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春酒(美食)——斜栀
时间:2021-12-14 10:02:22

  后厨“笃笃”地炖着汤,旁边煲着条肥硕的草鱼,俱散发出一点儿很美的滋味。
  快到晌午时分,没等来江南的客人,倒是赵掌柜手下的小厮先登门拜访。
  他放下红纸包的契书,把具体位置和路线都细细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嘱咐,“此次随行的庖厨都知根知底,林掌柜可尽情差使。”
  如此甚好,甚好林绣心里乐不可支。不过此刻端出了掌柜的派头,只冲他点头,不露齿地轻轻一笑。
  送走来客,林绣和苏柔对坐着嗑瓜子。
  这次远行很让人憧憬,不过千里迢迢的,等车马盘缠万事俱备,不知道几时才能出发。
  林绣突然灵光一现,“运米粮的每月十三与二十都有两支队伍,不如与之同行。”
  桃枝懵懵点头,苏柔却不能不多想,若半路遇上歹徒,或者同行人里有个别宵小
  她斩钉截铁,“我和你们一起去。”
  林绣哭笑不得,“好姐姐,店里真真少不了你。”
  珠帘掀起,几位客人迈步而入,点名要吃酥炸鱼。
  小黄鱼拖清凌凌的蛋清,裹稀面糊慢炸,再烹上薄醋,正是苏柔拿手的津门菜。大厨让蜜枣堵了嘴,被不由分说推回厨房。
  林绣丢下瓜子,拿起菜单笑盈盈地问客官吃点什么。点完一溜菜,她顺便解释下自己的行程。
  坐着的几位皆是一惊,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林掌柜可要快些回来。”
  “就是,我们还等着吃及第粥呢。”
  听这言语间还有些不舍,她笑着一拱手,“各位照常来就是了,店里有苏娘子在。”
  说话间,珠梨端上几个青花小碟,“诸位尝尝我们苏娘子做的京糕雪梨丝。”
  众人的注意力全被这盘雪白并浅红的凉拼吸引去。
  几只大梨斩成手指来长、上下一齐的细丝儿,齐齐整整码开一溜,摞成尖尖几叠。有红通通山楂糕点缀,愈发显出梨丝白得轻盈,水头十足。不知是借了小香醋还是山楂的势,闻着还有股齐根掐下的梨花骨朵的淡甜。
  林绣递上筷子,嘴角微翘,“今日只送不卖。”
  被这点“小恩小惠”迷晕了眼,食客们捉了筷子就吃,嘴里鼓鼓囊囊都顾不上叫好。那点子不舍早抛至天边。
  夹一大筷大嚼,不消吞下去唇舌间就尽是雨打大白梨的清气。山楂糕软韧,为醋汁沁透,酸香与甜蜜被碾碎在唇齿间,越品越有味。
  等一盘开胃小菜见底,才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奉承道,“托林掌柜的福,这般新奇的吃法,还是第 一回。”
  收起洁净如新的盘子,林绣眉眼一弯。毕竟满清贵族的好东西,连此朝的皇帝也吃不着呢。
  火星在灶膛里乱飞乱舞,激起“吱吱哇哇”的爆鸣。苏柔在灶前忙碌,菜肴陆陆续续上齐。
  林绣偷个闲空,捉起笔继续绘她的饮食图谱。这一两个月里断断续续画着,薄薄一册总算快要完成。
  不过这份安宁只持续了一会,有客人哼着曲走进。她从纸堆里探出头,定睛一看,还是老熟人。
  陶玄安赶着打烊的时刻翩然而至。许是秋凉,那柄折扇总算光荣退休。
  他自来熟地拉了张椅子坐下,招呼桃枝上几碟小菜。这位已是轻车熟路,很能“反客为主”,不待跑堂的招呼,就自顾饮起茶。
  隔壁用完饭离开,她捞起抹布“唰唰”几下,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扯闲。
  “扬州?”
