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豪迈的扑腾只到谢陟厘为止。
它扑在谢陟厘身上,正要对生人呲起白牙,谢陟厘挠着它的下巴,道:“乖,我带你换个地方玩,你别吓人好不好?”
于是申公公便见那可怖的怪兽猫咪一样偎在谢陟厘肩上,就差没有幸福地打起呼噜,登时目瞪口呆。
“申公公您瞧,这是神兽吗?”谢陟厘问。
申公公这才回过神来:“是,是!”然后便对谢陟厘和颜悦色了起来,“谢太医有献宝之功,前途不可限量啊。”
献宝是其一,此人竟能令神兽如此听话,这份本事可是独一无二,无人能比,必然会得到皇帝赏识。
因着这一点,谢陟厘离开的时候问能不能和家人说几句话,申公公便客客气气地道:“谢太医请便。”
但人却是老实不客气地杵在旁边。
今夜可是个紧要关头,若是在他这里出了乱子,他可没法儿交差。
谢陟厘摸了摸小羽的头,道:“小羽乖,在家里好好读书,可别再缠着要我带你入宫了,宫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小羽赖进谢陟厘怀里:“可我想去嘛。”
谢陟厘心里忍不住赞了一声我弟真聪明。
事实上小羽入京的第一天提到过皇宫怎么样我能不能去看看,房士安便告诉他皇宫寻常人进不去,但若是科举及第,便能入宫参加殿试,到时候就能堂堂正正地去看皇宫是什么模样了。
小羽当即便立下了梦想——他不单要入宫参加殿试,还要在殿试上夺魁当状元!
再没有提过去皇宫玩的事。
“那可不行。白天不行,夜里更不行,落了钥,有天大的事也进不得。”谢陟厘背朝着申公公,看似搂着小羽低语,实际上眼望着小羽身后的房士安,“再说宫里可不是能玩的地方,大家都待在宫里好好的过日子,什么事也没有,不能乱玩的,你也不能老是想着玩,还是好好读书要紧。”
房士安神情不变,依然是长辈那种波澜不惊微微含笑的样子。
小羽顺着她的话:“天天读书,太闷了。”
谢陟厘道:“若实在想玩,你就去找姐夫玩吧。对了,我床头有个木雕小人儿,你去找姐夫玩的时候把它带上,给姐夫家的小光玩。”
申公公听得这些嘱咐孩子的琐碎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在旁边清了清嗓子。
谢陟厘立即道:“我要走了。小羽,你可千万别老惦记着去宫里玩啊听到了没有?老老实实待着,哪儿也别去!”
她只能说到这里了。
回宫的时候申公公再不敢和她同一辆马车,因为马车上有豪迈。
申公公给豪迈准备了一根牛皮绳结成的绳索,让谢陟厘给豪迈系上。
谢陟厘再三表示不用,申公公笑道:“谢太医是不怕这神兽,可谢太医不能时时陪着它呀,总得有人看着它不是?这东西到底是野性难驯,等明日便让将造局铸一个西戎那般的大铁笼子,这样陛下玩赏的时候才放心。”
谢陟厘给豪迈套上绳子的时候,豪迈还以为这是她给它的玩具,咬着绳子玩得十分开心。
“别怕……”谢陟厘抱着豪迈,脸埋进它丰厚地的毛发里,一直以来摒着的紧张与镇定全数崩塌,“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豪迈拿舌头舔谢陟厘的泪水,同时脑袋往谢陟厘身上蹭,用它的方法安慰谢陟厘。
谢陟厘想起师父走后的那段日子,她遇上实在难熬的事,便是这样抱着雄壮霸道们这样哭一场,每次哭完,心里都会痛快很多,又可以撸起袖子接着干。
但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压在心上的巨石有千斤重,她觉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这是她第一次明白风焕说的,皇宫才是世上最可怕的战场。
看不见血,可处处都是血。
*
皇帝见了豪迈,果然如获至宝。
西戎人见谢陟厘说领来还真领来了,惊掉下巴之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他们带来的神兽一路上不知伤了多少人,谢陟厘领来的这只,却是乖顺无比,就差没有围着谢陟厘打滚。
不过滚没两下,就听一声低吼,豪迈铮一下竖起了耳朵,望向铁笼子。
铁笼里,那只神兽一反常态,端庄地站了起来,目光看着豪迈,专注而热烈。
它原本非得让人动刀子才能动弹一下,此时却是昂首挺胸,在笼中不断踱步,以各种角度展现自己的身姿,显得威风凛凛——如果忽略那一身的伤痕和乱糟糟的毛发的话。
豪迈瞧了片刻,注意力继续回到谢陟厘身上,脑袋接着蹭谢陟厘。
皇帝啧啧称奇,和蔼地问谢陟厘:“爱卿,这是怎么回事啊?”
