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病了,管它作甚,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温氏并不担忧自己,她很有信心,“等皇上真正见识到你的才干,晓得你不堪大用,你说不定还能早两年致仕。”
温氏的祝福,暖到翰林大人的心窝子去了。
他抓住自家夫人的手,美美入睡。
西跨院的徐善睡不着。
上辈子,她从初当太后到执掌实权,从垂帘听政再到一把子把帘拽了,这一路委实危机四伏,等她回过神来时,恍然发现,自己甚至没来得及为驾崩的陆濯多流一滴泪。
然而,政治没有尘埃落定。徐善后来大搞变法,搞失败了,世人骂她晚节不保。徐善很不服气,她蓄养面首哪里来的名节,至于晚,那更谈不上,她明明风华正茂!
不过,嘴上硬归硬,徐太后的心已经被伤透了,她想她大抵是不擅长为政。
人贵有自知之明,她这辈子打算绕道而走了。可绕不开呀,当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定睛一看,当真路到尽头了。
回忆过去,徐小娘子啪啪的拍了两把床沿。
念夏脚好得差不多了,正在陪夜。一听见如此动静,她赶紧从脚踏上爬起来掌灯。
“小娘子,您可是被梦魇住了?”
徐善看着昏黄的光晕,冷不丁想起来一件事。
树有根,水有源。她重生后的一件件事情抽丝剥茧追过去,回到了最前头,曲江之上,陆濯为何会出现在此,还救了她!
这不对劲。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五皇子府一片欢欣愉悦,王得志挥着拂尘在府里走来走去,掐着嗓子到处说上几句:“都仔细些,今日可是咱家主子的好日子,哪里出了差错咱家可护不住你们的脑袋!”
陆濯被禁足这事,天数不多,但是丢人啊。今日终于解禁,五皇子府上下皆松一口长气,又可以走出去得意做人了。
“干爹,干爹。”
王得志正在厨房视察主子膳食呢,就看到小全子挨过来,鬼鬼祟祟唤他,还冲他挤眉弄眼。
“干什么?”王得志老大不高兴,“小东西,没瞧见你干爹我正闻着菜香哟。”
小全子没想到这老东西光顾着偷吃,一点也不上道。他东张西望,看到了泔水桶,灵机一动一把捂住了肚子,支支吾吾:“干爹,我、我肚子疼……”
这场面似曾相识呐。
刚刚还在为肘香陶醉的王大公公,神情逐渐地严肃起来了。
他收起拂尘,扫了一圈厨房的下人,对小全子说:“你跟我来。”
父子俩个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
王得志瞥向小全子:“说吧,那位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托陆濯动不动发神经的福,现下徐善在五皇子府的名号由徐家女、徐小娘子变成了“那位”,毕竟五殿下耳提面命过,不许再提她了。
“那边来报,那位昨晚大半夜就掌灯了,到天亮都没熄。”小全子压低了嗓子。
他们虽不能在宣平坊日日夜夜守着徐家,但不意味宣平坊没有他们的人。徐善昨夜的不正常已经全然落入他们人的眼中,被他们牢牢拿捏了。
王得志道:“展开说说。”
“不是睡不着,就是不想睡罢,左右是心里藏着事。干爹,您说,咱今天有什么大事能跟那位扯上干系啊,还不就是咱家主子……”小全子只差说懂得都懂了。
他太有福气了,陆濯在徐善面前发了两回疯,两回现场的受害者都没有他。因此,直到今日,小全子通过道听途说,单纯的认为自家主子和徐小娘子两情相悦勾搭成奸,正在玩着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的小乐子。
“哦,咱家主子今日解了禁,可以出门了。”王得志感叹。
“可不是,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殿下和那位都隔好多年了哟。”小全子扒拉着手指算日子。
王得志啧啧:“那位半夜不睡,就是惦记着你说的这回事,描眉画眼,对镜梳妆呢。”
“干爹说得在理,果然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干爹的这双慧眼!”小全子佩服地树起大拇指。
“嗯,嗯……”王得志嗯着嗯着突然暴起,举起拂尘就给小全子脑袋一下子,“在理,在理个你八辈子祖宗!你个狗东西,想害死咱家是不是!”
“不是啊,干爹,我没有哇!”
小全子猝不及防,被王得志追打得抱头鼠窜。
王得志气喘吁吁骂骂咧咧:“你个蠢货,你光晓得今日是咱主子好日子,你怎就不晓得今日是天下举子的好日子,考了三天的春闱就在今个结了!”