  陶玄安顿了下,“少说也要走个把月。”
  他饮口茶接着说下去,“家里在扬州有几间小铺子,有什么事报阿蕴的名字就好。”
  这再好不过,林绣笑着道声“多谢”。客人正在唤菜,她放下毛巾先为邻座端上鸡火莼菜汤。
  一桌人刚用完素烧鲤鱼,唇舌间全是绵柔柔的淡甜和酱味,正好需热汤来顺。
  瓷盆甫一上来,一股清润温暖的香气就朝脸前扑过来。
  朱成吸吸鼻子,总觉莫名的熟悉。他在京城多年,喝过的莼菜汤不知多少,可总差点意思。
  有的店家图省事,莼菜泡得烂乎乎黏在一起,毫无口感可言。还有用韭黄代替莼菜的,更是意境全失,让人倒胃口。
  不过眼前的这道他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陈郎君殷切地为他盛好一碗塞进手中。
  朱成最爱喝滚烫的热汤,可惜实在不健康,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它吹温了再喝。
  鸡丝白嫩,火腿绯红,皆荡漾在满是绿意的清汤中。或遗世独立,或被莼菜缠上,青红交织地徐徐舒展。
  他低头吸一大口,汤水入口暖热,满是水乡的温柔熨帖。莼菜淡香怡人,柔的好像清凌凌的水汽迎面而来。满碗的深碧浅碧乍一看像抚平褶皱展开的茶叶,嚼起来却有层清透的胶质,软软韧韧,毫不涩嘴。
  再舀只火腿片细嚼,七分精瘦肉的劲道厚重中,剩下三分肥油膏的腴美仿佛被热汤激发,全化在了舌尖。鸡丝神散形凝,不消咀嚼,在叩到牙关的一刹那就化为绵绵鸡蓉,和着鱼露的鲜和星星点点的油花一同吞下。
  味蕾从不骗人,他紧皱的眉头不由自主舒展开。
  陈郎君满脸期待地转向朱成,只见他弃了调羹,在碗边轻轻一嘬,接着再没放下碗。
  看来这事有门。陈郎君喜上眉梢,林小娘子果然从不让人失望。
  喝完满满一碗,朱成才用帕子擦擦嘴,大赞好鲜甜。
  过了饭点,店里只剩寥寥数位吃酒聊天的客人。其他桌的几位被这桌香气熏得坐不住,差点起了讨一碗尝尝的心思。好在林掌柜熬了满满一锅,人人都有。
  一时间店里只剩下莼菜入喉时的吸溜声和调羹擦过瓷碗底的清脆响声。
  菜全上齐,林绣总算松了口气,重新坐回窗边。
  陶玄安喝得尽兴,连酥炸小黄鱼也吃的只留盘底。惯常不坐满一个时辰,他绝对舍不得离开。于是问她要来桌上摊开的画稿,兴致勃勃地翻看。
  图册主写京城菜肴,从糕饼小点到参翅宫筵,无一不细细形容描摹。他咽咽口水,分明刚吃饱,怎么又馋了。
  几位好事的食客也凑过来看。朱成刚夸完林小娘子的厨艺,见这本图册更是赞叹不已。
  一页页细细看过,他忽然想起什么,“扬州书肆云集,林掌柜此去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郎君说的是。”林绣一拍腿,她怎么没早想到。
  此朝苏刻极兴旺发达,京中除了官坊印书,剩下话本闲书之类的,全从扬州一车车的运来。
  林绣越咂摸此事越是心动,恨不能立即打个飞的前去观摩。
  她想了想又自语,“不知现今哪几位印品最成风范。”若是照着大家的方向琢磨改进总不会错。
  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当属陈、荣二位大家。”
  转身看去,一双骨节明晰的手拨开重帘。这会阳光柔和,在他脸上投下极生动的淡影。
  店里几位士子打扮的年轻人纷纷起身行礼。
  “二位好久不见。”她笑着转回柜台后,给新到店的二人端出壶清茶。
  “姑娘问的巧,大人正要去滁州拜访荣先生。”江白接过茶盏朝她一笑。
  林绣眼睛一亮,“大人也有南下的打算?”
  “正是。”
  陶玄安抚掌大笑,“可真是顺时又顺路,妙哉妙哉。”
  轻嗅口茶的清气,江霁容抬眼看她,一脸征询意味。
  林绣清清嗓子,今日第四遍解释前往扬州开商铺的打算。
  燥气当令,青茶润唇爽口,自带老火香。
  江霁容沉吟片刻,“此次随行者少,车马空出一大半。若林姑娘不介意”他声音放得很轻,许是怕自己唐突,便没再说下去。
  感受到有目光沉静地望着自己,林绣莞尔,干脆省了推辞的心思,“于君子邀,有何不可?”
  她举起茶杯遥遥一敬,“多谢。”
  陶玄安余光瞥眼身侧之人,仍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只是嘴角勾起个细小弧度。他颇为恨恨地在心底记下一笔,回去后定向江霁容要来那筒茶饼作答谢。
 
 
第48章 扬州路迢迢   青白相间,个个褶玲珑如扎
  天刚蒙蒙亮, 林绣就被苏柔催促着置办远行的东西。
  她在穿戴上向来不讲究,有两身衣服换洗就足矣。苏柔却不依,坚持把自己打扮成富贵牡丹状。
  梳妆整齐, 林绣望向铜镜里有些模糊的身影, 怎么像只花花绿绿大公鸡。再捏捏自己腰间的肉,明明刚来时还是弱柳扶风样的小身板呢。
  作为拖延症重度患者,她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能行动的。不过既然说好与江大人同行, 收拾的速度不由加快许多。
  一路南下都是些富饶地方, 沿途不少客栈和食店。不过旅途漫漫,没点零嘴实在难以度过。林绣点灯熬油地做了不少, 用特制的罐子整齐摆开一溜。
  等到第三日天未亮时, 一行人和瓶瓶罐罐们就趁着凉爽出发了。
  临行前再一问车马盘缠,江府管家只笑眯眯地把话头又抛回来。“姑娘开店事宜要紧, 旁的等回来再说也不迟。”
  这次轻车简从,林绣只带了桃枝,以及赵掌柜手下叫梁新和郭柏的两位庖厨。
  一头扎进马车,鼻尖满是淡淡松木香, 是她最喜欢的那款味道。再摸摸厚软的棉垫,环顾宽敞的车厢,只坐着她和桃枝, 几乎觉不出颠簸。
  林绣很少见多怪地四处看,心里有点羡慕嫉妒, 这才叫享受生活。
  一抹黄色的身影跃至她脚下。
  “江有财!”
