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她是坐不住的,总觉得手脚都痒痒,但看看身边人闭着双目,像棵青松般一动不动,她也不由得沉下气来,咬着牙,强迫自己进入心中的图画中去。
阮秋色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心还不够定,心画时总忍不住手也跟着动。若换成那人,心中画着万里河山,也是岿然不动的。”
卫珩不由得抬目看了她一眼。
阮秋色脸上的神色让他觉得陌生。她说完了最后一句,还怔怔地望着窗外,目光里有几分神往,但怅然之色要浓烈得多。
“那人是你爹吧。”卫珩难得应了一声,闲话家常般的语气。
阮秋色没回答,只是对着他笑了笑。
十年前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好像又落在了她眼前,雪幕中有个男人的背影步履匆匆,任她在后面如何的追赶哭求,摔得满身泥泞,也终是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我不是你爹。”
这是那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马车驶过了永宁门,入目的繁盛街景便换做了高门大户。这一带是世家望族聚居之地,建筑物也都是别处没有的气势恢弘。
阮秋色隔着车门叫住了车夫,又冲着卫珩拱手道:“王爷,我有些私事要去办,稍后自己回大理寺就好。”
卫珩没说什么,阮秋色便跳下车,对着路边的门户牌匾仔细瞧了起来。
***
世家宅邸占地甚广,阮秋色一户一户地看过去,看到“贺兰府”三个大字时,卫珩的马车早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匾额上的字写得遒劲有力,是百年前的书法大师郑郄所作。
贺兰氏世代为商,东市里专为达官显贵开设的商户十之七八都是贺兰家的产业。百余年的积累使得贺兰家的生意在各州府盘根错节,族人更是借由联姻,科举,与官家势力结合得紧密。是以民间有句俗语,贺兰家打个喷嚏,全国都要抖三抖。
阮秋色上前拍了拍门,值夜的小厮出来客客气气地问她:“客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这小厮低眉敛目,说话前先是规矩地行了一礼。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贺兰氏延续了百年的兴旺,想来与这森严的家规密不可分。
阮秋色不假思索道:“我来找你们长公子。”
那小厮仍然拦在门口:“长公子恐怕已经歇息了。敢问您尊姓大名,我明日回禀了公子,给您寄去名帖,再请您来拜访。”
他这话说得礼数周全,阮秋色却听出来这贺兰公子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那便请你通传一声,我是大理寺派来查案的,姓阮。你家公子今日去了镇北侯府赴宴是不是?眼下有个案子,要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那小厮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虽没全信了她的话,但牵涉了大理寺,他想了片刻,便去后宅禀报了。
阮秋色抿唇笑了笑。她方才扯了谎,此刻她来找这贺兰公子,其实是受了云芍嘱托。
今日宴席上共来了六人,镇北侯世子中毒后,另外五人家里都遣了人来侯府讨说法,只有贺兰公子那里没有消息。
云芍对那贺兰公子多少有些好感,眼下便担心得不行,一定要她上门去看一看。光是打听还不够,必须要亲眼见着他安全无碍才能安心。
云芍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如今这贺兰氏大半家业操持在长公子手里,即便贺兰公子真的中了剧毒,府里多半也不愿传出风声,免得对家蠢蠢欲动。
阮秋色等了一炷香的工夫,便看见那小厮匆匆走来,恭敬地朝她一揖:“姑娘请随我来。”
贺兰府竟比宁王府还要再大几分。阮秋色跟在那小厮后面,没一会儿就绕晕了自己。那小厮将她带到了花园里的凉亭,有一人正端坐在亭中,身子裹在雪白的貂裘里。
那真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他生得剑眉星目,此刻面上没带着笑意,看着便有些锐气。与那硬朗的眉眼不同,他下巴生得秀气,唇又极薄,整张脸便笼上了一层阴柔,让人捉摸不透。
阮秋色看着传说中的贺兰公子,也明白阅人无数的云芍为何青睐此人。被这样的人一掷千金地欣赏着,哪个女子都会有些动心的。
“阮姑娘好,”那贺兰公子轻浅一笑,“恕我孤陋寡闻,竟不知大理寺还招了女子。”
他声音清朗,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阮秋色便也笑笑:“是我扯了谎,公子莫怪。我只是受了一位姑娘之托,过来看看您是否安好。”
贺兰公子脸上便带了微讶之色:“我怎么会不好?”