倘若他听信了小全子的荒唐猜测,跑到主子面前胡言乱语一通,岂不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徐小娘子能梳妆打扮只为了会见五皇子殿下?狗都不信!
五殿下自己就不信。
王得志骂完小全子,神清气爽回去伺候陆濯用膳。
陆濯用膳不发出声音,枯着眉头,面无表情,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府里上下都高兴,就他不高兴。
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为情所困吧,像他们无根之人断然不会有这种烦恼。王大公公暗搓搓地自豪着,就看到陆濯把乌木筷子一搁。
王得志赶紧递茶水给他漱口,用了三盏后,陆濯的面色才好了一些。
他算是发现了,上辈子他这个皇帝当得有多糊涂!
这辈子他重生后,就把府里的人逐渐地换了一些,厨房里就来了新厨子,他的吃食从此大胜从前,甚至比上辈子御厨做的都好。
上辈子的御厨为什么不好好做膳,是不喜欢吗?
甚至拿小红蜡烛充当香肠搁在食案的最远边,企图蒙混过关。
难怪徐善觉得他不中用,毕竟跟着他连吃口好的都没有。徐善与他离心,御膳房难辞其咎。
陆濯难受,他这个人就是皮相过于善良、仁慈、逆来顺受了,他明明是那么歹毒的一个人,却根本没人当回事,甚至都想欺辱他。他长得像他早逝的亲娘兰美人,过于美貌是一种罪过。
陆濯坐到马车里时,还在想着他是如何罪孽深重这件事。
“殿下……殿下?”王得志试探地唤他,问,“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陆濯禁足的这些天里,可是干脆利落把所有的邀请帖都回了,好似被伤了自尊,孤僻起来了,不愿再与人交际。
“去东市,添点新墨。”陆濯转了一下扇柄,轻描淡写。
府里库房不是还有好些墨锭子么。皇帝陛下在这方面从来没有克扣过儿子,何况五殿下素来以喜好文墨闻名,得到的这些赏赐更多一些。
还来东市添什么新墨哟。
王得志不敢说,王得志也不敢问。
他只晓得,东市往南,可就正对着宣平坊!
什么叫五殿下之心,路人皆知。
可惜转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狭路相逢。陆濯的脸色越发的冷淡,眉压着眼分外沉郁。
“哎哟,天色不早了哟!”王得志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夸张地看天,给自家主子台阶下。
“确实,该回了。”陆濯颔首,“正好顺路去贡院,看一看今年士子的风采。”
王得志:“……”
不是,这个顺,是怎么个顺法,东市该如何顺到贡院去,绕大半个东城么?
贡院——
那可是春闱的考场啊。
“王得志,你要切记。”陆濯把折扇啪一收,一本正经道,“我去贡院,是关心春闱,可不是关心谁家小娘子。”
王得志:“……好的。”
不是说好了不提的吗?
他一个奴才,竟心疼起锦衣玉食的主子了,主子又要去白找气受了。
第12章 徐善崔九相逢,陆濯围观
徐翰林去皇宫内伴驾了。
徐家眼见起势,京中那些大小贵人闻风而动,不过隔一夜,各家请帖就雪花一样飘入了徐府大门。
温氏得留在家中料理帖子,重新梳理人际和关系。
于是,去贡院接徐羡归家的重任,就落到了徐善和她二哥徐羌的身上。
贡院前,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各家马车堆积于此。
徐羌出了马车上蹿下跳,拍了拍车壁:“小妹,我们来迟了,没停到好地方。大哥出来怕是找不到我们。”
徐善撩起车帘,道:“那二哥你去近前接大哥罢。”
徐羌脸上刚露出不愿意,徐善又道:“大哥从小体质差,不像二哥你勤于锻炼,如今被关了三日,怕是身子被掏空了。二哥,证明你比大哥更有用武之地的时候到了啊。”
徐羌挺起胸脯,骄傲道:“那是自然!”他昂首阔步往贡院院门前去。
念夏佩服极了:“小娘子,还是你有办法。二郎君在哪都是个刺头,唯独在您面前格外服帖。”
“哪里的话,是二哥心疼我罢了。”徐善轻声道,眸光睇向路拐角一个不起眼的卖花小姑娘,“在怜香惜玉上,我应当向二哥看齐。念夏,你陪我去买点花。”
小楼一夜听春雨,小姑娘卖的就有深巷的杏花。
“哟,这不是燕娘吗,怎地你阿姐莺娘不来卖花了?”鲍桧骑着大马,招摇过来,坐在马背高高在上地问。
“啊,郎君。”叫燕娘的小姑娘局促地站了起来,“我阿姐染了风寒,我替阿姐来卖花。”
鲍桧哈哈大笑:“什么染了风寒,你阿姐分明是染了痨病!她若是早跟了我,多少人伺候着享福,日子多好啊,现在就只能在草席上等死了!”
