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她语气中的欢喜实在太明显了些, 卫珩立刻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听见别人骂他, 她至于这么高兴?
阮秋色全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她一向不习惯在心里揣秘密, 听到昭鸾公主那么讨厌卫珩, 立刻便决定据实以告:“昭鸾, 其实……”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宁王。”昭鸾公主突然摆了摆手,打断了阮秋色的话,“我就是那么一说, 你别往心里去啊。”
她方才也是快人快语,话刚说完, 才意识到卫珩毕竟是阮秋色的未婚夫婿,自己当着人家的面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总归不大礼貌。
何况找人的事,还得仰仗铁面阎王的援手,也不好一开始就同他结下梁子。
念及此处,她将阮秋色拉远了些, 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们王爷虽然闷了点, 可比起那些一见面就死死盯着你不放的男人,他倒也还算清爽。”
阮秋色听得心里“咯噔”一跳,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也被咽了下去。
没有那么讨厌……是多讨厌啊?够不够她打消以身相许的念头?
昭鸾见她并不应声,还以为她还觉得不快,只好继续违心地称赞道:“其实仔细想想,你们王爷还是有不少优点的。毕竟他脑袋聪明,脾气古怪些也不是不能理解。说不准相处久了,我也会对他改观呢……”
昭鸾的称赞反而让阮秋色心里更七上八下了些。她偷偷地看了卫珩一眼, 他双手拢在袖中,正在她们十步之遥不紧不慢地走着。暖黄色的宫灯在他侧颜投下朦胧的影,面具遮挡之下,反倒衬得他下巴和嘴唇的线条格外清隽好看。
察觉到她的注视,卫珩抬眼望过来,略带探究的视线直直地撞进了她眼睛里——
刚才不还在吃醋?怎么又和那公主亲亲热热地凑在一起嘀咕了。
阮秋色心里一跳,忙将视线别了开去,只对着公主小声问道:“昭鸾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找到那个救命恩人时,他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你该怎么办啊?”
她说着有些心虚,赶忙补上一句:“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按他的年纪,也该娶妻生子了吧……”
“不会的。”昭鸾想也没想地否定道,“他说过要娶我的。”
“哎?!”阮秋色诧异地叫了声,“不就一面之缘,怎么还……”
“不然我干嘛这样眼巴巴地找他?”昭鸾说着有些不自在,只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宫灯,“我们北越人最是知恩图报,我当时便说了要以身相许的。他……他也答应了。”
“答应了?”阮秋色瞪大了眼睛,“他怎么能答应呢?!”
她话刚出口便察觉出不对来,赶忙补上一句:“我是说,你那时年纪还那么小,让你以身相许什么的,简直、简直像个禽兽啊。”
“禽兽”二字被她加重了语气,边说边狠狠地瞪了卫珩一眼。
“不是的,他不是坏人。”昭鸾眯着眼睛笑了笑,“他也说我年纪太小,所以虽然很喜欢我,可也只能等我长大了再来娶我。”
她说这话时眉目柔软地舒展着,眸中流转着灿若星子的光华。原本就秀美无匹的面容更灵动了几分,看得阮秋色眼睛发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
然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还说了喜欢你啊……”
“我们还交换了定情信物呢。”昭鸾嘴角一弯,眼睛亮了亮,“原本是想将我从小戴着的护命玉给他的,可他说,你们国家男女定情不用玉石,只以手绢来交换……”
阮秋色听到这里便觉得有些不对:本朝男女定情向来是以玉石为盟,怎么会用手帕这样轻飘飘的物件。卫珩拒绝了公主的护命玉,只同她交换了手帕,明显是在搪塞。
这样一想,她心下了然了几分:许是卫珩那时对昭鸾并无什么私情,又见她年纪小面皮薄,不好拒绝她以身相许的提议,便随口应下了;哪成想少年郎一句无心的戏言,却在少女心中插柳成荫,蔓延成了长达七八年的惦念。
阮秋色对昭鸾突然生出了几分同情,温声问她:“所以你们便交换了手帕,来做定情信物?”
昭鸾面色微红,竟然有些忸怩:“……那时我身上没有干净帕子,便将贴身的衣物给他了。”
“贴身的衣物?”阮秋色惊声叫了出来,“你是说肚、肚兜?!”
她声音大了些,引得卫珩也侧目望过来。他一眼便对上了阮秋色怒火熊熊的视线:见义勇为是没什么不对,答应别人以身相许也勉强可以算作好心;可收下人家小姑娘的贴身衣物,这算怎么回事?
