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碍事。”徐善淡定地用白绢帕子盖住了右眼,“我让它白跳。”
五皇子府。
陆濯支颐,枯着眉头:“小全子,我右眼皮反复横跳,这是何意?”
“殿下这几日没睡好。”小全子献殷勤,“奴才昔年在家中学得了祖传推拿法,殿下可要按一按?”
五皇子殿下失眠很多天了,他睡不着,阖府上下就别想睡好,尽陪着五殿下折腾了。一个个被折腾的半死不活,也不知道五殿下究竟为何失眠。
也就小全子新官上任、精神抖擞,卖力地伺候五殿下。
五殿下却不吃他这一套,把头摇了摇,一副病入膏肓有气无力的样子:“你的推拿法不中用的,我需要良医。”
一个眼皮子跳,竟然上升到需要良医了。不愧是五殿下,果真是见过世面的人。
小全子越发地佩服陆濯了。
陆濯眸光落到面前书案上,在宣纸上刮过,道:“小全子,伺候笔墨。”
他提笔一挥,一气呵成,写了一封密信给崔九。
想当他的狗,光在贡院之事推波助澜是不够的,眼下,又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到来了。
陆濯要崔九在拿下赛扁鹊之时,把必然会出现的徐善灭了。
他不但要徐善死,还要让徐善在死前感受到被裙下之臣背刺的痛苦绝望!
这就是徐善让他碧云压顶的代价。他可是天子啊,徐善怎么敢,怎么敢!
陆濯椎心泣血。
他喉咙一痒,眼前一黑,耳边传来小全子慌张的声音:“殿下——”
他不能死,他要先送那对狗男女自相残杀下地狱。陆濯的手指微曲,从唇边缓慢地擦过,带走血色。
“送走!”
把密信掷给进来的李直,陆濯迅速背过身去,不忍再多看一眼。
他眼尾发赤,隐有泪光,犹如受了天大委屈,恨声道:“徐善,这都是你咎由自取!”
第22章 对徐善出手!(入v万更,有……
李直把那烫手山芋一般的密信给崔九送去了。
他累不活了,思来想去,去马厩探望王得志。
王得志已经勤勤恳恳喂好些天马了,一身的马味,喂完马吃干草又挨个给马梳毛,一副老手的样子。
看到李直来了,王得志越发地有干劲了,甚至嘴里还哼起了小曲儿。
“王公公,别装了,难受的话就哭出来。”李直在马厩边站住,皱巴着眉头开口。
王得志甩了一把不曾存在的拂尘,恼怒道:“李侍卫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咱家可不难受,难受的怕是您吧!”
李直:“……”会心一击。
王得志哼了哼:“说说吧,摊上什么事了?”
李直咳了一声,目光逡巡一周:“王公公这里可是说话的地方?”
“除了你我,就只剩马。”王得志歪了歪嘴,“马又不会说话。”
虽然寻常时候,他们俩总是互相伤害,但遇到困局,也只有彼此最可靠。
李直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严肃地说道:“殿下让我把画给处理了。”
“咱家当是什么呢,就这么点事。”王得志抠了抠耳朵,嫌弃道,“李侍卫做不了细致活,这等子抬手就成的事也做不好吗。从前殿下那些画作不都是悄悄处理了,换了好些银钱回来,都是做惯了的事儿,殿下心里也美着呢。”
“唉,不是一回事。”李直道,“从前是从前,这会儿,殿下让我处理的是那副美人山寺焚香图!”
“不就是美人……美人?是那副画哦!”王得志眼睛瞪大了,拍了拍马屁股,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往李直面前靠,“殿下终于过了那股兴头了?”
王得志早就看徐善不顺眼了。
她一个小官之女,勾得五皇子殿下失魂落魄,做出好些荒唐事,这实在是太耽误他们筹谋的大业了。
起先以为陆濯是一时兴起,王得志没给他泼凉水,想着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五殿下终究会回到原先那个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的风雅皇子。
哪知道这一阵子也太长了,长到王得志多提了一嘴徐小娘子,人就被发配马厩喂马了。
王得志这几日尽琢磨着,如何搬出已故的太后娘娘,给沉迷男女情爱的五皇子殿下一个当头棒喝。他还没找到一个好时机,那头陆濯貌似自己清醒了。
“那你还不赶紧地把美人图给处理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得志恨不得替李直去把画烧了,“你拖拖拉拉的,回头殿下变卦了,又把那画当宝,白日里瞧黑夜里摸,入了魔障如何是好?”
