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贺七,秦五的经历来看,朱门习惯将人从孩童开始培养,断没有将无依无靠,又天赋异禀的阮氏后人放着不理的道理。
“可他不光等了十年才动手,后来又将人放了回来。”卫珩以眼神肯定道,“除了秦五对他这师兄情深义重之外,本王想不到别的解释。阮清池的‘死’要么另有隐情,要么,只是他与秦五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王爷是说……”时青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交易是与先皇贵妃之死有关,于是忙住了口。
他观察到卫珩眼中复又升腾起那种纠结难解的神色,便试探着说了声:“这多少是个好消息,若是告诉阮画师,她一定会……”
“不能告诉她。”卫珩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顿了顿才又轻声道,“这只是本王的猜测,得到确认之前,还是别让她知道得好,免得落空。”
时青连忙应下,又忍不住多看了卫珩一眼,总觉得让他挂心的,绝不仅仅是怕让阮秋色期待落空。
那又会是什么呢……
“……时大哥?时大哥你想什么呐?”
阮秋色的五指在时青面前挥了挥,打断了他的思绪。时青躲开她的视线,略一沉吟,对她微笑道:“我是觉得,秦五爷定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王爷恐怕要花上不少功夫。阮画师不妨去议事厅里坐着等?”
“不用不用。”阮秋色慢慢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说不上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要离得近些才觉得心安……”
***
秦五脸上怔忡的神色转瞬即逝,顷刻间又恢复了方才讳莫如深的模样。
“我……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卫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他按在膝头的手上,看他五指收紧,指尖扣在衣料上,留下了深深的褶痕。
“若是方才给你一面镜子,你便会知道,自己的神情骗不了人。”卫珩扬眉,“你也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撑不过几重刑罚。何不利利索索地交代了,省了彼此的工夫?”
秦五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原来王爷查案,是靠观人面相?您这般能掐会算,何不自己算算,阮清池如今身在何方?”
“在宫里。”卫珩淡淡道,“他要追查宫闱旧案,只能设法入宫。这也是他求助于你的原因——以朱门的手腕,捏造身份,改换容貌都不在话下。为求稳妥,你甚至为他安排了一场假死,彻底抹除了他存在于世的证据。如今,你恐怕是这世上唯一知道他确凿下落的人了。”
他说话时,秦五只垂着眼皮,盯着面前青灰的石砖地。乍看上去平静无波,可时不时轻颤的眼睫像是被秋风吹动的枯叶,昭示着主人内心的动荡。
良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爷既知道这个,便也该知道,他入宫是为了什么。”秦五抬眼直视着卫珩道,“他是为了调查您母妃之死背后的隐情,于情于理,您都不该去打扰他。”
“本王告诉你什么叫于情于理。”卫珩直直地盯着他道,“于情,本王答应了未婚妻,要让她惦念十多年的父亲为我们主婚;于理……”
他沉默了片刻,只说了一句:“那件事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想起母妃死去的情状,卫珩胸腔忽地一阵窒闷。没人比他更清楚,此事背后并无隐情。阮清池苦苦追寻的真相,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空谈。
可他不光为此抛弃了幼女,还舍弃了容颜与身份,不惜将自己的存在从这世上彻底抹杀……
“是没有必要。”秦五显然误解了他话里的意思,“为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赔了上去,实在是没有必要……可师兄就是这个性子,认定了的事情,虽九死而不悔。”
卫珩不欲同他多谈,只追问道:“阮清池到底在哪儿?”
秦五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从前的阮清池,确凿无疑地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个对阮秋色来说,是个完全的陌生人,王爷真觉得她见到了会高兴么?”
