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幻境，比黄泉路更死寂，更阴凉。浓浓的雾把可视范围缩得极小，只比呼啦圈大点的可见地里，七窍流血的男人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瘸了一边脚的女人——是从前即便只出现在影视里，也能吓出宋清扬一阵尖叫的场景。
如今身为画中人，她反而出奇地镇静。
开始的时候试探李雷，不过是因为时间不多了，心里着急。
直到发现管家的不对劲，她想起满宫殿挂着的画，想起杂志上的报道，心里一半是想给苏晓玉讨个说法，一半也是头脑发热了。
现下鬼气森森的场景，她不是不怕的。
只是，已经和苏晓玉共情了，感情的落脚点不在于恐惧，却在于失望。
她想把银戒指从脖子上拽下来，没拽动，只好老老实实解开链子，把戒指举到李雷眼前。
这是一枚，廉价，而普通的戒指，上面没有任何复杂的修饰，也没有一颗最小不过的宝石。它只是平平凡凡的一个圈圈，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
“你记得它吗？”
恶鬼脸上青筋暴起，却没有说话。
“登记的那一天，你兴冲冲地用毕业后的第一份工资，买了我们的第一对戒指。你说，以后你赚到钱了，会用一个大钻戒来跟我换。”
“我说不用，因为觉得你的心意更珍贵，我傻傻地想，银戒指，一样也可以代表我们的情比金坚。”
“你知道吗？我是宫外孕。孩子，注定是保不住的。那天，我跑回家质问你，我气你骗我，气你不相信我，我说了很多尖锐的话。可我直到那时，也没后悔嫁给你，我心存侥幸地想，你只是太在乎我了。”
“直到，你对我挥起了拳头。”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李雷，但那一刻，我彻底对你失望了。”
第11章
“不可以！你不能！”
宋清扬的话对李雷刺激不轻，他像每一个家暴后痛心悔过的男人，重重地跪在妻子面前，抓着她的手，表情满是后悔痛惜。
“阿玉，你不可以离开我，我是爱你的！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
“我们会有一个宝宝，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你别不要我，阿玉，求你了。都是我错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会对你动手了，求你……原谅我……”说到最后，李雷泣不成声，他无力地伏下身体，埋头在宋清扬跪坐着的双膝上。
“李雷。”她静静地看着低头的恶鬼，声音无波无澜，“你爱我，但你更爱自己。”
“那个孩子，是你亲手打掉的，我们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你记得吗，离婚后的那个雨天，你约我出来见面，我们俩已经出车祸死了。”
亲口说出了故事的结局，好像结束了一段经历。宋清扬有些惆怅，想了想，还是说：“我们被困在这里太久了，既然幻境碎了，就走吧。下辈子，希望你改过，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阿玉……”
“阿玉……！”
埋头在她膝盖上的恶鬼念着妻子的名字，不住颤抖，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不甘。
感觉有点不对劲，宋清扬有些慌：“010！怎么办！”
一直待命的010迅速响应：“戒指，快把戒指给他戴上。”
宋清扬看了眼膝盖上的脑壳，深吸一口气，艰难地伸手轻抚李雷的头发。
她努力柔和声线：“阿雷，过去太久了，放下吧。”
假的，她想揍他一顿。
妈的，要不是打不过。
算了算了，她乌龟地想，反正这种人到了地府也是要被投进地狱的，自有那些阎君收拾他。
李雷没什么反应，似乎被安抚住了。
宋清扬试探着抓起他的手，催眠似地：“放下吧……都过去了……”
慢慢分出他的中指。
“放下吧……”
戒指对准。
“过去了……”
银色的男式戒指，已经碰到了李雷的手指尖。
“重新……”投胎吧。
话没说完。
恶鬼异化了。
他甩手掀开所有令他心烦意乱的东西，包括宋清扬，她整个人被掀飞出去好几米，戒指“叮哐”在地上弹了一下，滚到她旁边。
她从来没有这么痛过，身上到处都痛，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摔碎了。身边阴风乱窜，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刮得生疼。
李雷看着她，那眼神分外可怖，已经看不到一丝属于人魂的清明，只有夺取和空茫的意念，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撕碎、吞噬殆尽。
