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时青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包括你说今日要瓮中捉鳖……”
虽然很不想承认自己被当做了鳖,但时青向来有容人之量,并不打算同她计较。
云芍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未有过如此丢人的时刻。
有道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丢人丢大了,好像也没想象中难堪。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索性自暴自弃地说了句:“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我堂堂盛京第一花魁,没什么配不上你的地方吧?”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时青顿时愣住了。他定定地看向云芍,良久,才轻叹了口气。
“是时青配不上姑娘。”他手心下意识地握紧,向着云芍躬了躬身,“云芍姑娘定能觅得良缘,不需把时间……”
“你知道配不上,以后就对我好一点。”云芍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也不嫌弃你,谁让我眼光不好呢。”
“……”
身为一个习武之人,时青难得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
天色已晚,阮秋色送走昭鸾,便直接去了大理寺。
两个时辰前,时青便差人通知了卫珩,说是已经将秦五爷关在地牢等他回来审问。也不知道今日宫中发生了什么,卫珩到现在还没回来。
眼下大理寺已过了散职的时辰,只有十多个值守的差役。他们都知道阮秋色与卫珩的关系非同寻常,故而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先是让她在议事厅里边喝茶边等,到了用晚饭的时间,还特意来问她要不要一起用膳。
“不用了。”卫珩不在,阮秋色也不好意思蹭饭,只是摆摆手道,“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请问……我能不能先去看看时护卫今日带回来的犯人?听说就关在地牢里。”
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与卫珩一起的,可真到了大理寺,她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急切些。阮清池究竟与朱门做了怎样的交易,又是为什么而死,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问问那秦五爷。
见那差役犹豫,她赶紧补上一句:“王爷与我说好了要一同去审那犯人,你先带我过去,他定是不会怪罪的。我只是去问几个问题,要不了一刻钟的工夫。”
“既然如此……那阮画师便随我来吧。”差役终是应允道。
夜晚的牢房中只点了些火炬来照明,暗沉沉的,更显得阴暗诡谲。
阮秋色跟在差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周遭的环境。囚牢里的走道说不上宽敞,见进来的是个女子,暗处窥视的一双双眼睛都亮了起来。有死囚凑过来瞧她,脚镣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阮秋色对上他们的眼睛,只觉得后脊上的寒毛都窜了起来。
“还有多远才到?”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就快到了,”那差役答道,“时护卫吩咐过,这名的犯人罪大恶极,让我们关在最里间的地牢,与旁的犯人都隔开些。”
他见阮秋色轻轻搓着手臂,面上的神情有些畏惧,便出声安抚道:“阮画师是第一次来这地牢吧?其实,这里虽说关押了最危险的犯人,可也能算得上整个盛京最安全的地方呢。”
“倒也不是第一次。”阮秋色小声回了句,“以前我也来过的。”
说起来她与卫珩真正意义上的初见,便是在这阴湿晦暗的地牢里。不过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来,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想到卫珩,她心里顿时安定了些。一路行至走道尽头,那差役以眼神向她示意,就退至一旁候着。
最深处的那间地牢里,秦五爷靠墙坐着,正在闭目养神。
他与阮秋色上次见到时并无多大的差别。他头发梳理得齐齐整整,面上也擦得干净,除了身上的白衣沾满灰土,整个人并不显得特别狼狈。
察觉到有人来,秦五爷不紧不慢地抬了眼,看到来人是阮秋色,他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而后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来:“你怎么来了?”
阮秋色慢慢地挪到牢门前面:“我有话要问你。”
她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的语气太温和了些,毕竟面前这人算得上她的杀父仇人,虽然她此刻仍然没有多少实感。
“我可不一定会答。”秦五爷言毕,轻声叹了口气,“倘若不是因为你这丫头,我何至于落到如今这个田地。”
“你、你少叫得这么亲热!”阮秋色急声道,“你自己作恶多端,如今只是自食其果罢了!”
秦五爷点了点头:“这样说也不错。只是做恶人还得做到底,当初真不该看在你是故人之女的份上,就那样将你放回去。”
他不提倒好,一提起“故人”,阮秋色心中的怒火反而烧得更炽:“你杀了我爹,还好意思说我是故人之女?”
秦五爷目光幽幽地看了她半晌,才道:“我当年曾在你祖父手下学艺,与阮兄算是同门,称一句‘故人’也不算过分。至于后来……各人有各人的苦衷,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你也配说这‘同门’二字?”阮秋色愤愤道,“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了什么样的苦衷,才要致我爹于死地?”
