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谈甚欢时,丝毫不觉堂前花影慢移。半个多时辰过去,脸上痒麻的感觉完全消失。
宋婉捧了铜镜来看,原先红肿之处也消下去。
她起身盈盈施礼,“多谢二位,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对此物有禁忌。”
举手之劳,林绣连忙去扶。
宋婉看眼外头高悬的太阳,又道:“现在也晌午了,若二位不弃,不妨到家里小店坐一坐。”
林绣转头,发现江霁容也望着自己。
两人很有默契地交换眼神。
走?
走。
林绣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婉笑着做出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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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恒泰楼。
林绣坐在二楼雅间,瞧着进进出出的人流,颇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说好的“自家小店”呢。这若还算小,自己怕得先羞愧好一会。
宋婉亲自端上魁龙珠茶,安排妥当了才退出来。
阿碧走到她身后,压低了声音笑道,“小姐觉得那公子如何?”
看他举手投足之间,绝非小门小户家养成的气质。说是大夫,恐怕也只是谦辞。
宋婉很诚实地答:“没注意。”
“我还以为小姐有意呢。”阿碧有些微微失望。就自家小姐这冷淡性子,还是头回把外头的人请来做客呢。
宋婉瞟了那高挑秀美的女郎,随意拨乱手中的算盘,“也未尝不可嘛。”
阿碧心中突然警铃大作。
“小姐!”她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您还嫌不够乱?”
扬州商行大老板的掌上明珠不在家里学经商,偏整日在外头游逛。上月乘画舫出游,点了名唱小曲的回家,还是位女郎。
老爷生了半天的闷气,又不舍惩戒,只能嘱咐自己盯好了小姐,切莫再惹事端。
看她一副快要晕厥的样子,宋婉很不客气地笑出声。
“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给阿碧嘴里塞进瓣橘子瓤,宋婉颇有些拉扯傻孩子的感觉。她遥遥给对坐的两人比划条红线,“人家分明有意。”
手中算盘拨弄得哗哗作响,“林掌柜的心思活泛,兴许能和恒泰楼合作。”
阿碧懵懵点头。
林绣不知身后已经给自己编排出一部偶像剧,只乖乖坐着饮茶。
等菜的功夫,她顺便观察下周围食客的喜好。
喝茶的远比喝酒的多,少有几位喝酒的客人,又都是小盅装了白酒略抿一抿。看来清淡茶点可能更受欢迎。
腾着蒙蒙雾气,隔壁桌端上来碗招牌阳春面。上头点薄薄一层胡椒,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油花。满座都是“唏哩呼噜”埋头吸面嘬汤的声音。
胡椒的鲜与麻像是成心引诱似的,不用凑近也能闻到其中滋味,林绣不由吸了吸鼻子。
实在勾人。
三分面七分汤,剩下全靠热气香。她心中有了大概的了解,恒泰楼面点师傅的手艺绝对不俗。
被贵客这边念叨着,厨子抻面的时候鼻尖突然有些痒,只可惜他无从得知自己得了如此高的褒奖。
一把直而细的长面跌入沸水中,激起一簇白滚滚的浪花。煮面水略一沸,厨师的眼就该紧张起来,持笊篱的手微微紧握,心中默念三个数。
片刻后,点一瓢凉水即用长筷子高高挑起,齐刷刷三折叠在海碗中。少一分则夹生,多一会便软糟,面条在恰到好处的美妙时分里,笔直而优雅地跃入汤碗。
一锅面正好分三碗。
最后撒一把蒜蓉与葱末,把碗边汤渍抹干净。厨子大手一挥,指挥小厮上桌。
林绣要的是扬州特色虾籽饺面,馄饨便是这碗面的“浇头”。
略一搅拌,融化熟猪油的香气,混着麻油的肆意直冲脑门,让人还没吃就已经微微发汗。
碗边卧着几枚饱胀的馄饨,色泽微粉,盈盈如满月。绢纱般薄的皮快要包不住内馅,挑逗般向人展示着其中二三材料。
林绣挑开一个,馅并不散开,紧紧抱成个小肉团。再一咬,肥美肉汁在嘴里爆开。
唔,她扇扇被烫到的嘴巴,里面约摸是精瘦猪后腿加细细剁了的虾蓉。
原汤的吃了一半,林绣学着旁边人的吃法,从桌上舀一勺辣椒。再点一滴化开的酱油膏,猛吸一口汤。用当地话说,鲜得眉毛都要脱落。
一碗面吃到最后,她重拾优雅,拿小调羹慢慢舀了汤来喝。
林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光顾着忙宋小姐的事,都忘了问江大人今天何故前来。
谨记江府“食不言”的规矩,等江霁容慢悠悠吃完她才出言问道。
“刚收到滁州来信,荣先生兴致突至,过几日将在扬州停留讲学。”江霁容用白帕仔细拭了手,“当日接风宴会有不少书社同仁前来。”
他斟酌着语句,“不知姑娘可有兴趣参加?”