“……”谢陟厘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她斟酌了一下,答:“可能是在……求偶。”
第85章 逼宫
谢陟厘从一个只能在外面看热闹的小太医, 摇身一变,在筵席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座次还不低,紧挨在最受宠的璧贵人旁边。
不, 璧贵人一连升了好几阶, 眼下已经是璧妃了。
之所以挨得这么近, 乃是因为皇帝问话时也要搂着璧妃。
皇帝十分好奇地问豪迈的来处。
“臣也说不上来。”
谢陟厘不想看见那张被酒色浸泡得发胀发红的脸,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她低着头,显出十分恭敬的样子, 答道:“臣家居北疆, 有一天在路边捡到一只小兽,原以为是一只小狗, 没想到越养越大,当时只以为这狗大得出奇, 没想到竟是神兽。”
皇帝显然期待着神兽有更神奇的来历, 听到这般干巴巴的回答,颇为失望。
这时皇后温言笑道:“恭喜陛下, 贺喜陛下。看来是上天要借谢太医之手将神兽赠予陛下,不然谢太医远在北疆, 如何能机缘凑巧来到京城呢?以往官员赴职, 家小都不一定会带上,谢太医却连宠物都带上了, 岂非天意?”
一席话说得皇帝龙颜大悦, 一连声说赏, 向谢陟厘道:“你既是代上天献神兽有功,朕就任命你为太医院院判吧!”
谢陟厘愣住了。
“太医”和“院判”虽说同在太医院供职,但其间天差地别, 无数太医终身辛劳,其中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在五六十岁的时候才有望在官衔后配上“院判”二字。
没想到旁人几十年的辛劳都无望的东西,皇帝轻飘飘一句话,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陛下当真是开心得紧,”皇后年岁虽已不轻,笑起来依旧是粉光脂艳,美丽动人,“林院判的差事当得好好的,玉肌丸把后宫的众位姐妹养得花娇柳嫩,功劳亦是不浅,陛下怎么把人家的官帽说送人便送人了呢?”
皇帝哈哈大笑:“那依皇后的意思呢?”
“以臣妾的浅见,谢太医年轻,来日方长,当不当院判,倒不甚要紧。”皇后道,“看谢太医与神兽亲善,不如就让谢太医专门照顾神兽,封作‘御兽使’吧?”
皇帝对这个提议大为满意,于是谢陟厘当场就从一名从六品的太医摇身一变,成为新鲜出炉的御兽使,正四品。
人们纷纷恭贺她这位新鲜红人,皇帝也赐了一杯御酒给她。
就在这时,东南方向忽然有火光亮起,谢陟厘手里的杯子一个不稳,酒洒在了地上。
她第一反应是——消息没能传出去,风煊攻到宫门了!
然后才想起,不对,那不是宫门方向,那是……朝瑞殿方向!
席上贵人也各各惊扰,皇帝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很快有羽林卫过来回话,是朝瑞殿走水了。
谢陟厘知道,这是良妃想见皇帝一面,当面陈情。
良妃过不来,便想让皇帝过去。
但皇后即刻命人去救火,又命嫔妃们给皇帝添酒压惊。
皇帝想了想:“不成,朕得去看看。锦年和良妃还在里头,锦年是不是这两日生病了?”
谢陟厘心说真难为你这个当爹的还知道女儿病了。
只听皇帝接下来道:“毕竟老七屯兵在城外,她们可不能出事。”
谢陟厘:“……”
皇后劝道:“可毕竟水火无情,陛下千金之躯,切莫以身犯险啊。”
这话显然打动了皇帝。
“臣瞧着火势并不大,陛下看,这会儿都快熄下去了。”谢陟厘现学现卖,“何况天降神兽,陛下有神明护体,自然水火不侵,万事皆宜。”
这话立即鼓舞了皇帝。
皇后淡淡地瞧了谢陟厘一眼,跟着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往朝瑞殿去。
朝瑞殿的火势果然已经救下去了,只余几处冒着袅袅青烟。
良妃头发凌乱,身上裹着锦被,扑倒在皇帝面前:“陛下,救救我们母子吧!”
皇帝甚是温柔:“爱妃快快请起,无恙吧?锦年呢?”
皇后道:“良妃受惊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良妃扶去休息?”
德妃本就守在良妃身边,闻言就要扶起良妃。
良妃一改平日的纤弱温顺,甩开了德妃,跪地磕头不止:“陛下,有人扯下弥天大谎,要骗阿煊夜闯宫门,然后坐实阿煊谋逆之罪!用心险恶,蒙蔽圣听,罪大恶极,望陛下明查!”
