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语从他手中接过药瓶,上面似乎还留着他掌心的余温。她轻轻摩挲着瓶身, 道:“多谢公子。”
“本就是姑娘之物, 何须言谢。”赵慎玉轻轻笑了笑, “既已归还,那慎玉便回了, 姑娘早些歇息。”
他说完便转身要走,沈灵语怔了下才反应过来,猛地跨出门外:“赵公子等——啊!”
她追得急,忘了腿上疼痛,又不小心撞到门槛上,整个身子也向前倾倒,不由惊呼出声, 慌忙间只好抓住门框。
手中的烛台早被这一撞跌到地上, 黑暗间, 赵慎玉匆忙回身,快碰到她之际又收回手, 嗓音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道:“怎么了?”
沈灵语勉强稳住身形,轻喘几声后,才说:“赵公子请留步,灵语还有事想与公子探讨一番。”
赵慎玉在地上捡起烛台握在手中,又不知从何处摸了火折子出来将蜡烛重新点上。
亮光霎时将这一处照亮。
眼前的女子脸上还有些红,想是被热汽蒸的,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灼灼盯着面前的人。
赵慎玉目光越过她头顶,落到地上靠在一起的影子上,只瞧过一眼便望回她眼睛里。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姑娘要说何事?”
他开口声音十分低沉,还带着点沙哑,听得沈灵语耳朵也红了。往四周量一遍才咳了声说:“赵公子说要来看望故人,不知要可有眉目?要不要我让人帮忙?”
她话说完,男人便轻笑一声。明灭的烛光映在他轻抿的薄唇,再一路雀跃往上,最后停留在眉梢。
赵慎玉笑完,才说:“灵语姑娘不应该先处理水灾的事吗?”
沈灵语面色有些尴尬,飞快地眨着眼睛尴尬道:“呵呵呵...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多谢姑娘关怀。”两人同立在廊下,微风吹得烛台忽明忽暗。赵慎玉拿出腰间别着的扇子开将风挡住,看着面前满脸绯色的人问:“吃饭时见姑娘收了信便脸色不好,可是事情处理起来有些麻烦?”
沈灵语被他问得感觉又头疼起来,烦恼道:“梅洲的人传信过来,说秋收至少还得十天才能完成,且那些水产一股脑的捞起来也处理不了。”
赵慎玉想了想,道:“可有什么办法?往年是怎么做的?我听有人曾提议过用网将水域隔开来,不知可不可行。”
“不行。”沈灵语摇头,“此法收效甚微,洪水势猛,还夹了泥沙碎石,渔网根本经不住。我算明日亲自下去梅洲看看,才好思考该如何能让最大程度减轻损失。”
“姑娘身子不适,不好远行,还是将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做的好...”赵慎玉停了一下,将扇子拿高了些,挡住穿堂而来的凉风,才接着道:“说起梅洲,慎玉倒是去过一两回。那处是水乡,渔民全靠捕鱼为生,要想他们开闸泄洪,非得是等秋收过了才行,除非找到别的办法。”
沈灵语有些沮丧:“所以才更要先去看过才能知晓有无别的办法啊。”
“眼下姑娘身子不好,不必急于这一时。刚到泽谷又去别处不是白跑一趟?不如就先在此处看看此处灾情如何再作算。”
“你一说起这个...”沈灵语小心地看了看周围,轻声道:“我倒觉得此处有些古怪。”
赵慎玉眉尾轻轻挑起:“哦?此话怎讲?”
沈灵语住这间屋子在院子最角落处,她犹豫了下,往后退几步朝着门口站着的男人招手。
赵慎玉看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有些发笑,拿着烛台缓缓走过去,跟着做出一副神秘模样听她说话。
沈灵语拉了下身上披的袍子,小声道:“我听王妃说过,这泽谷村民世代种果树为生,歧郡大多数的水果都由这产。按理来讲,百姓应该生活得还不错,可今日一来才发现并非如此。此处远在山区,两座大山夹着本就险峻,可那唯一用来行车的马路也没修好,大雨一冲,连马都无处落脚,遑论通车。地势偏僻民风封闭不说,房屋也破旧不堪,就连村长家都如此寒酸,你不觉得奇怪吗?”
赵慎玉听她说完才恍然道:“倒是这么个理,姑娘果然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不过...据说泽谷每年夏季都会发大水,莫不是这洪水将百姓收益损了大半?”
沈灵语倒没来得及好奇他一个外乡人的据说是从何处听来的,只道:“即便是每年都有洪水,可每年也都有朝廷拨的赈灾物资,何况...我来的路上便观察过,那些果树多是长在两侧山上的。这腹地中,却只有民房与几片花田和牲畜罢了,那些房屋又建得如此简陋,即便被大水冲毁,要再建也花不了多少钱...”