卫珩被她瞪得一头雾水,只觉得阮秋色方才还好好的,与那公主说了两回话,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
难道那公主说了他什么坏话不成?
他狐疑地走近了些,就看到昭鸾捂了阮秋色的嘴,低声同她说道:“……那时也没别的办法嘛。你想不想看看他送我的帕子?我随身带着的……”
阮秋色其实并没有多么想看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可总归不愿扫了昭鸾的兴致,只好心情复杂地看着昭鸾在袖中左摸摸,右摸摸,最后干脆将袖口抬到面前,借着灯光往里瞧。
“咦,帕子呢?”昭鸾说着将袖子甩了甩,仍是一无所获。她终于着急起来:“怎么不见了?”
这是那人留给她唯一的信物,决不能丢了的。
“你先别急,”阮秋色见她顿时慌了神,赶忙安慰道,“许是你今日出门时没带出来?”
“不可能,”昭鸾立刻否认道,“我在入宫的马车上还掏出来看过的。”
“那就是掉在宴席上了?”阮秋色忙道,“不要紧,我陪你回仁和殿找找,一定能找到的。”
她拉着昭鸾就要往回走,才刚转过身,手腕却被人扯住了。
“仁和殿中处处亮堂,又有那么多人伺候,若真掉了什么,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卫珩清冷的声音落入耳畔,阮秋色回身一望,正对上他低垂的眼眸。
没看错的话,他眼神里分明写着一个“笨”字:“去御花园。”
***
是了,公主途经之处,身后都跟着两排伺候的宫人。若真丢了什么又没被她们察觉,就只能是在光线昏暗的御花园。
何况那时公主与她说着往事,还让旁人都退远了些。
昭鸾急着去寻手帕,拎着裙角冲在最前面,阮秋色刚想跟过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还在卫珩掌心里握着,力道不大,却让她半点也挣不脱。
一想到卫珩救人之余,还有心思和人家交换定情信物,她心里便别别扭扭的,于是便没好气道:“你松开我。”
卫珩反而将她拉近了几分,淡声说了句:“理由。”
“什么理由啊……”阮秋色不自在地挣了挣,见他丝毫不为所动,才梗着脖子道,“我刚才不是说了?我吃醋了。”
卫珩眉梢一挑,目带探究地望着她:“吃谁的醋?”
阮秋色沉默了一阵,这才不情不愿地抬眼瞪他:“还能有谁?当然是……吃昭鸾公主的醋了。”
“你吃她的醋,还净往她身边凑?”卫珩神色更古怪了些,“你到底会不会吃醋?”
听到他的质疑,阮秋色十分不服:“我怎么不会?我这个人最讲道理,吃醋也要有理有据的。人家昭鸾公主又没做错什么,我同她好怎么了?横竖都是你不对,既然不打算娶人家,瞎撩什么?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爱情骗子那一套……”
卫珩被她这一通抢白说得有些懵,阮秋色趁机从他手里挣脱了开去,只留下一句“你给我好好反省”,就三步两跳地去追昭鸾的脚步了。
望着她的背影,卫珩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要反省什么?他同那昭鸾公主只说过三句话,连视线相交都几乎不曾有过,倘若这也能算“瞎撩”,恐怕他真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能叫阮秋色满意。
女人的嫉妒心原来这么可怕的吗?
御花园里,阮秋色跟在昭鸾公主身后,沿着二人行过的小径仔仔细细地查看着。皇帝听说昭鸾公主丢了东西,也加派了些宫人,让他们四散开来,在道路两边细细寻找。
只有卫珩抱着手臂,坐在进门不远处的凉亭里,事不关己地等着。
阮秋色本想叫他一起来找,哪成想他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本王在忙。”
瞎子都看得出他有多闲,阮秋色没好气地问:“忙什么?”
“忙着反省。”卫珩一本正经道。
“……”
***
半个时辰过去,仍是一无所获。
“怎么会没有呢?”昭鸾急的脑门上沁出一层薄汗,“明明咱们只走过这条路的……”
阮秋色想了想道:“会不会让夜风给吹走了?”
“有可能,”昭鸾点点头,“那,我们顺着风向去找?”
