上,大将军自己去问吧。”孟泽的声音冰冷, 不带一丝温度, “在那儿会有人告诉你的。”
最后一个字落地, 雪亮刀光也跟着落下。
“呛”地一声,刀锋没能如想象中那般直接刺中风煊的心脏,反被一把匕首所阻。
孟泽知道风煊这把匕首从不离身,但没想到风煊此时还有反击的力气, 一把匕首在风煊的手里拥有凶猛力道, 宛如龙蛇出洞。
孟泽一退,再退, 接连几次变招都逃不开这雄浑的一击。
直到背脊抵上墙壁,匕首抵上咽喉, 孟泽才明白了过来:“……大将军还真是深不可测, 原来这是一个局。”
“小泽,”风煊盯着他, 占据上风却殊无喜意,“告诉我,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因为你太强了,大将军。”孟泽道, “三年了, 我一直找不到一击致命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能让你悄无声息地死去,只要再把姓谢的医女灭了口,世上就再没有你这个人, 也没有人会知道你死在我手下。我实在抗拒不了这样的机会……我该多想想的,这机会太完美了,完美的就像专为了我打造的一般……所以,大将军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起疑心的?”
“我从来不想对你起疑心……若是可以,我宁愿随便是谁,也不要是你……”
风煊眼中绽出血丝,脸上全是愤怒,手上过于用力,匕首在孟泽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红痕,他咬牙:“看在幼时情分,我不想送你去大牢受刑,你最好自己交代清楚!”
孟泽看了风煊一眼。
眼神很奇怪,非常淡然,还有一丝稀薄的怜悯。
这种眼神出现在孟泽脸上,太过陌生,以至于显得有些诡异。
风煊无法克制自己的狂怒,那个永远都追随在他身后的小泽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孟泽,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风煊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们孟家就你一个儿子!你可是想要你们孟家绝后?!还是你当真不怕死?!”
“我不怕死。”孟泽淡淡道,“失手了,便是死。”
孟泽说完闭上了眼睛。
风煊恨不能把他的脑袋掰开来,看看里头到底塞的是些什么东西,可孟泽的脑袋缓缓垂了下来。
风煊用力晃了晃他,他的脑袋像是吊在树上的苦瓜,也随之晃动。
“孟泽……”风煊有了一丝异样的不安,捏住他的下颔迫使他抬头,手指先触着一丝腻滑,已经觉出不对。
孟泽被动地抬起了头,昏黄灯光下,他清秀的嘴角溢出一丝黑紫色的鲜血,像极了当年被五步蛇咬过之后,伤口沁出来的血。
“小泽……”风煊的声音开始颤抖,抹掉孟泽那片血迹,擦了之后更多的黑血溢了出来。
孟泽像是变成了一只坏掉的果子,腐烂的汁液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再也没有一丝鼻息。
*
窗外一片漆黑,四下里一片寂静,只隐隐听得几声犬吠遥遥传来。
夜已经很深了,巷子里的人基本都睡了。
昨天这个时候,谢陟厘已经吃完饭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了。
但今天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来唤她回去。
若孟泽不是叛徒,这会儿风煊该审清楚了,应该会让孟泽来唤她和小羽回去,就像昨天路山成做的那样。
若孟泽是叛徒,风煊也该把他拿下了吧?那么风煊自己便会来唤她回去。
——大将军亲自来接,是多么纡尊降贵的事,换作从前谢陟厘想也不敢想。
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风煊待她和小羽宛如待家人一样,谢陟厘寻思到此才发现自己竟觉得他来唤她如此顺理成章。
可孟泽没来,风煊也没来……这就很奇怪。
难道,是出事了吗?
谢陟厘抱着小羽,坐在王大娘家的火盆边,开始有些担心了。
小羽已经熬不住,在她怀里睡着了,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王大娘这么能聊的人,这会儿也忍不住开始打起了哈欠,看看外面黑透了的天色,问谢陟厘:“今晚就在这儿睡吧?我给你们姐俩铺床去。”
谢陟厘道:“大娘能帮我照看一下小羽吗?我回去看看。”
“别回去,今晚就睡这儿。”王大娘道,“男人不能惯着,就得让他尝一尝一个人有多冷清,以后才不敢骑到你头上。”
王大娘这是以为谢陟厘跟风煊吵架了,谢陟厘也没法儿解释,只能在王大娘怒其不争的眼神里把小羽交给了王大娘。
屋外寒风彻骨,小小一段距离,谢陟厘的脸便冻木了。
进了院子,雄壮和霸道迎上来,雄壮不停往她身上扑,霸道则绕在她脚下,不停喵喵叫。
谢陟厘隐约想起,忘了给这两位大爷添食水了。
但这念头太过隐约,因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那扇亮着灯的窗子上。
屋子里一片悄然,什么声音也没有。
……风煊和孟泽一起走了?
谢陟厘的脑子里蹦出这个想法,然后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一灯如豆,风煊背靠着墙面,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孟泽,眼望着虚空,眸子里一片空洞。
两人都一动不动,仿若僵死。
谢陟厘全身也跟着僵冷,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看见风煊的眼睛眨了眨,她的一口气才缓过来——菩萨保佑,还好还好,不是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