卫珩默然无语。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如今的阮清池,便是站在阮秋色面前,她多半也是认不出的,更何况……
“我曾许诺于师兄,会将他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秦五凝眸看向卫珩,“但我这人怕疼。王爷的刑罚,我怕是扛不过三个回合。”
卫珩微微眯起了眼睛,等着听他还有什么下文。
“我这个人最重诺。答应了别人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守住。”秦五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制钞本就是死罪。再加上有贺七从中作梗,我也可以断了让人来救的指望。所以……”
“等等!”卫珩从他拖长的尾音里听出些不妙来,立刻疾行几步,想冲进牢房中阻止——
太晚了。秦五右颊的筋肉一硬,像是用力咬破了什么什么东西。他面色迅速地灰败下来,浑身一僵,一线暗红色的血液从口角处静静流了下来。
卫珩扣在牢门上的手指猛地一紧,瞳孔都像是随着那一线血迹放大了一圈。
“咳……”有血不断从秦五的喉头翻涌上来,他捂着嘴,周身狠狠地抽动了一记。这毒药不像传说中一般见血封喉,秦五肺腑仿佛正在翻搅着,痛得从石床上跌了下来,仰躺在地上,微微地抽搐着。身体痛到了极点,意识反而清醒无比,想起人之将死,总要说句什么。
透过涣散的目光,他看不清卫珩的脸,只看到他用手撑着牢门,像是脱力了一般。
秦五顾不上去想为什么服毒的是自己,对方却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想不到他在这世上最后一句话,竟是对着这位素昧平生,又水火不容的铁面阎王。
说什么好呢?秦五想了想,他的确是没什么好同卫珩交代的。可这最后的机会,终归是不想浪费,于是喉间“嗬嗬”作响,用上了最后的力气,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可一定要……对她好啊。”
卫珩哪里还听得见他气若游丝的嘱托,只觉得周身发冷,肺叶间的空气也逐渐稀薄。他只知道自己看到尸体便会发作,却不知道看着人由生到死,心头的恐惧竟然更甚。
“王爷!”原先站在远处的差役目睹了牢房内的剧变,匆匆跑过来查看。地上的尸体已经足够让人心惊,卫珩惨白如纸的面色更是吓得他后退了半步:“王爷您怎么了?”
卫珩分不出心神回答。他双手紧紧地按在牢门上,指节用力到有些发白,才能勉强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察觉到有人靠近,只下意识地挤出一句:“出去……”
“王爷您看上去很不舒服,要不,我扶您一道出去吧?”那差役上前道。
卫珩的意识有些涣散,只凭着本能将他推离了一丈远。他咬紧了牙关,又齿缝里挤出这样一句:“所有人都出去,叫、叫阮秋色过来——”
第138章 隐患 作话里有内容,大家不要屏蔽作话……
夜里落了大雨。
更声刚响过二旬, 偌大的盛京城里灯火渐熄,星星点点全被夜色浸透。
宁王府后宅却灯火通明,侍从们撑着油伞, 三三两两地立在院中, 不无担忧地望向门窗紧闭的寝房。
自打今晨, 昏迷着的王爷被抬进阮画师房里, 已经过去了一日的工夫。及至傍晚, 太医院的傅大人也被请了进去,忙活了两三个时辰,也不知有何进展。
“吱呀”一声, 房门从里面打开,阮秋色与时青送着略显疲态的傅宏走了出来。
“今日真是辛苦傅大人了。”阮秋色向着傅宏拱手道, “多亏了您,王爷才醒得这样快。”
傅宏点头微笑道:“都是分内的事情,哪里说得上辛苦。只是王爷这病还得仔细看顾,万不可见风,也不可见日光的。”
时青在一旁道:“阮画师先回房照顾王爷,我去送送傅大人。”
他说罢便引着傅宏向外行去, 直到步出了王府的后院, 确认了周遭无人,才小声问道:“傅大人,您方才说的那专攻心疾的师弟,当真就没有办法寻到吗?”
傅宏苦笑一声道:“若真能找着他,老夫是万万不敢贸然为王爷医治的。这十来年,我那师弟神龙见首不见尾,谁知道他现在何处?一个月前王爷初次发病时,我曾写了信去师门询问他的下落, 没人说得上来。”
“那您最近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什么时候?”时青仍不肯死心,又追问道。
傅宏皱着眉头思量半晌,才道:“大约一年多前吧……听说是在雍州一带,为哪家姑娘医治花痴症来着?”
雍州离京千里,便是快马也得一月来回。
傅宏又摆了摆手:“老夫那位吴师弟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每隔一二年才写封信回师门报个平安。消息传到我这儿,也不知经过了几重转述,多半不准的……更何况已经过了一年多,他总不可能还留在雍州啊。”
时青闻言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只上前搭了把手,将傅宏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他们二人走后,阮秋色站在原地出了片刻的神,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安静等候着的侍从们。对上那数道担忧的视线,她安抚地笑了笑:“夜深了,大家快回去睡吧。”
众人面面相觑,府里的管事上前小心地问道:“阮画师,王爷已经醒了?”