“叮当”一声,汤勺跌进碗里,响起清脆的撞击声。
“咔咔”两下,林绣把自己差点惊掉的下巴手动合上。
对面的浅浅一笑实在有些晃眼。
“我?”她不知怎么突然结巴起来。
第50章 雨中且慢行 如瀑流下的绵绵金沙,好
直到小厮前来撤去餐盘, 林绣还是感觉飘飘然如坠梦中。
早在盛京时她就听过荣清的大名。这位荣大家所著从话本到诗集样样俱全,出一本便风靡一本,连同盛京的纸价都要飞涨一波。
更别说届时接风宴上还有扬州书社的其他印商
走出恒泰楼的大门, 她才恍然发觉,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江南的雨不似盛京,婉秀缠绵如哀怨的小情人耳语。
铜铃轻摇,檐雨如绳, 朦朦胧胧地笼住木窗。只是对于赶路的行人就有些讨厌。
林绣刚想退回檐下避一避, 头顶一个圆融的阴影突然遮住潇潇雨帘。
耳边温润的声音响起,“多有得罪。”
细碎的珠子在脚边崩裂, 连溅起的涟漪都好像心花怒放。
林绣道声谢, 毫不客气地钻进伞中。
江大人把伞往自己的方向斜过来,神色如常清冷, 只是耳尖有些泛红。
林绣仰脸看他,嘴角莫名翘起一个弧度。
不过方寸之地,离那么远干什么。
他半边云白衣襟飘上点雨水,实干派林掌柜干脆拉着衣角把人拽过来些。分明有伞, 怎还湿了衣裳?
对上她明澈的眼神,江霁容微微一顿。
淡淡皂角气息一下萦绕怀中。雨打檐瓦声渐渐大起来,盖过了呼吸声。
伞下的小娘子伸手去接那豆大雨珠, 眉眼弯弯,“多谢大人。”
他抿了抿唇, 也忍不住笑意,“何必客气。”
不动声色地,伞柄亲昵蹭向她,雨丝斜斜地飘散在江霁容肩头。
一把纸伞,撑起一方圆融而静谧的小天地, 连温度都热了几分。
伞外是误入雨淋皴山水画的行人。
一小童专捡水坑走,“啪嗒啪嗒”溅了满腿肚的泥点子。
有个年轻女孩没披斗篷也没撑伞,只顶着张阔大荷叶赤足跑过,笑声如银铃。
林绣看得兴味盎然,忍不住浮想联翩,“若邀来陈大家,想必定要研墨绘一幅稚子戏雨图,或是雨下佳人图。”
一路走来,雨势不见小,地下窝起了大大小小的清潭。
林绣“不觉已是画中人”,玩心大起,专注于找到每一个水坑并踩上去。
鹅卵石磨在脚下,滑溜溜凉浸浸,还挺舒服。就是走起来鞋子有点松垮
她扭扭脚踝,鞋上系带果然“啪嗒”一声掉了。
本来图轻便软和,在早市上买了双草编的鞋。谁也没想到下雨,再加上质量问题,这便宜没捡着,才走几步鞋就进水。这下鞋袜全湿透了,还粘上湿溜溜的青苔。
实在可恶,明天要找老板说理去。
如此想着,林绣干脆甩了鞋拎在手上,赤脚而行。
江霁容把伞往过移了半寸,悄悄偏过头。身侧笑着踩水坑的、与破庙里吃烤山芋诗兴大发的、书房里为他人愤愤的身影完全重合。
从前自己不过一行经路人,如今已能站在她身边,共享放空一切的安宁。雨天真好,若天天下雨也教人欢喜
只是总归天气凉了,路上又不平。
他望了眼脚下浅浅水坑,容色肃正,“当心踩断蚯蚓。”
林绣悚然,看这人轻笑,又有点恼。
蚯蚓早冬眠了吧,莫不是诓我?林绣正要开口,就见他停下脚步,“如今天寒,姑娘若赤着脚走回去容易着凉。”
一惯的清越嗓音,林绣莫名听出了几分因关心有的温柔。
哦豁!她在心中告一声得罪。
“那便多谢啦。”
不等大人再说,林绣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而后很不客气地垫脚跳到背上。说是跳,因为加了助跑,一点旖旎的氛围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地,江霁容反手稳稳环住她。
就这么强行碰瓷,背上的人为自己找到个很舒适的姿势趴下,然后满意地喟叹一声。
江霁容:
脖颈间窜起一阵轻微的痒意,酥酥麻麻,带着她温热的气息。
“我知道右拐有家鞋铺子。”林绣叹声气,凄凄惨惨开口,“但我此刻脚冷得厉害,还被雨水激得奇痒无比,只能拜托大人啦。”
江霁容抿唇,“乐意效劳。”
正得意偷笑的林绣:???
