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火于是在心头烧得愈旺。
电话那头吵吵嚷嚷。
想必母亲的牌友们也十分好奇:好奇这个二十八岁还没带人回家,读书读傻了的小女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嫁得出去。遂你一句我一嘴地在话筒那边讨论开。
母亲一句抱怨开头。
七嘴八舌的议论便紧随其后。
“你们看看她,又不说话了。明明人男孩我看过照片,长得不错,家世背景也都清清白白的,还小她两岁。她二姨费了多大劲给牵的线,就是没点反应!”
“该不会是还惦记之前那个吧——三筒,艾姐,我记得小卿好几年之前谈的那个,叫什么?小唐吧?可热情了,带好多东西来呀,嘴又甜又会来事——”
“对对对,小唐,我也有印象。长得帅的咧!”
“碰。别提了,过去八百万年了,这男的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噢哟?为什么啊?最后闹得那么厉害呀?没听你说起过啊。”
“……别提了、别提了。都老掉牙的事了。”
她妈心里也有疙瘩。
说起话来,是藏不住的避讳和愤慨。
艾卿心知肚明个中缘由,却也来不及和她“同仇敌忾”。
“妈,”只惦记着、必须得抢在前头开口,又一锤定音道,“总之以后……真的别再催我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我不是小孩了,更不是别人好我就一定会喜欢的。人和人之间哪有那么简单?哪怕有钱、长得好、性格好,随便占一个其实都够过日子了。但是就算全都有,也不一定合得来。这是一辈子的事。哪能一句别人觉得‘你们合适可以试试’,就将就着过一辈子?”
“又跟我扯道理嘛,欺负你妈没念你那么多书。谁不知道是这个道理?”
“妈……”
话筒对面传来郁闷的碰撞声。
八成是她妈自暴自弃地甩出去了张废牌。
再开口时,来势汹汹的气焰却没全消:“但你好歹说说,你觉得他不合适,有没人你觉得合适的?你也二十八了。话我都说了几年了,要你多去接触接触、北京那么大一地方还找不到又上进人品又好的男人?你连个备选也不给我,妈能不替你着急?”
“没什么可着急的。该来的时候他自然就来了。”
“那你这几年你空窗空什么?”
“……指不定有你不知道的呢,”她小声嘀咕,“只是我没提、没带回来而已。吃一堑长一智还不行嘛。”
母亲闻言,瞬间被逗笑。
麻将声噼里啪啦,从话筒那头传到这头。
“行、你不急我急什么?我皇帝不急太监……反正,总之,你给妈一个准信,不会再来一个姓唐的吧?”
她妈这是都整出阴影来了。
艾卿听得亦忍不住发笑。
头顶烈日熊熊,她伸出手,地上的影子也伸出手,孩子玩闹似的虚空抓了抓,半晌没说话。
直到电话那头的麻将声再度响起,母亲嚷嚷着要挂电话、下回再聊,她这才轻轻地“嗯”了一声。说妈不会的,不会姓唐。
咱家小孩传几辈都不会姓唐。
话音刚落。
电话便在母亲回过神来、高呼“胡了胡了快给钱”的笑声中被挂断。欢乐的气氛,仿佛能从几千里外传到她面前。
她却依然没笑。
只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复才默默把手机收回包里。很快,又在对面T大充电口附近,找到自己那辆醒目的、漆成“粉色美乐蒂”的小电驴。左右也没别事,便准备下午骑去附近国家图书馆查会儿档案。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事太多、没注意周围。才一掉头,她双眼大睁,眼见着车轮竟迎面撞上个路过的学生,当即吓了一跳,紧急刹住。却还是慢了一步——少年捂着腿,沉默蹲下身,她忙跳下车去扶他。
连电瓶车没了支撑、歪倒在地也顾不上。
然而手还没碰到,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拂开。
力气还不小。
艾卿平日里只和好声好气的学生抑或学者们打交道,哪见过这架势的“伤患”,当下僵在原地、愣了几秒。
心想难不成还遇到个碰瓷的?遂有些谨慎得挪开半步。观察半天,却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去、与人平齐,又关心地询问道,“同学?不好意思啊,是撞到你了吗?我刚在想事没注意……要不送你去医院?”
