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色对裴昱与青鸾那一段过往也知之甚少,只是简单地同昭鸾说了几句。这故事听起来多少有些惊心动魄,昭鸾听得专注,偶尔还会发出一声感叹。
“……青鸾公主身故后,裴昱为了替她复仇,在京中的纨绔堆里混了几年,所以卫璜那日才那样讥讽于他。”
“怪不得,”昭鸾自然找人摸过裴昱的底,闻言点点头道,“我还说呢,以裴昱的人品性情,怎么可能像传言中那般。”
裴昱心怀杀机,试图报复的事并没有公之于众,在世人看来,他就是结结实实地荒废了四年。阮秋色接着道:“说句实话,裴昱此举算是赌上了自己的前程性命,他对那青鸾公主的执念也是可见一斑。我本该提醒你的,可那时见你好不容易找到了救命恩人,高兴得昏了头……”
她说着有些赧颜。她不光是替昭鸾高兴,也是替自己高兴,所以才忽略了裴昱刻骨铭心的这段往事。
昭鸾的关注点却在别处:“那就是说,他虽然还放不下那女子,可也没法再同她在一起了?”
她面上凄惶的神色一扫而空,眼里燃起星星点点的光亮来:“那我不是没有机会的……”
“昭鸾!”阮秋色急急地打断她的自语,“你怎么不听我说呢,裴昱心里那一块,也许已经同青鸾公主一起死了。你若还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保不齐会更加受伤的……”
“可我的心思已经放在他身上,收不回来了。”昭鸾低着头小声道,“再说,他又没做错什么,没道理要守着个记忆里的人孤独终老吧……”
闻听此言,阮秋色心里也是一酸,就听见昭鸾又道:“更何况,我与裴昱的缘分远在那青鸾公主之前。他那时年纪小,没把我们的约定放在心上,我也不怪他。这说不准便是上天的意思,就是要我晚些出现,好让他的心重新活过来的。”
“让人的心再活过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阮秋色喃喃道。
“那我也要试试。”昭鸾用手揉搓了一下脸上已干的泪痕,终于露出个笑脸来,“成与不成,总要试试才能知道。况且,要我看着喜欢的人沉湎于过往,我做不到。”
“如果……”阮秋色看着昭鸾面上坚定的神情,犹疑着问道,“如果裴昱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会这样……”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昭鸾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他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多半是不会喜欢上他的。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啊……”
***
阮秋色回到宁王府时,裴昱已经走了。见卫珩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她便踌躇着走了进去。
“表弟……方才都同你说什么了?”阮秋色犹豫道。
卫珩淡淡一哂:“还能说什么。他那性子与你差不多,辜负了人家心意,当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那……王爷有劝他什么吗?”阮秋色走近了些,“昭鸾不肯放弃,不知道裴昱那边有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卫珩拉着她的手,将人扯到腿上坐好:“本王自然希望裴昱能有段美满姻缘,也同他说了,青鸾公主赴死之前还惦记着为他解蛊,便是希望他能将心意交托于旁人。可他能不能听进去,就不是本王所能左右的了。”
阮秋色慢慢地点了点头:“听王爷的意思,裴昱……没那么容易听进去吧?”
卫珩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活人……争不过死人。”
裴昱这一生最初的情起,被青鸾公主之死酿成了最痛最烈的回忆。回忆里那人音容宛在,语笑嫣然,遗憾到极处也美到极处,自然不是尘世间的某个人可以轻易取代的。
卫珩话音刚落,阮秋色脸上的血色便褪了几分。她眼神怔怔忡忡,似是苦恼到了极点。
“怎么愁成这样?”卫珩捏了捏她忧心忡忡的脸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辜负了别人。”
“我……”阮秋色低低地垂下脑袋,嗫嚅了一阵,才轻声说了句,“我是辜负了昭鸾。她那么信任我,我却瞒了她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不是因为这事,昭鸾许是不会一头热地把心思放在裴昱身上……”
她原本等着卫珩问她是什么事,却没想到他只轻哼了一声道:“你以为她的救命恩人是本王?”