  大黄狗仰起头蹭她,把手心舔得湿漉漉。
  林绣惊喜地掀起帘子。“阿黄特地来给姑娘解闷。”江府小厮在车外笑道。
  天气逐渐转凉,幽幽小风扑在脸上,尽是草籽的香气。
  车夫稳稳地行着,只听见车厢里一会“咯吱咯吱”, 一会又“嘎嘣嘎嘣”。
  他没忍住回头笑问,“姑娘什么吃得如此香?”
  林绣正“桃枝一口我一口,有财一口我一口”地嚼着,闻言打了帘子往前递上一兜。
  她擦擦嘴边的碎屑,笑道,“是自己炸的麻油撒子和脆麻花。”
  在吃食上,林绣是绝不肯亏待自己的,黑釉坛子个个装得满满当当。同行的一干人也沾光,提盒里的打包好的饭菜一点不比现做的差。
  差使桃枝给前头马车的江大人几位送去,林绣又从脚边抱出两只小小坛子。
  一揭开盖子,直冲脑门的醋香迫不及待跳出来。
  林绣餍足地吸吸鼻子,不枉她炖了两个时辰,费了三捆柴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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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马车停在路边的功夫,梁新二人跳下车,拿最新改好的策划书给林掌柜看内容是来前赵掌柜就细细交代过的,只待林掌柜查阅。
  正走着,突然闻到一股浓郁酸香,两人对视一眼。
  郭柏上前一步,指指林掌柜乘的马车。味道从这来的,肯定错不了。
  车里桃枝和林绣一人捧个小坛子,正吃得欢快。
  醋焖肉尤其适合凉着吃。
  长筷夹起一晃,冷凝的亮晶晶的汤冻挂在肉块上颤巍巍。
  豕肉的紧实和皮冻的柔软相得益彰,塞进自己烙的烧饼里,立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着浓油赤酱,嚼起来却一点不重口。先是骨汤冻融化在舌尖的鲜甜,再有香醋和黄酒的甘醇温柔脉脉、回味绵长。
  若是用有劲的老陈醋反而不美,酸味浮在肉上,容易把薄薄的一层荤油腻住。
  她正啃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三两声轻微的肚子叫。
  林绣坏心眼地眯起眼睛,
  “等出锅的时候,拿小半块馒头往里头一蘸一嘬,黏黏糊糊的胶质全兜在白馒头皮上。满满一片,给什么吃都不换。”
  这边讲得绘声绘色,车外咽口水的声音“咕咚咕咚”响了好几声,在空旷的郊外格外响亮。
  她笑着探出头,招呼梁新和郭柏过来吃。
  一口下去,两人都瞪圆了眼。虽然醋焖肉在京城再常见不过,可林掌柜做的味道完全不似那般浓腻,要清淡许多。
  林绣放下罐子一边比划,这是按淮扬菜的做法来。
  “别的步骤与老派做法大差不差,只是需将辣椒豆酱弃之不用,最后紧了芡往里调酸甜口。”
  郭柏与梁新对视一眼,刚才写的策划书好像不太够看,实在自惭形秽。
  撸撸狗,吹吹牛,关心下前面马车和接受前面来的关心。偶尔再下车转转,买点途经驿站的小玩意。林绣很是自得其乐,把久坐的困顿全抛到一边。
  如此吃了便睡,醒来再吃,没几日就过了临河。
  林绣百无聊赖,向外望一眼。外头风光不错,但因为挑最近的路走,并没什么人烟。
  拉开车帘,阳光“哗啦啦”一片,泄泄融融地倒进车厢。车窗旁夹了捧还带着露水的小花,送进满袖香风。
  车队最前方,江白看了眼满靴子泥点的大人。似乎有些故技重施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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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换成船只,行舟慢移间,水波轻荡,激起一点雪白的浪花。
  江霁容一出船舱,就见林绣躺在船上,自来熟地与对面的小船打招呼,顺便得了一捧摇桨姑娘抛来的莲蓬。
  林绣正剥莲子吃,转身就见江大人负手而立,眼里泛着笑。
  正想说什么,江白一脸匆匆,“荣先生来信说,暂时不在滁州。”
  那岂不是白来一趟?
  林绣一怔,接着便听他道,“先生让大人且在旧宅等候,过几天来扬州再商议。”
  旧宅林绣这时想起来,从前听大人说过,他小时候一直生活在扬州。和珠梨聊天时她也曾谈起,直到江夫人北上领兵,这才在盛京重新立府。
  如此倒也是个办法。
  江霁容抬眸笑笑,“如此也好。”
  江白答应声,心中暗自有些高兴。
  这样一来正巧了。本来大人也不是非南下不可,全是因为林姑娘呢。
  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他敛下神色,拿了纸笔便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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