“不用。”
“但你的腿?”
“蹭了一下,死不了。”
“……”
也许是对方说话实在太惜字如金又欠扁的缘故。
艾卿嘴角抽抽,终于从满怀歉意的情绪中彻底抽身。亦才想起来认真打量了眼面前少年:虽是大热天,他仍穿着卫衣配长裤,胸前挂着一条银白色的长链。额发因低头的动作而乖顺垂落,从她的角度看,恰能瞧见极深的双眼皮弧度携着细密的长睫,随着每次眨眼而扑扇着。
颤抖着,扑扇着。
汗意逐渐沾湿了他额角细碎的胎发。
……是疼成这样的吗?
她心里又愧疚起来。
一咬牙,再想去扶他。结果仍是被对方想也不想地推开。
这回她却是真有点恼了。
见小孩儿满头是汗,还一副铁骨铮铮不服管的态度,不由又联想起上大课时那些大摇大摆玩游戏开小差的学生。
当即心一横,端起平日里做老师的架子,便又压低声音道:“我撞到你我一定会负责的!你年纪小,不能不把受伤当回事啊?我扶你起来,听话,去医院,行不行?”
说话间,手便这样触到他臂膀。
那少年僵在原地。
像是没反应过来,亦似极反感她过分的“热情”,很快也微蹙着眉,抬起头来。
露出一张——极年轻、或者说极精致——堪称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脸。
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高鼻深目,薄唇,因纤瘦而显出轮廓锋利的下颌,至下巴的那一截弧度却并不生硬,仍带着一丝幼态的秀气。
尤其他鼻尖,那一颗歪斜半分的、褐色的小痣。说不上是英气或俊美,很难归类。却十足透着一种不太能在男性脸上见到的、过分精致的“巧劲儿”。
或许……
的确是漂亮得,有些过分了?
她一时竟看得呆住。
直至眼神不经意一瞥,忽见对方耳廊上一排紧相连的耳洞,长短不一的耳坠泛着冰冷金属光泽。这种过于标新立异的打扮复才将她从短暂的惊艳中催醒,想了想,最终投降似的站起身来。
又从包中掏出名片夹,捻出一张,递到对方面前。
“同学,”她低声道,“总之实在不好意思。你是T大的学生吧?还是说有同学就在附近?如果你觉得我送你去医院不方便,这是我的名片,我叫艾卿,是Q大国关学院的老师。你后续检查出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需不需要帮你叫辆车?打车去医院?”
说罢。
她的手还伸着,脸上的关心还摆着。
那少年却久久没什么反应,唯独一双清棱棱的眼睛盯住她不放。她被看得心里发毛。忽想起许多普法节目怎样教人规避风险,遂转而指了指不远处的保安亭,又补充道:“不过,那里有监控——”
意思是你不要托大来敲诈。
他虽没说话,却一定听懂了。
于是倏地竟笑。
半点兴味的痕迹浮于眼角,伸手接过那薄薄一张纸,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看她。
“哦——”
他说:“谢谢艾老师。不过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说完便起身。
也不等她反应,把那名片对折塞进兜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走到不远拐角处,果然有同行的人来扶他,看着像是保镖似的打扮。结果一样被他摆手挥开。
艾卿在后头看了半天。
想着这小孩儿看着年龄不大,脾气怎么这么犟,自己这个“肇事者”又怎么能这么事不关己?
于是天人交战。
人性斗争。
趋利避害——
趋利避害念到最后,还是原地一跺脚。
把自己的宝贝小电驴扶回原位。又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那小孩儿。
“等等。”
“……”
“等等、等等,同学,等一下。”
她追上前,毫无芥蒂地拍了拍他肩膀。
又气喘吁吁地直拍胸脯,缓了好半天。抬头看他一脸疑惑的表情,复才像想起什么,忙点点手机,向他示意屏幕上的界面,“我叫车了,”她说,“你站这别动,我送你去医院看看……你别走了,越走越严重。”
“……?”