“所谓苦衷,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秦五爷低下头道,“何况这个答案,你爹定然是不想让你知道的。”
阮秋色深吸了一口气:“是不是与沅贵妃的死有关?”
“你竟知道这个?”秦五爷讶然地抬眼。
“我不光知道这个,”阮秋色盯着他道,“我还知道我爹定是查出了什么,才叫幕后的凶手设法灭了口。”
她这话不过是自己的揣测,是想学着卫珩,去诈那秦五爷。倘若真让她说中了,兴许对方会觉得没什么可瞒,索性将真相和盘托出。
然而秦五爷只是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突然勾唇笑了笑:“不,你什么也不知道。”
阮秋色一愣,正想再问下去,就听见他又道:“不用白费力气了,我这个人最重诺了。”
他这话一说,便转过了身去,端得像油盐不进的铁板一块,任阮秋色如何追问,也是一言不发了。
“你何必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阮秋色白费了半天口舌,有些不耐地去拍牢房的栏杆,“我现在好声好气地问你你不说,难道非要铁面阎王用一百零八样大刑伺候过,你才肯吐实?”
秦五爷微微侧过了身:“真有一百零八种之多?”
“当然是真的。”阮秋色言之凿凿地威胁道,“他不光有上百种严刑拷打的手段,眼睛也毒得很,一眼便能看出你有没有撒谎。倘若不是他今日没空来审你,看你瞒得住什么?”
原以为秦五爷会再说些什么,可他只是“唔”了一声,便又转头面向墙壁。无论阮秋色如何疾言厉色地威胁讥讽,也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一刻钟过得很快,阮秋色手在栏杆上拍得发红,一时也无计可施。地牢外面匆匆走来另一名差役,在她身侧小声道:“阮画师,王爷传话过来,让您速速进宫一趟。”
“进宫?”阮秋色有些诧异,“王爷有说做什么吗?”
卫珩今日迟迟未归,许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差役摇了摇头。
阮秋色回头看了秦五爷一眼,知道自己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便虚张声势地丢下一句:“你等着,明日一早王爷便会来审问你,看你还怎么隐瞒。”
她说完拔腿便走,一连走出七八步,才听见那秦五爷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丫头,众生的苦楚,都在于执着二字。你爹就是破不开执念,才得了那个下场。你若执着不放,恐怕也会招致祸端。”
阮秋色站住脚,回头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这样的恶人讲两句佛法,以后便不用下地狱了吗?”
秦五爷也不恼,只摇了摇头道:“你听与不听,这话我也是要说的。我与你爹总归是师兄弟一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卫珩派了内侍在宫门口接应,阮秋色刚下马车,便被人带着,径直去向了清辉殿。
她这一路上都想着方才与秦五爷的对话。不光没得到半点有用的信息,心里还笼上了一层淡淡的不安。这不安让她有些后悔——倘若是与卫珩一同过去,眼下定能审问出更多线索吧。
正想着卫珩,便看见院中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对着清辉殿中的莲池出神。
阮秋色蓦地松了口气。她这一天过得兵荒马乱的,总觉得好像很久没见到他似的,竟生出一种久别重逢的欢喜来。
“王爷!”她轻快地叫了一声,三步并做两步地跳到卫珩身后。
卫珩回身看她,脸上的面具闪着银光,遮住了面上的神情。
阮秋色见他半晌不语,正不解地同他对视着,腕上忽然一紧,整个人便被他扯进怀里,用力地抱住了。
鼻端尽是他身上清冽好闻的香气,阮秋色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觉得心头毛毛躁躁的思绪都被抚平了一般。
她将胳膊穿过卫珩的腰间,两手在他身后交握住,紧紧地回搂住他,才轻声问了句:“出什么事了?”
“素若一案,终于出了个嫌犯。”卫珩贴着她的鬓角轻声道,“便是那日咱们一同在清辉殿里审问过的宫女,着红衫的那个。”
那粉衫宫女的面貌顿时落入了阮秋色脑海中:“她穿的是樱粉色。”
她说完才觉得有些讶异。回想起那宫女当日的表现,真没觉出什么异常:“她竟然会是凶手?王爷怎么查出来的?”