就应该断了五皇子殿下的念想,让他眼不见心为静。
道理都懂,但李直做不到:“殿下不给我碰那画。”
“……”王得志用刚拍过马屁股的手,拍了拍李直的脸,“那你在咱家面前逼逼赖赖到现在做什么?”这不是耽误他伺候马吗!
李直不吭声,瞅了瞅王得志。
他陡然出手,抹向王得志的脖子,王得志老脸失色躲闪不及,掐着嗓子大喊:“别——”
“画上的小娘子就这样子。”李直缓慢地收回手,道:“殿下有言,污了,就不能要了。”
王得志捂着自己的脖子,一屁股朝地上一坐。
他腿软了,软着软着,王得志哈哈大笑:“终于到了,这一日终于到了!我们五殿下,还是那个见到只蚂蚁都得踩死的五殿下!”
“画没了有什么用,人没了才叫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念想,才叫斩草除根!”
“殿下从未真正荒唐过,李侍卫,是你我狭隘了啊,先前把殿下想错了。殿下心里明白着呢,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殿下始终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真好啊。”
王得志眉飞色舞,高谈阔论。
“徐家女不识好歹,依照殿下的性子,容不下她是迟早的事!”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会来的这般快,殿下不愧是被先太后选中的人,看起来再胡闹心里都记着他们的大业。
“真是万万没想到,殿下绝情起来竟然至此。”李直唏嘘。
他其实觉得徐小娘子挺倒霉的,这一桩桩、一件件荒唐事,其实都是殿下搞的,如今殿下恼羞成怒了,又要取徐小娘子的命,属实离谱。
但人各有命,徐小娘子的命数,大约就是如此。
不过,李直没有立即对徐善下手的原因,可不是对她怜惜了。李直他有当刀的自觉,这辈子坏事没少干,只是——
“王公公,我若是前脚取了徐小娘子的性命,殿下会不会后脚就要取我的命?”李直木着脸,“一个猜想,不一定对。”
王得志的得意戛然而止。
他笑不出来了,半晌,眼神复杂地看向李直:“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在不应当聪明的时候,却又聪明起来了?”
李直:“……”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他可以当刀,但当完刀就被主子嫌脏埋了,这谁顶得住?
殿下这哪里是重用他。李直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绝路,另一条也是绝路,他竟然沦落到和徐小娘子一样的倒霉境地了。
真是羡慕王得志啊,可以在马厩里无忧无虑地喂马,年老不知愁滋味。
显然,王得志也意识到自己有福气了。他抖擞精神,爬起来亲昵地给马顺毛,慢悠悠地说:“人各有命,李侍卫啊,你也有你的命数。”
“指不定还有余地。”李直自我安慰,“殿下又让崔郎君动手了。”到时候,他做好辅助,见机划水,事后分锅应当不用被扣最大的那口。
“崔九?”
王得志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乐了,“太歹毒了,不愧是我们殿下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就等着看好戏了。
最好李直把徐善杀掉,主子再后悔莫及赐死李直,这样主子身边可就剩他一个贴心人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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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寺后院。
崔九依然客居于此,一切如往常。不过碧云寺明面暗里被换了多少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身前的榆木桌面上,摊放着两块粗布,这是从贡院□□那一日两个赶来却死透了的金吾卫身边发现的,上头沾染着干涸的血迹。
青天白日,桌上的烛台点起了火,一点一点正在吞噬着密信。
就在这时,屋舍的门被敲响。
崔九没动,专注地凝视着火苗,直到密信被完全烧成灰烬,他才扬起声音。
“进。”
进来的是一个灰衣管事,把一本册子递给他。
“九郎君,从我们崔家铺子里拿这类细葛布的人都在上面了。”
这类细葛,看似平平无奇,跟粗布无甚两样。实则轻薄透气,有些值钱,在京城只有崔家铺子做这买卖。
崔九随意地翻了两页,眼神扫过去就顿了顿:“这就是你们的账本?”
