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叫,沈灵语才与她匆匆告别。
惊枝从袖子里摸出一串手链来,是什么果仁编织而成,已被盘得快包浆。惊枝给她系在手上,道:“这是驼林树的果实编的,你戴在身上,若是想我了,便拿出来看看。”
沈灵语被她逗笑,不着痕迹地往楼上看了一眼,才说:“我才不想你。”
“是是是。”惊枝睨她一眼,“你自然不会想我,可你想的人也不在此处,你看楼上也没用,快去吧。”
沈灵语愣了下,脸突然红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随行的骑兵早已准备好,十几匹高头大马浩浩荡荡地走在街上,引得一众路人纷纷侧目。为首的领头一路与沈灵语交谈,讲解着本次的路程。
沈灵语心不在焉地听着,又回头看了两眼,直到走出了东大街。
马蹄踏着宽阔马路,扬起一阵尘土,伴着正午的太阳,缓缓远离闹市。沈灵语感受了一番,倒也不是很疼,想来应该能适应。
才出王城,青葱的路边草地上,停着一匹黑色骏马,马上坐着位神采飞扬的公子,长发高高束着,随着江边清凉的风飘荡起伏。
沈灵语猛地拉住缰绳停下来,待看清他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眼,忍不住笑起来。
赵慎玉脸上带着清朗的笑,催动马儿缓缓靠近,开口道:“灵语姑娘要去哪里?”
第69章
沈灵语瞧他左肩自然垂着, 面色如常,看着马背上驮着包袱问:“我才想问,赵公子这是要去何处?”
“哦, 我今早接到故人来信, 说家乡近日暴雨,淹了大半村子, 放心不下便想去看看。”赵慎玉往她来时路望了一眼, 继续道:“方才行在路上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回头才发现竟是灵语姑娘,这才停下来。”
“暴雨?”沈灵语瞪大眼睛, “公子要去的地方可是叫泽谷?”赵慎玉轻轻点头:“正是。灵语姑娘这么问,难道...”
沈灵语眉梢轻轻挑起:“可巧了不是, 我此行去的正是泽谷。今年的雨季晚了快一个月, 现下又遇上秋收, 我奉王妃之命前去泽谷考察一番。”“既然如此,不知灵语姑娘能否让在下与你们同行?”
沈灵语心中微动, 只犹豫了少顷,笑起来,轻快道:“当然没问题!”“那便多谢了。”赵慎玉牵动缰绳慢慢靠近,加入队伍。
他身姿挺拔,坐在马上更英气逼人,午后和煦的日光洒在头顶,将如墨青丝镀上层暖洋洋的光。沈灵语目光只在他侧脸上停了一瞬便转开, 长鞭一挥, 策马往前奔去。
泽谷离五城甚远, 位于歧郡西南山区。一路马不停蹄往南而下,天气愈发阴冷起来, 到第二天下午,天空已经淅沥下起小雨,山路泥泞崎岖愈发不好走,赶路也就慢起来。
到泽谷已是第三日下午,形势比沈灵语想的还要严峻些。
两侧皆是山脉,泽谷村就坐落在山脉之间的一大片平地之上。而如今,洪水已将多数民房淹过一半,许多杂物都漂在浑黄水面。有官兵正划着船村民的重要物品装着往山上搬,岸边站着三三两两迫切的村民。
有人过来牵走沈灵语的马,随后送了两把油纸伞来。沈灵语头顶一暗,转过头,赵慎玉接了一把撑在她头顶,对上她的视线,淡淡笑了下。
来不及与他说话,就见着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小跑着往这边赶来,脸上沾着泥污,行到沈灵语面前躬身道:“见过灵语姑娘,下官正忙着疏通村民之事,姗姗来迟,还望见谅!”
领头在旁边小声介绍:“这是泽谷村村长,周成。”沈灵语点点头,轻轻抬手,道:“周村长无需多礼,此番我来不过是为王妃办事,你我同僚
不必客套!”
周村长拿袖子抹了把脸上泥水,一双明亮双眼藏在袖中将面前女子打量一番,才走上来,心
痛道:“今年的汛期迟迟不来,我们都以为能平安的入冬,岂料天意难测,才入了秋就下了大雨,且凶如猛兽,加上下游梅洲又迟迟不愿开闸,水都积在上方堤坝,前几日突然溃堤,整个村子,唉...”