想当初他托柔嫔的福,刚进京,眼界还没打开,一个卖花女就叫他乱了,那卖花女抵死不从,害得他被路过的徐羌狠狠欺辱了一顿。这件事太耻辱了。
“小国舅我就在这里,我看有谁胆敢来买你的花——”
“这些杏花,我要了。”
一道轻曼的声音,似春水潆洄,漾入了小国舅的心里。
鲍桧心头一荡,蓦然回首,看到了一个画中才有的清美小娘子,江梅带雪,玉软云娇,正携婢女盈盈而来。
徐善轻笑,问:“小国舅可也想要杏花?”
“我怎会横刀夺爱。”鲍桧听见他自己晕乎乎的声音响起,“鲜花赠美人,这些杏花,我买下赠与小娘子。”
“如此,我先行谢过小国舅。”徐善一福。
不远处,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里陆濯把折扇摔合闭拢,大喝一声:“混账!”
王得志赶紧用肥硕的身子堵住车窗眼,只恨自己不能一把子合上车窗:“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陆濯恼道:“这是贡院,外头却闹闹哄哄宛如菜市口,金吾卫的人也不来管管,成何体统?”这么忧国忧民的哇。
“确实太不像话了,殿下说得极是,那些言官也不管管金吾卫,光晓得参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王得志把头点成拨浪鼓。
可惜并没有把陆濯哄好,陆濯盯着他:“挪开你碍眼的身子。”
“是是是。”王得志圆润地滚开,把好风光让出来。
陆濯阴沉沉地盯向外面。
太过分了。
有些人,他不点名,实在是太过分了!
给他行礼的时候,心里万般的不情愿,遇到鲍桧这块废物点心,倒是行礼的很欢快啊。
勾诱崔九时,且算他有几分皮相惑人,又有几分小才华,虽然跟他陆濯比起来,都是不值一提。但鲍桧又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原来在曲江脑子进水的竟是徐善。
还有这个鲍桧,最不可饶恕的就是他。他自己无才无貌无权无势,不好好躲在家里忏悔,非得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勾诱无知的小娘子,都是鲍桧的错!
小国舅,小国舅……
陆濯阴森地磨了磨牙。
那头,小国舅鲍桧尚且不知自己被毒蛇盯了,他被徐善福得身子酥了半边,大手一挥气吞万里如虎:“小娘子客气,岂止杏花,我把这里的花都买来赠与小娘子!”
徐善抬袖半遮面,羞涩道:“小国舅实乃真英雄。”
袖子下面,有人在狂笑。
念夏拍了燕娘的肩膀:“傻姑娘,快帮我把花抱到马车上去呀。”
人傻了的燕娘这才回神,欢天喜地道:“是!”
两个人到马车的时候,念夏又悄悄塞给燕娘一个荷包。
燕娘一愣,连忙摇手:“我不能拿,刚刚那位、那位小国舅已经给过银两了。”在美人面前,鲍桧可是很爽快的,一副挥金如土的样子。
“他是他的,我们是我们的。”念夏把荷包硬塞过去,“我家小娘子素来心善,看不得人间疾苦。你阿姐不是染疾了吗,这些是我家小娘子的心意。”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样娇贵的人,会看中她的花。她明明才学到阿姐的一点皮毛,采花的时候都分不清好坏。
燕娘看着手掌心的荷包,眼泪流了出来。
“别哭呀。”念夏用手帕替她擦眼角,叹息了一声:“真想你姐姐的咳疾早日医好。”
她们俩的窃窃私语,鲍桧并没有察觉到。
从头到尾,他就沉迷在徐善的美貌里。因着徐善气质拿捏的不错,看起来格外娇贵,他又不敢把徐善当成平民女子拖起来就带走回府。
再说了,他也不想唐突佳人。贡院门口人多眼杂的。
眼看着花都搬得差不多了,美人提起裙裾作势要走。鲍桧赶紧伸出手,问道:“敢问小娘子贵姓,家住何方?”
徐善执着一支最美的杏花,尚且沾着晨间的清露,宛宛一笑人比花娇。
“免贵姓徐。”
姓徐,她姓徐。
徐小娘子。
看着徐善翩然离去的身影,鲍桧陶醉了、迷失了、痴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