“王爷怎么……又知道了?”阮秋色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自打听过昭鸾公主所谓的‘秘密’,你便把‘做贼心虚’都写在脸上,本王能看不出来?”卫珩没好气道,“本王原是懒得管,只是你前几日莫名地关心到裴昱身上,本王才向北越三皇子打听了他那妹妹的秘密是什么。”
知道了昭鸾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从群狼口中救人之事,再一联系阮秋色这几日的反常,答案不言自明。
卫珩说着,斜睨了她一眼:“你倒好,有什么事不与本王商量,只知道闷头瞎想。倘若你真有瞒天过海的本事也就罢了,将自己的良心折磨成这样,简直是自讨苦吃。”
阮秋色听他语气轻松,不由得眼睛亮了亮:“王爷这么说的话,难道你并不是昭鸾要找的人?”
“废话。”卫珩淡淡地白了她一眼,“本王少时便是如今的性情,虽不至于见死不救,但怎么可能有耐心同人交换什么信物?”
阮秋色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困扰她多日的谜题终于解开,答案也并非她先前担心的那一种,对她来说无疑是卸下了心口的一块巨石。
她面上的愁容去了大半,忍不住搂着卫珩的脖子,在他脸上“啵”地亲了一口:“真是多亏王爷如此冷漠无情了……”
卫珩听了她这莫名其妙的称赞,一时有些失笑。他静静地看了阮秋色一会儿,忽然道:“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阮秋色眨了眨眼。
卫珩指着桌面上的一个小木盒道:“打开看看。”
阮秋色依言照做,刚打开那木盒,便愣住了。
盒子里躺着一块莹莹润润的羊脂玉佩,半圆的形状,上面镂刻着鸳鸟。
她对这玉佩自然再熟悉不过——这玉的另一半,卫珩求亲时送给了她,此刻就在她颈上戴着。
“时青他们生擒了秦五,从他手里得了这玉。”卫珩抱着她沉声道,“这玉和密报一起先送了回来,再过两三日,时青便会押送秦五,回到京城。”
阮秋色看着那块玉佩,怔怔地呢喃道:“等到那时……”
“等到那时,本王便会让他给你爹的死一个交代。”卫珩道。
阮秋色木然地点点头。这段日子她极力避开去回想阮清池的死讯,仿佛只要不想,阮清池便还活着一般。而秦五爷的落网让她不得不直面这个事实,不管她有没有准备好——阮清池已经死了,她身为女儿,是该要向仇人讨一个交代的。
等等……
阮秋色眼睛忽地睁大了几分:“我想起来了。”
“怎么?”卫珩挑眉看她。
“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宫里验尸的吴医官了!”阮秋色抓着他的手急声道,“十年前,他曾到我们家里拜访过,和我爹在书房里谈了许久。他走以后,我爹的神情分明不对劲,不光出了许久的神,嘴里还时不时地念叨着‘不可能’……”
“不可能?”卫珩下意识地复述了一遍,“是什么不可能……”
“接着我爹便失踪了。”阮秋色的手忍不住颤了颤,“我想,不管他口中‘不可能’的是什么,那多半就是他加入朱门的原因。”
第131章 不可能 原来那句“不可能”,指的竟是……
“请、请王爷恕罪……老奴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宁王府前厅内, 年迈的医官将身子佝偻成个谦卑的弧度,诚惶诚恐道:“老奴当年的确到阮侍诏家中拜访过,可也只是同他寒暄了些家常, 并没说过什么特别的……”
阮清池是画院侍诏出身, 吴内官说起他时, 还习惯用他原来的官职相称。这一大清早又被传唤到宁王府, 问的还是他当年私自泄露给阮清池的秘密, 他自然战战兢兢,什么也不肯吐露。
卫珩端坐在椅上,与身后站着的阮秋色对视了一眼, 沉声问道:“你与阮清池有什么家常可以寒暄?”
“这……”吴内官混浊的眼珠转了转,“都过了这么多年……老奴这记性, 哪里还中用哟……”
“那本王便提醒你一下。”卫珩冷声道,“本王母妃身故,对外只说是病逝。可阮清池失踪前曾留下一封书信,说他要去调查本王母妃自尽一事。除了你,还有谁能将沅贵妃自戕而亡的真相透露给他?”
卫珩口中的书信自然是不存在的,他之所以这么说, 不过是为了诈那吴医官。毕竟阮清池与他母妃有过那样的因缘, 他将宫里验尸的医官请到家里,多半是为了打听母妃过世的真相。
泄露皇室机密乃是重罪,吴医官吓得抖抖索索,也没意识到其中的蹊跷,只忙不迭地跪在了地上,哀求道:“殿下赎罪,请您饶了老奴吧!”