皇帝的脑子明显很久没有思考过正事了,一见这个阵仗倒是愣住了。
皇后温和地道:“陛下,看来良妃妹妹当真是受惊不小,快传个太医来替妹妹瞧瞧吧。”
太医岂不是有现成的一位?谢陟厘正要上前,良妃忽然抬头:“别过来!”
她的眸子雪亮,有着慑人的光。
“臣妾没有受惊,这火是臣妾自己放的。若不是如此,今夜臣妾怎么能见到陛下?”良妃道,“按照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计划,这宫中所有人都会被蒙在鼓里,直到阿煊情急之下想闯进宫门!”
“你放的火?”皇后吃了一惊,一脸担忧,“陛下,这……良妃当真是糊涂了呀!”
皇帝也皱眉道:“什么谋逆?什么闯宫?好端端的胡说八道些什么?来人,先把良妃送到德妃宫里去,德妃,你多照看着些,别再让她受惊了。”
德妃领命,忽然道:“谢太医之前来过朝瑞殿的,不如就让谢太医留下来瞧瞧?”
谢陟厘也有心留下来,但良妃以眼神制止了她。
只听皇帝道:“谢太医还得去照看神兽呢,太医院今日谁当值?随便唤一个便好了。”
说着,皇帝摆驾回御花园,天上还晰晰沥沥下着雨,皇帝抱怨道:“没想到良妃也糊涂了,早知道朕就懒得跑得这趟了……”
谢陟厘被裹挟在队伍中往前走,回头望见良妃,良妃神情绝望,极不可见地对她摇了摇头。
良妃在保护她。
可是短短两个时辰之内,谢陟厘被卷进了最深沉最复杂的权谋争斗之中,她已经能看懂以前看不懂的东西了——在她开口让皇帝来朝瑞殿的那一刻起,在皇后眼里,她大概已经是个死人。
消息真的能传出去吗?
她所做的一切真的能阻止风煊吗?
*
谢陟厘的枕头边上,放着一只木雕的小像。
小羽拿起它,交给房士安。
房士安知道谢陟厘不是多话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到那些。
但有申公公在旁,谢陟厘说得十分隐晦,房士安着实没有听明白。
但是无妨,关于宫中的事,有一个人比他明白。
申公公办事极其妥当,人走了之后,还留了两名羽林卫守在房家的不远处,以免有什么动静。
结果羽林卫很快就看到房家的马车驶出来。
羽林卫精神一振,原以为会逮到一条大鱼,结果马车去了京城北里,那儿乐坊林立,是文人雅士都爱去的地方。
两名羽林卫在暗处守了一个多时辰,房士安才乘着马车回了家。
他们没有注意到,乐坊里有一驾香车缓缓驶去,前往揽闲院。
风焕在禁足之中,揽闲院外自然也有人监视。
不过禁足只是不让风焕出来,却没说不让外人进去,尤其是风焕有风流之名,乃是乐坊常客,眼下人不能出门,却是经常唤女伎过来享乐。
房士安便是混在女伎的马车里进了揽闲院,把谢陟厘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给风焕听。
风焕却是久经宫中的风雨,立即明白了:“谢姑娘要我们尽快把消息传给七哥,告诉他宫中无事,千万不要入宫。”
片刻后,乐坊的马车离开揽闲院,风焕一直送到门口,无限依依地挥手送别。
监视的人只见风焕还在,便各自退回到黑暗中。
孟泽天天在揽闲院里不是睡觉就是吃药,外加风焕实在是太闲,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本医书,照着上头给孟泽推拿按摩,又把院中的人参肉桂不要钱似地往孟泽身上堆。
不知道是哪方面起效,又或是孟泽本人求生志坚,伤势竟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马车离开揽闲院之后,孟泽单独换了一匹马。
风焕给了孟泽一块令牌,可以去见西城门的一名老守卫。
老守卫没什么官职——官职太高的风煊也不敢收买——但往下射下箭把消息传给风煊想必还是做得到。
雨越下越大,孟泽一路在雨中狂奔,心中无声祈祷,但愿风煊还没有开始攻城,大错尚未铸成,一切还有余地。
可是上天一定忙着下雨,所以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如雷般的马蹄声从长街的另一端传来。
夜已深,又下着雨,长街冷落凄清,雨丝落在铁甲上,数千铁骑踏破寂夜。
当中一面军旗,玄底赤焰,乃是烈焰军。
孟泽当初带着满腔抱负一身热血,想要投奔的就是这面旗帜。
可此时此刻他最不想看见的,便是这面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