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是个粗手粗脚的,乐呵呵地把别人送的慰问礼拿过来。
乐坊老板托人送来副泡水的剂子,陶小姐则是给她带了许多解闷的话本。
“还有谁来着?”林绣歪着脑袋用秸秆吸水喝,把吸管咬得扁平。陈皮、金银花和什么花草泡的水,她偷偷加了块冰糖,清香中透着微微的甜。
桃枝给她擦擦汗,“江大人也来了两回。”
林绣腾地坐起来,“然后呢?”
“绣姐姐你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只说仪态不佳难以见客。于是大人远远地在屋外看了眼,放下些草药就走了。”
林绣:“”
她还是不敢相信,往胳膊上狠狠掐了把,痛感很是明显。
“这果真是我说的?”林绣按按太阳穴,她什么时候还讲究仪态这东西了。
“当然,骗你作甚。”桃枝啃着鸭梨,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们当初听见也觉得奇呢。”
莫非是那故作玄虚的禁忌本子看多了。林绣疲惫地靠回榻上,感觉头更疼了。
因病情不重,大夫没给她开什么药,只是嘱咐多喝水多睡觉。学士府送来的是副药浴汤剂,纸包上写着具体煎药熬药泡浴法。
又是撒药又是蒸熏的,林绣坐在木桶里,总觉得自己快成了某种处理好就等下锅的食物。再抬手一闻,眉头立即皱起,都被中药腌入味了。
不过蒸完效果显得很快,她裹着被子神清气爽的,鼻塞也好不少。
“第二日又堵,泡过后遂通。”林绣一笔一划地写。第三日先通后堵,如此反复,也没什么吃饭的胃口了,只是趴在床上画图册。她皱皱鼻子,谁让自己什么味儿都闻不到呢。
白天连今耀楼赵掌柜也来探病。
门窗紧闭着,连窗台上卧着的猫都没精神。
林绣躺在床上一副恹恹样子,见她来了只是勉强一笑,“小心把寒气过给你。”
赵掌柜才不听她的,伸手探上林绣的额头,“没烧起来就好。”
林绣笑笑,也是在宽慰自己,“没甚大碍,再养几天就大好了。”
赵掌柜总算舒展眉头,“等痊愈了就出去走走。”
不过转念一想,京城又湿又凉,实在不适合。她给林绣掖好被子,“倒是现在江南风景正好,又不算太冷。”
林绣对江南的绿山白水也很是向往,尤其馋鲜灵灵的瓜果和河鲜。若不是这回病了,倒真有可能南下走一走。
她笑着点点头,“前些日子刚说要去江南吃鱼逮蟹呢。”
桃枝端水进来,面上也是一片神往,“若姐姐要去,别忘了带上我。”
坐了半晌,赵掌柜放下茶盏,却不起身告辞。这是有话对我说?林绣坐直身子,听得格外仔细些。
“从前曾在扬州得了间小铺子,只是一直空着。”
林绣点头,这事自己倒是听她说过一些,扬州商会与京都商会向来有些过节,她的身份不便插手。
赵掌柜只是笑,“我以后就在京城安居了,才来寻你。”
她正色道,“病好后去扬州住一阵子吧。”
林绣本来支起身子坐在床边,闻言狠狠被呛了下,差点从床上翻下来。
赵掌柜赶紧把她扶好。林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很郑重地点头。
一家店铺都是真金白银堆起来的,哪能是轻轻巧巧一句话,林绣看向她的眼神只剩下感激。
铺子是绝不能白要的,她从床底下摸索出个不起眼的木头匣子。
赵掌柜先笑出来,“怎么藏在这里。”
林绣掂量着沉甸甸的匣子,这才打开递给她。
赵掌柜都没怎么看,只是摸出把银子还给林绣,将剩下的收到自己手里。
林绣眯起眼睛,无奈地笑着摇头,“真是”
“这些就够了。”赵掌柜站起身来,朝她一笑,“好好养着,我下次再来看你。”
心中惦记着扬州的小铺子,林绣的病好得快多了。时不时就裹着厚衣裳来院子里转转,顺便给蒜薹韭黄葱苗们松松土,再过两三个月就能和腊肉同焖了。
庄娴给她捂紧衣角,“你想吃点什么?”