所以,这些钱去哪了呢?
赵慎玉心中暗叹,自己这夫人果然聪明。面上却还是有些懵懂模样,说:“依姑娘的意思...”
又一阵风吹过来,沈灵语了个喷嚏,掩鼻道:“我现在只有个模糊想法,还不能说。”
隔壁有烛光亮起,赵慎玉将蜡烛交到她手中,道:“既然如此,姑娘还是先歇下罢。天色已晚,又冷,莫要病了才是。”
沈灵语也有些冷,握着烛台,舔了下被冻得发颤的唇轻轻点头:“那公子也早些休息。”
“那在下便告辞了!”
“公子慢走!”
赵慎玉往外走出几步,又停下,望着拿着烛台的那抹娇弱身影开口:“对了,有件事想告诉姑娘。”
沈灵语停下来回头,橙黄烛火晶亮地闪烁在她眼中,她站在门口,看不清前方站着的人的脸。
只见他收将刚收好的扇子又撑开,几步缓行过来,停在距离她一步之遥处,明朗一笑:“慎玉的故人已经见过了。”
沈灵语正欲问,倏地一股清冽冷香窜入鼻间,接着耳畔便贴上个什么东西。
赵慎玉将撑开的扇面隔在她耳边,俯下身在另一侧低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72章
阴冷的风吹了一晚上, 终于将头顶的积云吹散。下了大半月的雨总算停了,老天总算眷顾了一番被淹的泽谷。
沈灵语睡了一夜,不知是那药膏还是药丸作用, 腿上已好了许多, 走了几步也没再疼。
撑着懒腰出门,周夫人已将早饭摆上了桌。沈灵语和她打了招呼才坐下, 手上捏着个窝窝头问:“周村长何时起来?我还有些事想与他说。”
“老周早就起了!”周夫人拿了个空碗给她盛汤, “他心中想着村民夜里也睡不着,天没亮便出门去了,这会儿只怕正和人搬木头呢。”
“这么早。”沈灵语心中微诧, “我昨日看他身体也不大好的模样,想不到还如此尽心为百姓...”
“既然为人父母官, 这是他该做的, 领了俸, 不为百姓做事怎么成。”周夫人说到此处轻叹一声,“可惜咱们泽谷穷了些, 又偏远,年年又要遭此劫难,唉...”
沈灵语看她面上满是伤感,不禁有些感动,忙宽慰了几句。
周夫人和她寒暄一阵后便去忙去了,沈灵语一个人坐在桌边吃早饭。这窝窝头味道还不错,比普通面粉做的要松一些, 不知是怎么做的。
她正吃着, 身旁忽地暗下来, 一片黑色衣角随后落入眼中。
“咳——!”
沈灵语猛地被呛一声,忙端着汤碗囫囵喝下, 一番手忙脚乱后才顺过气来,看着坐在对面的人。
一看到那张脸她就又想起昨晚上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来,脸轰地又红了。
敢贴着我耳语,我看你这颗脑袋一定是不想要了!
赵慎玉看着她颊边绯红,轻笑着朝她拱手道:“灵语姑娘早安。”
啧啧啧啧啧...
居然这么淡定。
沈灵语勉强恢复神色,回他:“赵公子早。”
“姑娘身上可好些了?”赵慎玉从旁边拿了只碗过来,往里面盛汤,“昨夜可吃过药?”
“好多了。”沈灵语将剩下一半的汤喝光,道,“多谢公子关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怎么慎玉才来姑娘便要走?”赵慎玉端着碗却没喝,“莫不是昨晚...”
沈灵语紧张起来:“昨晚...怎、怎么了?”
赵慎玉将碗放下,站起来忽地朝她拜了拜,说:“昨晚慎玉见姑娘严谨模样十分可爱,突生了逗弄之心,才故意说那番话。回去反省一番自觉实在不妥,今早一起来便想着来给姑娘道歉,是慎玉冒犯了,恳请姑娘原谅!”
所以你真的是故意撩我的?
沈灵语看他低着头,脸上表情十分正经,呆愣在原地没动作。半晌才道:“罢了,你下回开玩笑前与我讲清楚便是。”
“可慎玉并未开玩笑。”
“......”