“毕竟是我不小心嘛。”
她脸上还有汗。
却依然晃晃手机,冲他微笑,嘴角冒出两道小小的旋儿——尽管她妈常笑她这是“蚕窝”,小时候睡觉流口水给砸的,不过艾卿一向认定这是酒窝。她试图用这种没有攻击性的笑脸说服对方相信自己——毕竟她已看出,对方完全是个防备心十足,且不听劝的小孩。
所以怎么说嘛。
后来艾卿常想,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性格这奇怪的定义物,决定了每一次人生路上宿命般的转折。
遥远的蝴蝶继续扇它的翅膀。
而她。老好人做了二十几年,亦无碍多做一次。
那小孩儿看着她。
冷冰冰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疑惑,一点嘲讽。继而是一点不敢置信。
最后是一点结巴。
“哦、那,反正,”他说,“哦,行、行吧。”
*
当夜。
耗到九点多才进门。
艾卿蹬掉高跟鞋,电脑包随便往床上一扔,便任由整个身体全瘫软在床上。累得一动不想动。
结果眼睛还没闭上,又收到江淼的信息轰炸。
她瞥了眼内容,懒得打字,索性便回了个视频电话过去。很快,屏幕中央,又映出某“网通鲁智深”一如既往张牙舞爪的嘴脸。
可惜虎落平阳被犬(江淼:?)欺。
纵然骄横如山大王江北北,被它妈江淼按着后脖颈剪指甲的时候,也就是个无力的喵喵怪。
“你怎么搞到这么晚?”
而江淼的画外音亦适时出场,充满八卦意味:“不会被人家坑了吧?唉,古有殷素素告诫张无忌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今有艾老师以身作则,证明越漂亮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去——”
“倒也没这么坑。”
艾卿听得失笑:“检查流程其实挺快的。我三点多就弄完了。而且那小孩儿吧,人竟然还挺乖,最后开了一百多的药,也没多说什么,就被家里喊来的人接走了。”
“那你这么晚才回?”
“是别的事耽误了。”
艾卿揉了揉太阳穴。
却没提这个“别的事”究竟是哪门子事。
只又话音一转,突然感慨道:“唉,不过讲真的,淼淼,你说我最近是不是该去庙里拜拜?我都怀疑自己是不走霉运了。不然怎么老是碰到不想碰见的人——还经常破财。感觉运气这么差呢?”
“确实。”
江淼点头。在视频那头深以为然。
一边(自己)鬼哭狼嚎,一边给江北北修指甲,一边搭话——也不知道是江北北疼,还是江北北奋力挣扎挠她挠得疼,总之艾卿隔着镜头也看得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提醒她拿了个橡胶手套当掩护,又给某猫套上伊丽莎白圈,才勉强安静下来。
“啥时候去?我跟你一块去。最近我也倒霉得没边了。”
江淼苦着脸看向手机。又张口道:“我特么因为表现突出,呵呵,被调去新媒体部了。最近天天写那些类似UC震惊新闻的稿子,真心受够了。关键我那个新领导——”
“算了,这么说也不算吧。总之就是领导的领导的乙方,具体我也不知道。最近他不知道抽什么风开始插手管我们的稿子,美其名曰掌握‘通风口’——关键他是个海外华侨啊!根本就不懂我们国内现在营销的点,还天天把我拎出来谈话,我真是醉了。”
“你们大厂卷成这样,还能有大领导空降?”
“这话应该去问我们马爸爸,马化腾的马,”江淼闻言,郁卒地翻了个白眼,“不过老实说。我当时还真怀疑过这位新领导是不是‘马家后人’来着,手伸这么长。”
“结果呢?”
“结果还真不是。他就是个实打实的二代,不过姓岳,家底儿都在国外。三十几了,还没老婆没孩子的,我们私下都说他八成是个gay——而且还是脾气奇差的那种!!长得帅有屁用!”
说话间。
八卦归八卦,江淼的郁闷却仍都写在脸上。难得如此垂头丧气,连江北北似乎都感受到她心情,示好似的“喵喵”叫了两声。
艾卿也跟着安慰老久,她这才一边痛骂资本家,一边含泪继续加班去了。
电话亦顺势挂断。
没了好友聒噪的哈哈笑声,没了江北北永远肆无忌惮的喵喵声,宿舍里反倒一下安静下来。
艾卿却依旧保持原样,迟迟没动,也没睡着。瞪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
她坐起身,又摸过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