四下里的宫人没留意到她们二人的举动,阮秋色提了盏灯笼走在前面,昭鸾公主跟着她,钻进了前方的树影里。
今夜刮东南风,两人顺着牡丹花丛间的小径一路向里,走进了御花园的深处。耳边渐渐听得潺潺水声,不多时,小径走到了尽头,一片宽广的湖泽出现在二人面前。
湖边的风比别处凉些,今夜月色昏暗,水面上黑黢黢的一片,像是能将所有的光线都吞噬进去一般,莫名的有些瘆人。
昭鸾呆呆地看着水面,半晌才说了句:“不会是被风吹进湖里了吧……”
这一路上二人找得仔细,连那绢帕的影子都没找着,倘若真是被风吹到了湖里,沉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可就真不容易再找到了。
昭鸾急得眼眶发红,也不顾公主该有的仪态,干脆沮丧地蹲在了水边。阮秋色心里有些不落忍,便走上前拍拍昭鸾的肩膀,温声安慰道:“夜里光线暗,咱们说不定漏看了。等明日天亮之后再仔细找找,说不准……”
“找不到了。”昭鸾声音有些哑,听上去极为失落,“我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那人,现在信物也丢了,只怕这便是天意吧……”
阮秋色张了张嘴,半晌才说了句:“说不准老天这是在告诉你,那人很快便会找到,这帕子也就用不上了。”
昭鸾显然没被她苍白的说辞安慰到,仍旧抱膝蹲着,看着水面出神。阮秋色良心越发不安,在她身后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索性心一横,沉声说道:“其实你的救命恩人——”
“那是什么?”
昭鸾突然出声,一手指向远处的水面。
阮秋色眯着眼睛望过去,只看见水面上浮着一团白影,在暗沉的夜色中一上一下地漂着。
“我怎么觉得……”她费力地辨认了半晌,犹犹豫豫道,“……像是个人?”
像是个身穿白衣的女人,肩膀和胳膊斜斜地露出水面,面容让长发遮去了一半,在这夜色中显得分外诡谲。
阮秋色立刻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声音顿时颤抖了起来:“……还是鬼啊?”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侧传来有力的一声:“快叫人!”
转脸一瞧,昭鸾踢掉绣鞋,正解着身上礼服的腰带。
“你、你要凫水?”阮秋色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下意识地出声阻拦,“会不会有危险?”
她自己不会游水,看到黑压压的水面,只觉得头皮都有些发麻。
“救人要紧!”昭鸾三下五除二地脱了繁琐的外袍,“扑通”一声便跃入了水中。
阮秋色彻底回过神来,赶忙疾声高呼道:“快来人呐!有人落水了!”
尖锐的女声在静夜之中分外明显,阮秋色一边喊,一边紧张地看着昭鸾向着那水中的女人越游越近。昭鸾水性比她想象中还好上几分,身子像是一尾游鱼,贴着水面,十来下便划到了那女人身侧。
阮秋色略松了口气,看到昭鸾一手划水,一手去拉那女人的胳膊。堪堪就要碰到时,她动作忽然一顿,整个身子都往下沉了沉。
什么情况?
阮秋色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只见昭鸾手忙脚乱地退离了那女人一丈远,猛地转身,朝岸边游了回来。她像是在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胡乱地划着水,全不复方才的游刃有余。
她看见了什么?
“昭鸾!你怎么了?!”阮秋色远远地叫了声。
昭鸾一边划水,一边惊声叫道:“那是个死人,都、都泡胀了!”
她声音不大,阮秋色只模模糊糊听到“死人”这个词,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大着胆子又看了那湖心的女人一眼,却见她又往下沉了沉,眼下只剩一点朦胧的残影。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离岸边还有数丈远时,昭鸾忽然痛呼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这一停,她身子立刻沉了下去,湖水漫过口鼻,整个人像是被水下无形的手拽了下去。
“救命!”昭鸾呛了几口水,两只手用力拍打着水面,“我抽筋了!”
阮秋色再无暇分心去想湖心里的那女人,只看着昭鸾,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来人呐!昭鸾公主溺水了!”
她边喊边四下里张望着,想看看有没有长杆之类的工具可以用来救人。可是岸边空空如也,昭鸾拼命挣扎着,身子却在水中浮浮沉沉,拍打着水面的手渐渐失去了力道。
“昭鸾,再坚持一下!”阮秋色急得想哭,“快来人呐!救命啊……”
***
卫珩在亭中坐了两刻钟,等得有些不耐。
他往里走了几步,看见宫人们还散落在各处,却没见着阮秋色的身影,便对着近旁的宫人问道:“她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