“不是本王查的。”卫珩环住她腰身的手紧了紧,“是她自己在遗书中写的——她方才被人发现,在房中割腕自尽了。”
第135章 温柔(有新增) “你可真是个人才。”……
“割腕自尽?”阮秋色喃喃地重复道。
前几天才见过的大活人, 突然就变成了一具死尸,她实在是有些意外。
“嗯。”卫珩应了一声,“门从里上了锁, 住在她隔壁的宫女叫人来撞开的。”
他顿了顿, 又道:“和本王母妃一个死法。”
阮秋色的眼睫颤了一颤。
怪不得卫珩叫她速速进宫, 怪不得他刚一见面便将她抱得这样紧——此时此刻, 他内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阮秋色抬手抚了抚卫珩的后背, 温声安慰道:“王爷别怕,我这不是来了嘛。”
她这口气像是在哄小孩子,卫珩垂下眼睫, 低声说了句:“叫你过来不是为了这个。今日……”
他话没说完,院中忽然响起了重重的一声咳嗽。
阮秋色靠在卫珩怀里, 回头望去,皇帝就在院落一角的石桌旁坐着,身后站着两排恭谨的宫人。他一手虚握成拳掩在唇边,眼睛不自在地瞥向一边,面色分明有些尴尬。
“好了,”他站起身, 向着这对世上最肉麻的情侣走了过来, “阮画师可真叫朕好等。”
阮秋色松开卫珩,茫然地眨眨眼:“陛下等我做什么?”
皇帝抬手指了指偏殿旁的一间小屋:“你替宁王去看看那宫女的尸身。”
阮秋色心里一惊,还以为皇帝已经知道了卫珩畏尸一事,立刻紧张地回身看他。卫珩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微微摇了摇头道:“那宫女与我母妃死因相同,陛下体恤,担心我触景生情,便找你来代替。”
“朕是觉得看不看都无所谓。”皇帝道, “那宫女屋门上了锁,遗书上的字迹也确认无误,就是自尽无疑。可宁王觉得清辉殿中连出两起命案,甚为可疑,非要叫你来细细查验尸身不可。”
“东窗事发的人,才需要畏罪自尽。”卫珩淡淡道,“杀害素若的凶手行事缜密,此案可以说是毫无进展,那宫女没有畏罪自尽的理由。”
“说不准她就是良心发现了呢?”皇帝道,“况且那遗书上虽没说原因,却详细写了她杀害素若的始末,看上去合情合理的。”
“合情合理,也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卫珩不予苟同地看了皇帝一眼,又轻轻推了推阮秋色的后背,“去吧,替本王瞧得仔细些。”
***
割腕自尽的宫女名叫兰芯,阮秋色刚走到她房门口,便听见她隔壁的房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她隔着半掩的门扉望了望,认出了坐在桌边低泣的,便是那日同兰芯一起接受盘问的绿衫宫女。她与兰芯一起在这清辉殿中待了好些年,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阮秋色叹了口气,推开了兰芯的房门。
屋内的陈设异乎寻常的简洁,没有寻常女儿家的脂粉气。靠墙的床边挂着素纱床帏,盖不住床上那一大滩暗沉的浊红色。
那片红色之上躺着个人,纯白的衣裳被染脏了一小半。她眼眸紧闭,若忽略苍白的唇色,简直就像睡着了一般。
暗红色的源头就在她手腕斑驳的伤口上,蜿蜒流出的血液已经凝结,鲜活的生命却再也不复存在了。
阮秋色站定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那名唤兰芯的宫女。眼前的景象渐渐有些模糊,兰芯平平淡淡的面容渐渐幻化成另一张脸——倾国倾城,美丽得不可方物。而她身边躺着一个一样好看的男孩子,紧闭着眼睛,死死搂着那女子渐渐僵冷的尸身,仿佛这样做便能将她偎暖一些似的。
阮秋色心里生出种冲动,想上前将那男孩子拉开,没想到刚挪了步子,眼前的画面突然消散开来,她瞬间回到了现实。
床上躺着的只有那宫女。无论她再怎么想,也无法将当年的卫珩带离他母妃身边。
阮秋色甩了甩脑袋,将纷乱复杂的念头都清理出去,开始仔仔细细地观察面前的景象。约莫花了半个时辰,她才带着一脑袋栩栩如生的画面推开了房门。
皇帝已经带着大批的宫人离开了,院中只余卫珩一人长身而立。
阮秋色走上前,用小指勾了勾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