阮秋色犹豫了一瞬,到底是想着不能随意泄露案情,便只好模糊地说道:“有位喜欢你的姑娘,她觉得你或许出了事……”
“喜欢我的姑娘多得很,”贺兰公子眼底蕴了些笑意,“阮姑娘是说哪一个?”
听到他这么说,阮秋色是吃了一惊的。她只知道云芍口中的贺兰公子是个好看又温柔的人,却没听说过他说话不仅直白,而且自恋。
她只好跟这贺兰公子解释:“这位姑娘……据说你常常为她一掷千金,应该也是你喜欢的。”
“啊,那我知道了。”贺兰公子挑了挑眉。
阮秋色舒了口气。她完成了云芍的嘱托,便向贺兰公子拱了拱手,礼貌地告辞。
刚走出几步,却被他叫住了。
“阮姑娘,我要纠正一下,”贺兰公子一本正经道,“我从没喜欢过任何姑娘。”
阮秋色转过身,就看见他嘴角上扬,眉眼弯弯,灯影里看过去,像只狡黠的狐狸。
“我一掷千金,主要是因为有钱。”
第21章 大猪蹄子 阮秋色愤愤地补上一句:“你……
“公子这么说实在让人寒心,”阮秋色瞪着贺兰公子,立刻便生出了些气恼,“若不是为了你,云芍何至于沦落到大理寺去?”
她心里颇为云芍不平。京中的王孙公子拜倒在云芍石榴裙下的不计其数,也从没见云芍对谁假以辞色过,她对这贺兰公子的用心可以算是难得。
更何况,要不是为了给这贺兰公子做杏仁酥,云芍怎么会惹上这人命官司?
“大理寺?”贺兰公子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怎么回事。”
阮秋色自知失言,一气之下竟然把案情泄露了出去,便硬邦邦地说了句:“现在也与您无关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他回话,转身便走。
贺兰公子抬了抬手,带阮秋色过来的小厮便会意地跟上前,给她带路。
他目送阮秋色走远,便紧了紧身上的貂裘,也起身向后宅走去。
凉亭外侍立的老仆赶忙打着灯笼,走在了他身侧。看着他裹紧衣裳的动作,忍不住絮叨了一句:“少爷一向畏寒,这么冷的天,您出来做什么。您屋里有地龙,不正好可以招待客人?”
贺兰公子眯起眼笑了笑 :“周叔,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头次见面,怎么能往卧房里带。”
他这话是有意戏谑,周叔便也同他打趣道:“我竟不知少爷的脸皮薄成这样,您是怕人家看见您满屋子挂的美人图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至了他寝房,周叔上前打起门帘,屋内的暖气便扑了人一脸。
他房内的装饰甚是清雅考究,看得出主人品味不凡。只是中堂四壁,能挂画的地方,都挂着一幅美人图。那画上美人,或素净婉约,或明艳动人,与四周饰物悉心搭配过,竟也不显得格格不入。
那些美人图风格不一,左下角却题着同一个名字。
“阮秋色,”贺兰公子凝视着美人像下角的题字,有些出神。
他声音里有极为清浅的失落,“你不记得我了。”
女大十八变,记忆里那个眼睛黑葡萄似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个有模有样的大姑娘了。可她还跟小时候一样穿着一身男装,眉眼间也有股其他女孩没有的英气。
他想起多年以前,看到她骑在她爹肩膀上,一大一小两人说着私房话:“我们阿秋聪明成这样,以后要怎样的男儿才能与你般配呀?”
女孩才不过六七岁,还不知道什么是害羞,捂着小嘴笑得眉眼弯弯:“自然是要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孩子啦。”
她爹眉头微皱,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还小,不懂事。好看的男人未必靠得住,听爹的话,与其嫁给天下最好看的,还不如……不如嫁给天下最有钱的。”
小丫头甜笑着去捂她爹的嘴:“我才不呢,爹俗气死了。”
阮秋色,阮秋色。
默念了两遍她的名字,贺兰公子低低地笑了。
你可要听你爹的话啊。
***
站在贺兰府的门口,阮秋色有些茫然。这一带她平时很少来,夜里也难辨方向,一时想不明白去往大理寺的路该怎么走。
她只好原路返回,没走几步,就看见街角处她刚才下车的地方,有辆马车还停在那里。
车窗里透出了暖黄色的灯光,在寂寂深夜里,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心安。
“王爷怎么还没走?”她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车,扬起一个笑脸,“难道是在等我?”