身体机能逐渐恢复,食欲也好起来。林绣一不留神把馋了好几天的说出来,“想吃个羊肉锅子。”
珠梨抢先瞪她一眼,“羊肉上火。”
林绣干笑两声,“我就是想发发汗而已。”
或许是生病的人能得到更多耐心,珠梨忍下对她翻个白眼的心思,“总之就是不行。”
“前些日子是谁燥得流了一通鼻血,把里衣跟床铺全染上了。”
苏柔轻声哄着她,“等冬二月了肥羊羔才好吃。咱们吃个青菜锅子吧,再下点草头冬瓜和萝卜。”
林绣嘴上答应地爽快,只能在心里唉声叹气。想着自己端着碗吃些豆腐青菜,实在很有些惨兮兮。
下一秒店里也响起重重一声叹息。
几人都看向桃枝,她把木盆里水淋淋的来福捞起来,语气颇恨铁不成钢,“小心你也风寒。”
----
彻底痊愈才上灶,耽搁了几天,林绣拿起刀来倒是一点没手生。转眼削了朵小萝卜花插在醋溜鱼上,又把鱼尾高高翘起,摆成跃龙门的姿势。
有熟悉的食客一尝便知,“菜应该是苏小娘子烹的,这花怕是出自林掌柜之手。”
同桌的人都笑起来,有个促狭的打趣他,“兄长不若尝尝这馒头经了几人手。”
那位郎君煞有介事地分析,“想来是林掌柜和面蒸的馒头,再往前收麦的是谁就难以知晓。”
听这许多胡扯,林绣也跟着哈哈大笑。前几日的那一点点不愉快早消失殆尽,散落入秋风的絮语中。
像知道她心意似的,张屠户第二天真送来筐顶好的羊肉。他端下上头的大路货,很得意地一笑,“吃青草喝泉水长大的,又鲜又嫩。”
林绣忙接过,美滋滋地朝他道谢。她的嗓子还有些哑意,却丝毫藏不住雀跃。
算清银钱,张屠户准备告辞,又想起什么补充道,“最好是切成薄片煮锅子吃。”
林掌柜听了这说法倒是乐不可支,张屠户再看眼其他几人的眼神,很费解地挠挠头,好像是自己说话有点不合时宜了
----
前几日移观桥有灯会的消息传得火热,春生听阿杏说了,心里掰着手指数日子。总算到了灯会那天,还没到晚上,春生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爹娘上街瞧瞧。
春生特意穿好新买的衣服,头抬得老高,还往衣襟上别了个大老虎。一家三口人喜气洋洋地走在街上,总感觉别人看他们的眼神有些奇怪。
直到走了半条街才发觉出不对劲,怎么现在还没点灯?
春生他爹瞪起眼,“你小子是不是记错日子了?”
春生很肯定地摆手,“就是今天。”
又走了一会,有个几个人正围着巷口新贴的告示。春生爹越看眉头越皱起来,“因为这几日断断续续的雨,官府说暂时取消灯会了”
本来热热闹闹出来看灯,现在连上身的新衣服都登时别扭起来。春生娘忍不住唠叨,“谁让你给他打扮这么花哨。”
走在湿滑的路上,春生狠狠摔了一跤。他自己爬起来,连手上捏着的花炮也没意思了。
小孩看着自己全是泥点子的脏衣裳,一撇嘴快要哭出来。
“这是什么味道?”春生听见爹突然开口。
突然他的手心一动,爹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娘笑着道,“就知道你狗鼻子,老远就闻到味。”
这次春生不用踮起脚也能望到,门口高高挑着两盏灯笼,算不上多明亮,只是静静闪着软熟栗子一般的光。朦胧间可以看见有人斟酒谈笑,幽幽香气散落进空气中。
春生拉着他的手尖叫起来,“爹,这就是如意馆!”
躲进这家熟悉的馆子,浑身疲惫都消散入晚风。庄娴先带着小孩洗干净手脸,端来杯热腾腾的甜牛乳。热毛巾把脸擦得暖烘烘,春生娘端了清茶来喝,惬意地靠回椅背和林绣扯闲片。
谈笑半晌,她才想起正事,“林掌柜,刚才是什么如此香?”
林绣一指厨房,“我们正熬羊肉锅子的汤呢。”
看着几人跃跃欲试的表情,林绣笑笑,“给您来一份?”
“再好不过了。”春生娘搓搓手,她还真饿了。
很快带“耳朵”的锅子就端上来。扑起来的热气被油灯熏成淡黄色,直冲人的鼻尖钻来。
锅子窄小,有种含羞带怯的妙处。里头的容量却一点不少,足足盛了一整锅底汤。
京城人吃羊肉锅子讲究颇多。首先得是清汤,澄澈如小池春水。再次肉要好,倒盘不掉,涮煮无沫。上头应该浮着几粒鲜红的枸杞,名“落红”,再有几片葱白,名“叶舟”。
林绣放稳锅子又推开窗,现在凉风习习的,不用担心通风问题。
鲜红羊肉片长了翅膀一样在锅子里翻腾,稍稍变色就该捞出。春生娘还没夹,碗里就多了一大筷,她小心翼翼地吹气,丝毫没有木木渣渣的感觉,只剩肉的肥嫩和油脂在舌尖缠绵。
芝麻酱用少半口凉水泄开,加一勺滚烫的底汤,以及腐乳汁、韭菜花,再浇半勺辣椒油。糖蒜装了一个小碗,个个晶莹剔透,饱满诱人。
白生生的豆腐煮涨了,“笃笃笃”直冒泡。再一鼓作气捞起来,让每个张开的气孔都饱蘸酱汁。小孩笑嘻嘻地往碗里堆满豆腐,搭起座洁白小房子。
锅里的肉捞得差不多,蒿子秆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碧绿叶子也依次端上桌。绵了的山药片极滚烫,只消咬一口,香甜就全粘在嘴上。
林绣没忍住捏捏小孩的脸,是叫春生还是什么来着?