往前走便有了三两躲在亭子下避雨的行人。
戴着大斗笠的老翁匆匆跑进亭子里,这才舍得撒开湿透的布兜。里头半兜果子个顶个的饱满红艳,一点未沾雨水。
在衣襟上擦了擦,他先递给身旁的老妻。
白发苍苍的妇人隔着雨幕向林绣喊话,“小娘子,要进来吃个果子吗?”
老翁看眼某个清正的身影,笑着轻拍她肩膀。
林绣手里还拎着断了带子的草鞋,闻言只能歉意一笑。
“多谢婆婆啦。”
冷雨淅沥,水波荡漾。
趴回他颈窝,林绣感受到某人耳尖一点异于平常的温度。她又换个舒服的姿势,这条路竟长得怎么也走不完。
渺渺天地,耳边喧嚣着草籽与风的私奔。
心照不宣中,画中人距离渐近,雨点皴总算变成了米点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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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后,扬州城恢复了它本来该有的温度。眼看着一日冷过一日,木窗上都挂了层薄霜。
那冰凉浓酽的杨枝甘露才刚淡下去,如意馆立即挂上新招牌。
甜滋滋暖融融的气息勾来几个过路人。
“这黑不溜秋的是何物?”
桃枝笑盈盈地解释,“是五墨宝黑芝麻糊。”
有位极年轻的小娘子掀开布帘补充,“全是今年新收的芝麻。客官来一碗?”
黑芝麻炒熟,一股脑倒石墨里碾碎,再扔进去同等分的淮山药和各色豆子果仁。芝麻红枣赤小豆花生核桃仁,这五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黑乎乎黏哒哒的浓稠一锅,散发着极动人的柴火焦味。
林绣搅着锅底,莫非这就是传说中五彩斑斓的黑?
炒芝麻不算是技术活,但必须用心。时间短会有生味,片刻没看住就糊嘴发苦。林绣自知没耐心,大任就转交到梁新和郭柏肩上,用大铁镬慢慢翻炒。
自己则泡了壶茶,悠哉悠哉地搬个小板凳到门口捡豆子。
连着几天她都没发现城管,便大着胆子暂且占用下城市公共用地,把小摊支在了店铺大门口。
现盛现卖,要的就是暖和与新鲜。
芝麻糊几文钱一碗,过路的人都有钱叫一份。就着寒风喝完,身上暖融融的有了劲,便免不了再进店转转。是以这两日如意馆买卖极其红火,算盘都拨不过来。
没用几天,如意馆作为京城来的大酒肆分店,名气高涨许多,主要是在平头百姓里先有了声音。林绣又雇佣几个女孩子来店里帮工。
一碗黑芝麻糊没吃饱不怕,有意犹未尽的,便走进里间坐下。早有青衫白巾打扮的小娘子引客人到柜台旁。
窗明几净,陈列一新。
甜蜜的桂花糕,酸香的山楂锅盔,葱香的小蛋糕,咸脆的牛舌椒盐饼从人到点心都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实在赏心悦目。
如此一顿并不算贵,还能吃个饱,何乐而不为?
铜壶在灶台上“滋滋”响着,小店门口人头攒动。算盘拨声二三如打豆,在生意人眼里算极美妙的音韵。
每日的备料从一早开始,方子简单,早给梁新拿去研习。林绣乐于当个吉祥物,在柜台后满面春风地迎来送往。
左邻右舍心里攀比着,难免有些眼热与不忿。当然这隐含艳羡的小小敌意只深藏心中,面对这家远自盛京来的甜点铺子,面上仍是万分的客气。
光是立冬这一天,林掌柜就收到了来自街坊数家食店的消寒赠礼。
桃枝刚把花枝摆在柜台,又被隔壁杂货铺老板娘叫去,拖回兜葵菜。
还没见过这样圆溜溜肉滚滚的葵菜呢。
林绣搓开外头的泥土,放在掌心闻了闻,不由翘起唇角。
“我们中午吃葵菜炒肉吧。”
在立冬这日习俗应吃生葱驱寒,现代人林绣不太讲究这个,让店里不爱吃葱姜蒜的几人双手双脚赞成。
用过午饭,林绣和桃枝商议着给街坊们回礼。桃枝一身毛绒羊羔袄,喜庆如散财童子,一家家走下来,俱是欢颜笑语,只是到左手边紧邻着这家酱菜铺子时却大门紧闭。
她捏着最后一袋没送出去的松仁牛轧糖,一个个丢进嘴里。
浓而不甜,好吃。
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一连几日都没见开门,兴许老板回家消寒去了。”
林绣点头,“过了冬假我亲自去看看。”
几人足足吃了三天葵菜炒肉,第四日还在门口见到了提着赠礼的酱菜铺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