赵慎玉看她脸又要红起来,垂眸道:“慎玉从前便听过泽谷风光秀丽,早想来游玩一番。那日在楼上听到姑娘与惊枝谈话,才临时找了马匹等在路边,又担心姑娘不愿答应我同行,才随口说了句要来看故人。而在此处,慎玉只与姑娘认识,也算得上是在下的故人。”
沈灵语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失望,道:“...我们才认识几天,哪里就算得上故人。”
“怎么才几天?距离你我初次见面已过去快四个月了。”
呵呵。
沈灵语不愿与他多说,轻轻笑了下,道:“那公子慢慢游玩,灵语恕不奉陪了。”
说完便先离开了。
一路穿过昨天来的小巷来到河边。雨虽然停了,洪水却并未退去。远处山脚下临时搭的帐篷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有几个小孩在边上玩耍。
一路经过时,有许多村民好奇地打量她。沈灵语听不懂这里方言也不便打听,只好快步往前,最后在一宽阔处找到了周村长。
此处原先应该是村里集会的地方,建筑已经倒塌,看不出原样。周村长正在和人合力搬着剩余的木料,见她来了才洗净手过来。
“昨夜赶了一天工,这处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只剩下这些木头桩子,能用的就拿来用,不能用的便砍了当柴烧。”周村长站在一旁笑着,指着另一边道,“那边已经在挖地基了,王妃这次派的人多,今日雨也停了,若今后能晴一段时日,估计在入冬前,村民便能住进新家里。”
沈灵语望着河岸对面忙活着挖地基的人,不禁好奇道:“既然每年都要涨水,为何还要将房子建在这低洼处?建在山上不是就淹不到了?”
“姑娘有所不知。”周村长转身,指着另一处山脚,那里堆了大量泥土,其中还夹了许多倾倒的树木,“这每年雨季一到,山上的土被泡久了,就有泥石流倾泄而下。且这山峰虽看起来高,实际往下掘不过三尺,便是石头了,哪里能建起来房屋。”
“原来如此。”沈灵语倒没想过这一层,“那这就没办法解决了么?将房子建高一些呢,像梅洲那样,下面用木桩撑着。”
“这也不行,泽谷——”
“报!”周枝长话没说完,领头勒住缰绳跨下马三步上来,将手中信封递给沈灵语,“梅洲来信,再过五日便能开闸!”
“这么快?”沈灵语无心听周村长的话,上前急切地接过信拆开。
信上说梅洲昨日接到了赵景行的旨令,多派了人手帮忙秋收,并临时决定打通多处湖泊合在一起,以便将原来的水产引流在一处,好为泽谷泄洪。
“看来还是王爷说的话才算话。”沈灵语自嘲一声,“王妃先前已施过两道令,都推托说至少也要十天,看来同样是印,盖的人不一样,效果也大不相同。”
第73章
领头只低头听着, 没敢多言。
沈灵语问他:“引流到别的湖泊去会不会对梅洲有影响?”
领头道:“自然是会的。梅洲渔民各家养殖方法不同,水产生长也不同。再加上如此迁徙一番,必然要折损一些。”
“只怕不止这些。”沈灵语自言自语道, “梅洲减产, 到时候水产价格也会提高,物价又得涨咯。”
可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泽谷的水位一天比一天高, 若真等十天后,只怕屋顶都要看不见,到时只怕连梅洲的堤坝也要撑不住。
她长叹一声, 又看了一圈眼前苍凉景象,转身去唤刚刚离开的周村长:“不知此处距上游堤坝路途有多远?灵语想抽空上去看看。”
周村长一听, 连忙阻挠:“实在不是周某不想让姑娘去, 实在是那处恶劣得很, 担忧你的安危。”他轻叹一声,道:“那处原本叫壶嘴关, 因形似壶嘴得名,后来泽谷和上游平乡联合修了堤坝,改名叫壶嘴坝。想来是年久失修,壶嘴坝近几年每年都要溃堤一回,情况十分危险。路上更是不好走,从此处出发,要走上大半日才能到, 一天时间也不够来回。时不时还有落石夹着山洪冲下, 前些天便砸伤好几些官兵。”
“......”沈灵语听他说起也犹豫了下, 周村长又劝说了一通。
“那我也要去。”
既然来了,断没有不看一眼就回去的道理, 不知道那堤坝被毁成什么样了,要修还是重建心中也好有数。
毕竟要花上好多钱。
周村长看她心意已定,几欲开口,又忍了下去,摇头道:“那明日下官便为姑娘准备一番。”
·
第二天吃过早饭,沈灵语便带着周村长给她准备的简单粗粮出发了。
刚走没多远,领头忍不住问她:“怎么今日不见赵公子?”
沈灵语也一天没见过赵慎玉了,想了想,道:“想必是去见某位故人了罢。”
领头:“......”
果然如周村长所说,路上泥泞不堪,好多路要么被山洪冲毁,要么堆满了落石杂草,行路十分缓慢,走不了多远便要停下来探过一番。
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当地村民,是周夫人的兄弟,特意找来给沈灵语带路的,叫老谢,模样憨厚,说话也是淳朴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