他慢慢地从地上站起身，看着她，一步一步地逼近。
原先的宫殿碎了，可是宋清扬还在李雷的磁场里，所以她的面容还是苏晓玉，自然，脚也还没好。
方才又被这么一掀，感觉尾椎骨都要骨裂了，根本就没有办法跑。
她下意识往后挪动身子，只稍一动作就疼得龇牙咧嘴。
李雷越来越近，她挪半天，抵不过李雷迈的一步。
人麻了。
宋清扬心里骂娘：贼老天，你生儿子没屁股！
强制连接中的010自然是听见了，它心道还好宋清扬没骂出口，天道有时候怪记仇的，万一被记恨上了，阎君真身来了都没用。
它正想这茬，忽然发觉宋清扬的骂娘词汇持续输出，并且语速还越来越快，借她的眼看了下外面，果然李雷已经站到她跟前了。
异化的恶鬼周身黑气，仿佛凭空胀大两三倍，眼球已经全黑了，看上去十分可怖。
这恶鬼低头，十分有压迫感地盯着宋清扬，它“桀桀”笑了两声，朝她伸出手。
“是我的……你跑不掉的……”
不管先前骂得有多狠，真到了这一刻，宋清扬只能呆呆看着恶鬼的血盆大口，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绝望地闭上眼前，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但她闭上眼，顺势就晕过去了。
却不是被吓的，而是因为010强制从她身体里抽离出来了。
薛淮的分神每隔一段时间会从地府出来溜达一下，偶尔出现在人间，偶尔出现在深山老林、洞府仙境，性质和旅游散心差不多，他工作归工作，却很注重劳逸结合。
他常去是的人间，因为转轮殿又空又寂寥，每日忙于处理各项事宜，忙碌又冷清，他就喜欢到人间去吸点烟火气。
他的分神可以到处溜达，但还没有哪一次，是为了救人而出现的。
这感觉有些陌生，但碍于情况紧急，只在他心中快速地一闪而过，来不及察觉。
010抽离出来的时候，只是一个透明的小光球，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布下一个结界。
结界薄薄的一层，闪着淡淡的白光，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把宋清扬罩在里面，护得密不透风。还未喘气，又急着布下另一个结界，把犯罪未遂的恶鬼困在里面。
到此010实在支撑不住了，它布施完结界，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确认，就原地消失了，只留两个泡泡面面相觑。
实话说，薛淮算得上鬼界里实力排得上号的人物。鬼界有能力分神出去游荡的有好些人，他前头九个殿，每个哥哥都能做到，但能分出好几个分神，去各处做不同事情的，只有他一个。
全盛时期，他最多一次可以分出四个分神。但相应的，分神一多，他的法力也会被稀释。
010不仅是分神，而且是最微弱的只有意识的分神。因为系统的设置，它要寄居在宋清扬的意识里，所以它十分薄弱，以免鸠占鹊巢。
010一次透支完仅存的力量，只剩一丝神念回到薛淮的本体里，正在机房的分神尚且不免脑中刺痛，更别提主殿中的真身了。
顺风顺水一千五百年的薛阎君，上一次头疼还是看编程新手大礼包的时候。如今一朝失算，疼得脑瓜子嗡嗡的，他心里不顺，没个十天半个月，他都不想再分出神魂去做什么了。
是以，宋清扬清醒的时候，只觉得意识缺了一小块，空荡荡的，脑中一片死寂，还有阵阵的隐痛。
她试探着脑内喊了几句“010”，然而毫无反应。
身上暖融融的，她看了看四周，发现眼前是一片雾林，她泡在一眼露天池水里，池边错落有致地砌了一圈大大小小的圆石。
天色漆黑，想来在是夜间，池边左右各置放了一盏半人高的落地铜灯以供照明。
再低头一看，身上果然半点没穿，只是似乎怕她着凉，肩上不知谁贴心地给她搭了条浴巾。透过水面氤氲的雾气，隐约还能窥见池底一个完整的阴阳鱼图，她背靠着池边，正坐在阴鱼上。
“宋小姐，你醒了？”
阴恻恻的声音忽地从身后传来，宋清扬被吓得一个扑腾，差点没仰面摔池子里。
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胸口，转头看向来人，“谁！”
身后是一个回廊，廊下一片阴影，隐约可见一个身影走动。
“是我。”来人惨白的面容从阴影处悠悠飘出来，头上顶着高高的官帽，上面写着“一见生财”四字，着色如晕开后凝固发黑的血，嘴里还吐出来一条长长的红舌头。
他出现得突然，却很守礼在不远处停下了，并没有再靠近。
“鬼……”宋清扬瞪大眼睛，叫到一半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后边的气就泄下去了，“你是谁？”
“啊……抱歉。”来人歉然一笑，身上突地变化起来。
宋清扬眼睁睁看着官帽扁了下去，扁成一个鸭舌帽；长发回缩，缩成一头短短的毛茸茸，那根长长的舌头，则打了个结，化作一条……红领巾。
宋清扬：？
“小白！怎么是你！”