前头热辣辣地吃了一遭,最后才轮到大如核桃的鱼丸和鱼片。鱼丸是拿铁锤一点点凿出来的细茸,因此格外有韧劲,里头还灌满鲜香汁水。鱼片爽滑脆嫩,没加芡粉也没腌制,只有淡甜的本味。
小孩吃得太快,被鱼丸里的汁烫了舌头。他娘教训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小声反驳,“我现在吃的是鱼丸。”林绣在旁边听着不由一笑。
送走喝及第粥的几位客人,店里突然空旷起来,只剩吃羊肉暖锅的三人。庄娴几人先躲回里屋吃饭,林绣没让她们做自己的份,只想着等最后一桌客人走了,自己也要煮个小锅子吃。
林绣擦完隔壁桌,托着腮坐在一旁。年轻妇人吃了几口,突然放下筷子,朝她招招手。
是在叫自己吗?她扔下抹布冲过去。
“小娘子如果不嫌弃,和我们一起吃点吧。”
推辞了许久,林绣只能乖乖坐下。身旁的人还在往她碗里夹肉,“多吃些。”
清汤煮得滚烂浓白,一股热气冲上脑门,脚底板都微微发汗。
小孩先吃个肚皮滚圆,放下筷子和来福玩耍。他从怀里摸出个小耗子,一拧尾巴就吱吱扭扭转起来。
他朝来福骄傲地一仰头,“我爹给我买的,县衙里独一份。”
林绣笑着望向窗外,雨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来。她夹起块豆腐,惬意地眯起眼,果然取消灯会还是有些道理的。
第47章 鸡火莼菜汤 鸡丝白嫩,火腿绯红,皆荡
虽无灯火, 今夜也尽兴而归。林绣递上几把油纸伞,目送春生牵着爹娘的手蹦蹦跳跳走进雨幕中。
小孩一步三回头地向她招手,她也高高举起手臂, 笑得颇开怀。
等人影渐远, 关上店门后,心底突然莫名就怅然若失。
还好被子已经拢成最舒适的样子,来福的体温把它烘得暖和松软, 睡意很快顺着绒被缝隙钻进来。
雨声是最好的白噪音, 水滴打在青石板上噼啪响,酝酿潮湿的好梦。
此刻的京城是寂静而安宁的。
百姓们都趁黑躲在家里睡大觉, 端王府外的灯笼还明晃晃地亮着。
白静疏倚着朱门, 远远看向密织的雨幕。
“王爷怎还不回来?”
“刚刚管家才来通报。”急急走来的小丫鬟给她拢了拢披风,“说是赴宴, 让您早点歇息。”
这么大的雨,王爷从前定要陪在娘子身边看她一脸倦色,小丫鬟没忍住多嘴道,“外头凉, 娘子不若先进去。”
耳畔轻飘飘传来句“回吧”,她忙给小娘子撑起伞。
里屋早早暖好了床榻,香炉里淡香留痕。
屋门前撤了灯笼, 黑漆漆的有些冷清。白静疏揉揉眉心,挥退其余丫鬟, 只留一贴身仆妇在榻边守夜。
油灯忽明忽暗,白静疏接过她递来的纸条,凑着灯看完便抛入炭火盆。
“纳吉,江南路远,这是最后的机会。”仆妇放低了声音恭敬道。
这异于中原的话音已许久不曾听过了。白静疏刚想说什么, 突然皱起眉。隐隐的痛感自手腕伤处传来,自从强行清除夷族纹印后,一到雨天便是如此。
她转转手上的镯子,出神地望向潇潇雨幕。
“我会尽快动手。”
----
痛痛快快地下了场好雨,京中的天总算放晴,蓝澄澄一片。
一夜好眠,林绣又变回了满面春风的林掌柜,兴致勃勃地琢磨新鲜菜。
昨天傍晚,隔壁卖水粉的陈郎君冒雨匆匆赶来,说是打算宴请同席美美吃一顿。
此种大单子可遇不可求,林绣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他的要求。
客人里有位是苏杭人士,因此陈郎君特意嘱咐,一定有几道素净的南方菜。
他咽口唾沫继续说,“口味淡些最好,鱼羊各来一道。刘郎君不食芫荽,也不喜瓠瓜与胡豆。,”
林掌柜兼大厨很潇洒地一摆手,“不在话下。”
陈郎君瞬间喜笑颜开,银子给的也格外大方。
挑拣满屋的材料,林绣思来想去,还是烩锅荤素皆备的汤最清爽可口。她从缸里摸出条火腿,今日不妨先料理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