“对外的罢了。”崔家管事倨傲道,“若非九郎君亲口吩咐,原本连这也不能呈上的。”
崔九又翻了两页,看着上头的一堆赵钱孙李,别说身份,就连真正的名字、何时何日买了几匹布都看不出来。
他点了点账本:“崔管事是个人才,做假账的本事如此炉火纯青。”
“九郎君说笑了。”崔管事恭敬了三分,“您哪里有不解的,尽管问我。”
“这个花开锦绣,是四皇子殿下的产业吧。”崔九唇角凹下,“我崔家布坊竟有这般能耐,能让天潢贵胄来此拿货。”
“唉,九郎君,这可不能瞎说啊。”崔管事道,“都是底下的人,孝敬过去的,四皇子殿下怕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是以,金吾卫身边的布,不见得跟四皇子的人有干系。
崔九颔首,目光继续往下滑:“不应当只孝敬过四皇子这一位贵人吧。”
做伤人性命的勾当,不应当穿着金贵的衣裳去。能把这种细葛不放在眼里、且不希望金吾卫去贡院捉拿暴民的人,显然没有几个。
崔九突然啧了一声。
“说起来,我也有这样的衣裳,还不少呢。”
他也不想金吾卫过去呀,绕来绕去,最大的嫌疑犯竟是他自己。
“除却我,还有谁与我不谋而合呢?”
崔九的眸光落在了账本的”鲍“字上,笑悠悠的神情微微地裂开。
“鲍小国舅?”
京城里鲍姓之人可不多啊,竟会是鲍会与他不谋而合吗。
崔管事道:“小国舅是咱家铺子里的常客,他用的料子多,也不仅仅买了这些细葛。”
崔九觉得这京城越发的有意思了。
看着好像到处是傻子,但屈指一算,真傻子却不知道能不能凑够一只手。
那一日放榜,鲍小国舅就去贡院周遭晃荡了,他一出现就各种招摇高调,让人下意识忽略边边角角发生了什么。说不准他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之人!
而那一日,出现在贡院周遭的,又何止是他。
崔九的指腹从“徐二”这两个字上擦过。
他的桃花眼里兴味盎然,说起来,他有些时日未曾见过徐家的小女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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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善可不知道她被惦记了,她也有惦记着的人呢。
被她惦记着的就是江南名医赛扁鹊。
这一日,赶在天色尚好之时,有一个面白长须、抱着竹篋的中年男子坐着驴车,风尘仆仆踏入京城。
赛扁鹊直入城西一个深曲里。
“且在这里候着吧。”他咂巴咂巴嘴,把竹篋背在身上,慢悠悠下了驴车,让车夫看着驴子,在外头等他。
说着,他嗅了嗅鼻子,闻着花香寻路而去,在一户矮门前停了下来,抬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燕娘的小脸出现在门缝里,看到来人,她的眼睛里立刻迸发出惊喜:“神医大人,您终于来了!”
“嘘,嘘。”赛扁鹊做贼心虚,左右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进去再说,别惊动旁的人。”
燕娘连忙把门缝开大一些,可供赛扁鹊一人而入。
赛扁鹊一条腿踩进来,大半个身子还在外面,多疑地停住步子:“家中可是只有你姐妹二人在?”
“阿姐的咳疾总是不好,外头都乱传,讲姐姐得了痨病。我出去卖花,他们都视我如瘟疫,怎么还敢踏入我们家。”燕娘委屈巴巴,“家中只有我与阿姐相依为命。”
赛扁鹊戴好面巾,摇了摇头,总算走进去了。
“一晃眼,我离开京城已经十八年了。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回来,也没想过一回来,还是踏入你们家。”
燕娘把门拴好才跟上去:“十八年前,神医大人就是从我们家离开京城的,如今回来了也是到我们家来,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什么缘分,孽缘!”赛扁鹊唉声叹气,“十八年前,这屋子只有你娘住,你们姐妹俩还没出生呢。你们娘当初在平康坊就用坏了身子,住到这里也不晓得节制,门口夜夜挂灯笼,人早早没了,如今你们姐妹又要走她老路。”
“我不会走娘老路的。”燕娘小声说,“等阿姐好起来,我也要劝阿姐别那样了。”
“唉,说的好听。”赛扁鹊在小院子里走着走着目光一凝,“你们院子里怎地有好些大鞋印?”
“之前被男人踩的。”这么说着,燕娘眼中泪汪汪起来了,“神医大人,您一定可以医好我阿姐的咳疾吧!”
“医者父母心,医死不关心。”赛扁鹊摇头晃脑,踏入屋里。
一进屋,一股热浪夹杂着浓郁苦涩的药味,混着各种花香,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