她把身子往水下弯得更低，整个人缩成一只虾米，一脸义正言辞：“小白先生，我必须说一句，哪怕是你，也不可以偷看我泡澡！”
“小白对女人没有兴趣，就算在他面前裸奔，他也没感觉。”
小白还未说话，另一道男声响起，音色十分特别，不是靠放慢语速，也不是靠变调，而是天生自带的慵懒平和，只是不知为何听着有几分疲惫。
这把声音很戳宋清扬，在她以往嗑过的CP视频中，没有一个美男子的音色能与之匹敌，非要选一个的话，只有某著名男CV可与之一战。
她没出息地咽了口唾沫，抬眼望去，小白身后，另一个人正从阴影处走来。
他一身黑衣，匿在阴影里几乎不可见，款式和小白的休闲服不同，是长袍样式。
他渐渐走到池边，出现在亮光里，宋清扬才看清他的脸，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位的美貌，只想吹彩虹屁：哥哥的眼不是眼，是小东江面的烟；哥哥的鼻不是鼻，是凡人飞升的天梯；哥哥的嘴不是嘴，是落花沉溺的春水。
救命。
颜狗宋某吸溜着不知道有没有往下淌的口水，结结巴巴：“你、你……”
“我……？”男人看向她，眼中带问。
“你是……”宋清扬展开了她的合理联想，“小黑吗？”
说到小黑，她反应慢了半拍的脑子突然想起来，男人刚才说，小白对女人没兴趣，难不成……黑白无常！
她来来回回打量着两人，后知后觉这两个正是身姿挺拔、面容俊俏、一刚一柔的绝佳组合……乖乖！黑白无常啊！还是官配！
宋清扬：我磕到了！
此时薛淮并不知道面前这个泡在池里的女性脑补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作为一个直男，本能地感受到她的眼神有些诡异，心里就有些不适，尤其还被当成小黑。
想到那个混不吝的大老粗，他有些按捺不住额角的青筋，心情不妙地眯起眼：“我不是。”
第12章
身为薛阎君得力助手，小白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见领导似乎心情不妙，肇事者还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只好适时切入：“宋小姐，这位是我们阎君大人。”
又顺便渲染了一把领导的光辉事迹：“宋小姐当时情况危急，幸得阎君救下，也是阎君体察下情，安排您在这儿修补魂体。”
宋清扬：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她看着面前黑衣黑发，唇如朱砂，一脸正气，看着又禁又欲的俊俏小鲜肉，一时之间完全没办法把他跟转轮殿主殿里那个魁梧壮汉联系起来。
薛淮看着池里的宋清扬，见她一副呆呆的样子，担忧地皱起眉：别是伤着了脑袋吧？
场面一时尬在那里。
还是小白瞅着气氛越来越诡异，熟练地出来救场：“宋小姐，若是泡好了，且把衣服穿上，阎君有事相商。”
他说着，把手里的托盘搁在池边，又退开两步。
薛淮也想起来如今这个情景确实不适合谈话，他扫了眼宋清扬，确认她魂体无碍，便低低地“嗯”了声，算是应和了小白的话，两人就转身出去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宋清扬才眨巴眨巴眼睛，从沉溺阎君的美貌中抽身。
她把浴巾捂在胸前，蹲着往前挪了几步，伸手去够池边那一叠衣服，拿起来抖开。
只见幽蓝色的光影里，一件粉嫩的襦裙舒展开来。
……
阎君他，果然拥有一颗不同凡响的少女心。
她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出来，拐过回廊，就见到等候在一旁的小白。
“宋小姐，请随我来。”小白对她一身粉嫩见怪不怪，毕竟领导的喜好他早就摸熟了。
宋清扬看着小白往前头飘去，忙不迭跟上，走出两步，感觉有些异样，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也是飘着的。
“小白！”她惊得声音都变调了，“我我我怎么是飘着的？”
小白：你这是什么问题？
他好脾气地解释：“地府的众位都是魂体，您如今也是，自然是这般行动的。只有阎君是神，有真身，可呼风唤云，随意行走。”
宋清扬愣住了。
在她的认知里，自己一直是个人，哪怕在幻境里提心吊胆的时候，她也只想到作为魂体这个状态的脆弱，却没意识到作为魂体而存在的意义本身。
神神鬼鬼的诸多事，她看书里写的不少，也有很多翻拍的大制作。看时只觉得主角们轻轻松松就能见识许多奇妙异象，心里还有些羡慕，却也没有多想，只拿来当做嗑CP的调味剂。
现在她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魂体，离人又远了一步，就好像……真的死去了一样。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无法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