“你倒是说说看,阮清池给了你多少银两, 便叫你冒着这犯上之罪,泄露皇家秘辛?”卫珩厉声道。
“请宁王殿下明察!”吴医官连叩了几个响头,“老奴哪有这个胆子!老奴只是……曾受过阮侍诏的恩惠,同他有些交情,又耐不住他一再恳求,才一时糊涂……”
卫珩见他面上神情凄惶,不似作伪,便向阮秋色递了个颜色,后者马上心领神会,微笑着上前道:“老人家莫怕,您真是我爹的故人吗?”
这是她先前便与卫珩商定好的策略。倘若吴医官是为了钱财泄露宫闱秘密,便由卫珩来疾言厉色地拷问;而他若是为了人情的缘故,便由阮秋色来动之以情,如此这般,定能让他将真相吐露出来。
吴内官茫然地看了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忙问了句:“姑娘是……阮侍诏那小女儿?”
阮秋色立刻点了点头:“当年您来过我家之后不久,我爹便失踪了。今日王爷将您叫来,是想让您提供些线索,并非要追究什么罪责。当年我爹与您说了什么,还请您仔仔细细地都告诉我们。”
吴内官看她面色和善,心下刚松了几分,便见卫珩眸中划过一丝寒光道:“事无巨细都要交代清楚,倘若有半分遗漏……”
光听那威胁的口气,吴内官身上便抖了两抖。阮秋色连忙抬手按在卫珩肩上,温声道:“王爷别吓唬老人家呀,他毕竟是我爹的朋友……”
“不敢不敢,老奴愧不敢当……”吴内官不知道对面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把戏,只是匍匐在地上,满心懊悔道,“这些年老奴时常在想,倘若那日没有多嘴该多好,或许阮侍诏也就不会失踪了……”
阮秋色赶忙上前将他扶起:“老人家,您快起来说话。”
尘封了十来年的秘密就在眼前,她突然有些紧张,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些:“我爹的失踪,真与沅贵妃身故有关?”
吴内官诧异道:“王爷方才不是说,阮侍诏留下了一封……”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上了人家的套。倘若阮清池真用那封书信交代清楚了前因后果,宁王他们又何必将他招来提供什么线索。
念及此处,吴内官苦笑了一声道:“沅贵妃的死因,对外只说是寒症难愈,医治不及所致。阮侍诏不肯相信,所以……”
“他为何不信?”卫珩突然出声打断,“因寒症而死的人不在少数。”
“弱质女子死于寒症的确实不算鲜见,”吴内官解释道,“可沅贵妃出身将帅之家,自小习武,根骨自然非寻常女子可比。据阮侍诏说,他连伤风都不曾见贵妃娘娘患过的。”
卫珩不由得有些出神。在他记忆中,母妃大多数时间,都是静静坐在清辉殿中打发,他实在想象不出母妃舞刀弄枪的样子。
不过他记事的那几年间,母妃确实一场病也没有生过。
阮秋色也犹疑着接道:“这个我知道的。我爹跟我说过,他喜欢的女子武艺超群,便是在她做将军的哥哥手下,也能走出几十个回合。”
卫珩的神思被她的声音扯回了现实,淡淡地扯了扯嘴角道:“这样说来,母妃的功夫要比本王强上不少。”
他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说罢又向着吴内官道:“继续。”
吴内官点点头,接着道:“老奴耐不住阮侍诏的央告,便将贵妃娘娘真正的死因告诉了他。哪知道他一听说贵妃娘娘实为自戕,震惊更甚,口中一直说着‘不可能’,老奴再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
阮秋色与卫珩俱是心中一震。
原来那句“不可能”,指的竟是这个。
卫珩觉得太阳穴都隐隐作痛了起来。阮秋色先前猜的果然不错——阮清池之所以会加入朱门,多半是因为对他母妃的死因心存疑虑。可他那时早已辞去了官职,根本没有继续追查的办法,走投无路之下才与朱门做了交易。
他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问了句:“你可知道他为何那样笃定?”
“这个……”吴内官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才犹疑着说了句,“原因的确是有……可老奴不敢妄议娘娘的是非。若殿下一定要听,请先免了老奴大不敬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