不近人情的宁王大人会专门停下来等她,真是让她有些意外。
“呵,”卫珩轻笑一声,“本王说了要你今晚去与云芍姑娘作伴,怕阮画师忘了。”
阮秋色连连摇头:“不敢忘不敢忘。王爷便是不等我,我也要走回大理寺去的。”
马车动了起来,在青石板路上驶得平平稳稳。
“见过贺兰府上那位了?”卫珩一手支颐,语气淡淡。
“王爷怎么知道我去找那贺兰公子了?”阮秋色有些讶然,转念想到他一向长于观察,便继续说道,“云芍不放心,求我去看看他。他并未中毒,一切安好。”
她觑着卫珩若有所思的神色,老老实实地自首:“方才我为了见到他,佯称自己是大理寺派来查案的。而且一时气愤,不小心将云芍被大理寺下狱的事说了出去……不过别的事情我一句也没说的。”
卫珩却没怪罪,只是斜睨了她一眼:“气愤什么?”
阮秋色想起方才那贺兰公子说的那句“我从没喜欢过哪个姑娘”,心下仍是不平:“早知道就不去看他了。云芍身陷囹圄还记挂着他,可他根本就没将云芍放在心上过。”
她声音气闷极了:“亏得云芍还记挂着他爱吃杏仁酥,眼巴巴地给他做了,哪知道人家根本不领情……”
卫珩眼皮跳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阮秋色愤愤地补上一句:“你们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她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对,但覆水难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卫珩刚刚舒展的神情顿时难看了起来。
“呃……”她犹犹豫豫地开口,“我是说……”
话没说完就被卫珩打断了:“本王知道你说什么。”
阮秋色本来就悬着的小心脏顿时更虚了几分。那日她把喜欢他的话一股脑地说给了卫珩,只是想着早点斩断了情丝,两人以后也再无见面的机会,便不觉得有什么尴尬。
没成想这才过了三天,她就因为云芍身上突发的案件,不得不主动找上门来。
这一整晚卫珩都没提那日的事,她原本心下暗喜,以为他也觉得尴尬,所以佯装不知,便可以避而不谈。可卫珩这一开口,显然是要旧事重提的意思。
她紧张地等他说下去。
“阮画师的心思,本王没什么好说的。”卫珩不咸不淡地哼出一声,“但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不要异想天开。”
这一口郁气梗在他心里三天,终于吐了出来。一想到阮秋色那日横眉冷对的样子,他就觉得浑身不适。这不适感邪门得很,先是从心脏底下传出来一点麻,然后整个胸腔都觉得憋闷。
想想也是,自己难得的好心却被当成刻意轻薄,心高气傲的宁王大人当然无法忍受。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阮秋色道歉,却看到她大睁着双眼,气得满脸通红。
“我……我真是瞎了眼!”
才会喜欢你这种随便践踏别人心意的大猪蹄子!
卫珩皱了皱眉。
他觉得这语气不像是道歉。
但阮秋色既然说自己瞎了眼,也勉强可以算是承认错误的意思。
卫珩得饶人处且饶人,很是大度地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
马车刚停在大理寺院内,阮秋色就急急地跳下了车,一刻也不想与卫珩多待。
她目光落在时青身上,眼睛顿时亮了亮:“时大哥,你带我去找云芍吧。”
时青看了看刚下车的卫珩,见他点了点头,便在前面引路。
关押云芍的地方并不是阮秋色那日去过的地牢,甚至不像个监牢,只是大理寺内一个平平常常的房间。
阮秋色走到门口,终于忍不住瞪向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卫珩:“王爷尾随至此是何意?我们女孩子夜里说些私房话,您也要听吗?”
卫珩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无名火来自何处。
他没理会她咄咄逼人的质问,只是长腿一迈,先一步进了房间。
云芍正没精打采地坐在桌边,听见响动,便抬头看过来,正对上卫珩目光灼灼的视线。
“请问云芍姑娘,贺兰公子最爱吃杏仁酥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第22章 去床上睡 “你这白眼狼,知道什么叫轻……
“启禀王爷,属下赶到时,那姓秦的仆妇一家,没有活口。”
夜半时分,大理寺的议事厅里灯火通明。卫珩听了暗卫的回话,面无表情地问道:“死因为何?”
“死者七窍出血,像是中毒。”
这姓秦的仆妇,便是云芍口中,告诉她那贺兰公子最喜吃杏仁酥的人。她多年前曾做过贺兰府的厨娘,后来不知怎么被赶了出来,也再难进入别的世家府第,便一直在莳花阁里做帮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