他说到此处满脸愁容,长叹口气后才接道:“好在王妃及时派了人来增援,这会儿正忙着给大伙搬运东西,能救一些是一些。”
沈灵语举目四望处,满目狼藉。
不远处有处房屋已然倒塌,有几个抄着袖子的士兵正在将倾倒的厚墙推开,从下面翻出台老旧的衣柜,一旁的妇人抱着孩子站在旁边恸哭,口中念着什么话,是本地乡音,她听不懂。
周村长忙引着沈灵语往另一处水少的地方走:“此处民房危急,有再次坍塌之势,姑娘还是走这边的好。”
沈灵语有些怔愣地跟着他走,目光却还是停在那妇人身上。她怀里抱着的孩子睡得很熟,一张脸红得不太正常也没发觉。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废墟上,脏污一片,这会儿又起了大雾,天色暗下来,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当心脚下。”耳边忽地响起个低沉嗓音,沈灵语才回过神,望进赵慎玉一双漆黑双眼中。
赵慎玉将伞往她那边又倾了几分,说:“前面水深。”
前方有一大片水洼,连绵了半条长街。密集雨点打在上面,溅起浑浊的泥水花,不知有多深。不过依照旁边放着的木桌来看,少说也淹到了大腿处。
周村长也停下,道:“此处水深,待周某找人铺上石砖再让姑娘通行。”说完便转头大声吆喝远处的士兵。
沈灵语忙阻止他:“不用不用,哪里就有这般娇气了。别人能踏的,灵语自然也能踏。”
她虽这样说着,却也不想真正踩着水坑过去,只停下来找有没有水浅一些的地方。
“那边。”赵慎玉伸出手,指着远处一处木桥,“我们走那儿。”
沈灵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说是石桥,不过是被人搭上几块大石头垫在下面,再放上不知是哪里找来的门板,连了好几座‘桥’一路过到对面。
周村长似乎才看见这位年轻公子,不禁好奇问道:“周某人还未请教,这位公子是...”
沈灵语才想起来向他介绍:“这位是与我同行的赵公子。”
赵慎玉也向他颔首道:“在下赵慎玉。”
“哦...”周村长点头,继续同沈灵语说话:“不知灵语姑娘这次来泽谷要待多久?”他讪笑一声,“说来难堪,如今泽谷多数房屋被淹,村上条件实在简陋,只怕是要委屈姑娘了。”
呵呵,刚来就问我什么时候要走。
沈灵语心中嗤笑一声,正欲说话,赵慎玉却先开口了:“我先过一遍,你再过。”
他说完将伞交到沈灵语手中,自顾往门板上踩上去。用靴子试了下力度才放心走到对面,再回身示意她动作。
沈灵语望着对面站在雨中的身影,倏地觉得脸有些热。她将纸伞打得低了些,遮住大半张脸才踩了上去,一步一步朝着对面缓缓通行。
待行到终点时,面前伸出一只宽厚的手来。
沈灵语略微抬高纸伞,眨了眨浑圆的一双杏眼,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捏了两下,没去接,自己往另一边跳了下来。
第70章
赵慎玉看着她持伞兀自跳下来的样子, 浅浅地笑了下。笑意才及眼底又藏起来,两步靠近躲在伞下。
他个头实在太高,沈灵语急忙将伞撑高, 目光四处飘过一遍后才看着桥上跟着过来的周村长和领头。
待两人都落地后, 才笑着回:“灵语过两日还得去一趟上游看看堤坝,还要再去一趟梅洲, 只怕在泽谷也住不了多久。”
周村长听她说起, 停下来沉吟片刻道:“姑娘想去上游视察堤坝?这...”
沈灵语看他面色犯难,问:“怎么了?”
“哦,是这样的。”周村长回过神来, 在前面引路道:“那上游堤坝已被洪水冲开一个大口,如今还没来得及修好, 近日天气恶劣, 四周泥泞不堪, 路也没了,山崖边时不时还有大石滚落, 实在危险啊,周某实在不建议姑娘这时去。”
“可我就这几日才有空...”
“下官近日也在筹划着和战士们一齐将那缺口补上,奈何天公不作美,只怕还得等这场大雨停下,或者姑娘回去先向王妃禀告,让梅洲快些开闸将洪水泄走的好。”
他一说沈灵语才想起来,当今之急是眼前这洪水要怎么排走。
她偏着头又看着一侧宽阔的水面, 从两侧景色能看出, 村庄旁边原本有一条小河, 如今被凶猛的山洪将水面扩大了好几倍。
如今水已淹到了岸上,若再不排走, 只怕...
她一沉思起来,便忘了将手中纸伞举得高些。赵慎玉拨开将头发勾住的伞檐,从她手中接过伞,轻声道:“我见灵语姑娘累了,不如先找个落脚处,待喝碗热茶再商计策?”
“对对...”周村长连忙附和道:“寒舍已备好了饭菜,姑娘赶了许久路想必也是舟车劳顿,眼下天色已晚,不如今夜先歇着,明日我们再想此事如何?”
沈灵语顺着伞柄上的手指看到赵慎玉脸上,见他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对着她轻轻颔首。
她犹豫了下,才笑道:“也罢。我正好也渴了,便讨周村长一碗水喝。”
周村长立即笑起来:“是周某唯恐招待不周才是。”随后脚下加快步伐,“姑娘这边请!”