阮秋色点了点头,温声回道:“醒了有一阵了。太医说,王爷这病是由于查案辛苦,透支了身子,嘱咐他卧床休养半月。”
“醒了便好。”众人松了口气,管事又问道,“那饮食、看护上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阮秋色微笑着摇了摇头:“这病难缠,太医吩咐了要尽量避光避人。未来这段时日,王爷的饮食皆由时护卫亲自监理,照料的事交由我来便可,你们勿需挂心。”
“可是……”
管事还欲多言,却见阮秋色轻快地摆了摆手,转身回了寝房。
***
一进房门,阮秋色扬起的嘴角便垮了下来。
因为卫珩根本就没有醒。
今早在大理寺,她还是去迟了一步。急急冲到地牢尽头时,只看见秦五爷仰躺在地,双目僵直地向着天花板,口角淌着淋淋的黑血——已经死了。
而不远处的角落里,卫珩背靠着牢门坐在地上,脱力似的低垂着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
地牢漆黑,全靠火把照明。幽微的光线照在卫珩脸上,就像是夜灯映着霜雪,可见是何等的苍白。
阮秋色猛地回过神来——若卫珩目睹了秦五爷之死,那他岂不是……
“——王爷!”
阮秋色三两步扑到卫珩身前,探手去抚他的脸:“王爷你听得到吗?”
卫珩双眉蹙得死紧,额角的青筋也绷了起来,似乎在竭力挣扎着,想睁开眼看她。
见他似是有反应,阮秋色赶紧倾身过去拥住他僵硬的身子,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在他耳边一迭声道:“王爷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呢……”
她盼着卫珩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别像从前一样彻底失去意识。好歹这些日子卫珩一直在接受傅大人的治疗,总该有些效果了吧……
阮秋色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余光看见卫珩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她急忙将耳朵贴在他嘴边,果然听见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小心……”
她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地向着四周看看,才急声问了句:“小心什么?”
卫珩却再没有应声。
卫珩这一次惊惧症发作,比以往都要严重许多。一开始阮秋色还想故技重施,让他泡在热水里,可没想到这个法子失了效,卫珩入水不过一刻,便发起了高烧。
这高烧来得凶猛,傅大人用上了各种退热的办法,汤药也灌了三四回,然而卫珩身上的热度丝毫未褪。
“怎么会这样呢……”阮秋色对眼下这景况很是不解,“傅大人,王爷的心疾已经治疗了大半个月,怎么还发作得更厉害了些?”
她听时青说起过,卫珩幼时见了尸体,发起惊惧症来,也是高烧三五日才会醒转。然而遇上她之后,似是打开了心扉一般,几次发作都是有惊无险的,再加上前些日子的治疗,没道理一点好转都没有啊。
傅宏偏过头,面露难色道:“按照《医典》中顾神医的记述,医治惊惧症的关键在于循序渐进,万不可揠苗助长。若是让病人过早接触恐惧之源,症状会比医治前更加严重也未可知……”
阮秋色从他话里抓出了重点:“就是说,正因为前些日子的治疗,王爷此次的发作才更加厉害?这是什么道理?”
怎么,治病还能将人往坏了治不成?
傅宏低垂着眉眼,长叹了口气道:“实话同你说,这道理老夫也是不知的。心疾难解,《医典》中的记载全加起来,拢共也就一页半,写得寥草得很。况且心疾不像躯体的病症,千人千面,最考验医者的经验。老夫没有经验,只是照本宣科而已……”
“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阮秋色目光哀告地望着傅宏,“您可是太医院院首,天下首屈一指的神医啊……”
“当不得当不得。”傅宏摆了摆手,无奈道,“不是老夫谦虚,只是医道也讲究个术业有专攻。若论医治心疾,当世首屈一指的还要数我那六师弟,可惜你们寻不着他……”
……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阵阵雷声,惊醒了阮秋色的沉思。
她背靠着房门,晃了晃脑袋,这才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
床头放着一盆凉水,阮秋色绞了条新的手巾,替换下了卫珩额上那条已被捂得温热的。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多少松懈了几分,阮秋色呆呆地坐了片刻,目光又望向了身旁安静躺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