一行人在周村长的带领下穿过不长的一条街,上到一处高地上,才到村长家。
沈灵语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屋子,除了稍微大点儿与村上别家院落相差无几。不过要高出许多,连家门口的空地也未积半点洪水。
才进家门,周村长就叫嚷起来,一个端着汤碗的妇人急急忙忙跑到前厅,见着来人了将碗匆匆放到桌上,操着一副尖亮嗓门迎上来笑着招呼:“这便是王城来的女官大人罢?快进来坐快进来坐!”
沈灵语露出微笑,坐在她拿围裙擦过一遍的椅子上:“大娘叫我灵语就好。”
那妇人红着脸,满面热情地说:“昨天老周便说您要来,我今日天没亮就起来杀鸡炖汤,以为您中午能到,结果这会儿天黑了才进家门。”
“路上雨有些大,马儿不好赶路,便耽误了些时候。”
“不耽误不耽误。”周夫人脸上堆满笑,“这会儿汤正好,鸡肉也炖得烂,我还加了些大枣,瞧姑娘您面色不太好,正好补补!”
沈灵语跟她点头致谢:“那便谢周夫人了。”
周村长去洗了把脸后才过来,将周夫人赶走:“去去,赶紧把汤端上来,外面冷,想必灵语姑娘这两日冻坏了。”
周夫人听他话又笑着寒暄几句才退了下去。
周村长在两边又各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方桌两侧,招呼着赵慎玉和领头坐下,才尴尬地招待说:“寒舍艰苦,唯有一壶茶还算温热,还请姑娘暖暖身子。”
“多谢。”沈灵语端起来喝了一口,鼻间嗅到股清香,十分怡人,慢慢放松下来。
周村长拿出一份折子来念给她听,记载的都是近些天来洪水造成的损失以及救助情况,与何公汇报的无甚差别。
沈灵语捧着茶碗暖手,睁着一双大眼睛环顾屋子。屋内陈设简单,一眼便能看完。几张桌椅,一个书架,书架上面放了许多卷宗。未见什么珍贵物件,连桌上放茶具的托盘也被用得缺了个口子。
倒是个清贫模样。
周夫人将鸡汤端上来,沈灵语这两天在路上干粮吃得嘴唇也起了皮,这会儿闻着香馋得不行,便没忍住多喝了两碗。
身子一暖和起来,疼痛才渐渐明显起来。
她以前从未骑过马,一路上又不能停太久,两条大腿内侧被磨得疼得不行,一直在路上走着还好,这会儿终于空下来,那钻心的疼阵阵袭来,不多时便将才红润了些的脸疼得发白,额间也有细汗沁出。
原以为出发前惊枝不过是危言耸听,到这时才知晓那赶路的苦。
桌上人都看出她身体不适,纷纷劝说她回屋歇着。沈灵语也想赶紧换掉这一身半湿衣衫,便不过多推辞,被周夫人半搀着回了屋。
“姑娘歇会儿,我去给你准备热水,早早便烧好,好好泡一泡能好许多。”周夫人看了她腿上磨伤,找了个罐子递给她,“这药膏是春天时摘的花做的,有股淡淡香味,沐浴完便抹上厚厚一层,今夜早早睡下,等明早起来就能好些。”
沈灵语心中一暖:“多谢大娘。”
“说什么谢,姑娘能来我们这儿便是贵客,是我们怠慢了。”她说着便退出去,“我去给你打水来,姑娘先歇着。”
人走后,房间内安静下来。山村的夜里很静,只能听到细雨落在瓦上的滴答声,夹着轻轻的风。
看来雨势小了许多,不知道这场雨何时能停下。
泡了个热水澡,果然身上轻了许多。沈灵语坐在床上坐着,将蜡烛拿近些,看着腿上的伤。大腿内侧不少地方已被磨破了皮,刚刚下水时疼得她差点落下泪来。
打开刚刚周夫人给的药膏,果然一股复杂的花香味,不知都是些什么花,抹上去也清清凉凉。她轻轻吹气呼了呼,希望明日起来能好快些,不然实在太影响了。
也不知赵慎玉怎么样了,这两日路途奔波,他肩上的伤口会不会再次裂开,那药可还管用。
咚咚——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声音:“灵语姑娘可睡下了?”
第71章
沈灵语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衫, 才拿着烛台到门边。深呼口气将门拉开,看着外面的人道:“赵公子。”
赵慎玉侧立在一旁,只看了她一眼, 便垂下眸子道:“灵语姑娘身上可好?”
“嗯...还好。”沈灵语看他衣裳也换过了, 一身清爽,才问:“赵公子肩上的伤还...?”
“慎玉过来便是要说此事。”他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上次沈灵语给的药瓶, “姑娘这药当真神奇, 只用过两次伤口便开始长了新肉,这两天阵阵发痒。慎玉猜想姑娘不擅骑术,只怕这两日受尽苦痛, 这才来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