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照也没推辞,慢慢将一盅汤喝完了。
看他放下汤盅,姜婳又从食盒里拿出一碟糕点来,献宝似的道:“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加了蜂蜜的桂花糕,你快吃。”
“再在这里耽搁下去,我该赶不及回去用晚膳了。”
姜婳动作顿住,想告诉他晚膳都是些残羹冷炙,倒不如用些糕点垫垫肚子。但她嗫嚅了下,说不出口,她知道并不是这个原因。
并不是因为晚膳不好吃才想把他留在这里用糕点,而是因为她想待在他身边,就算什么也不做,只看着他吃饭也行。
不对,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听着他吃饭的声音。但他动作轻,就算搁下汤盅也几乎不会发出声音,所以她只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香才能确定他还在这里。
就算是这样,她也还是希望就待在这里。
“一个人待在这么黑的地方,不害怕吗?”程照低着头,呼吸就洒在她前额处,带来一片温软的热意。
姜婳闷闷地应了一声:“害怕。”
“我带你去有光的地方好不好?”
姜婳诧异地抬头,问他:“你不是要回去用晚膳了吗?”
程照拿过她手里的糕点碟子,道:“这就是我的晚膳啊。走吧,要不要跟着我?”
食盒和汤盅被留在原地,稍后自有青樱过来收走。姜婳被他牵着手,避开了人,专挑没有人的小路,不多时就绕到了落霞山庄里的一座阁楼前。
“这里不能进。”姜婳一见是这里,赶紧拉住他,“下午的时候我问过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宫女说这座飞月阁里头有长公主心爱的宝贝,除了她谁也不可入内。”
“谁说要进去了?”程照将点心盘子先塞她手里让她拿着,转身半蹲下,示意她趴他背上。
姜婳愣住,只能迟疑着趴上他的背,手中还高高端着那糕点盘子,生怕摔了。然后她便觉得自己忽然凌空而起,夜风自上而下吹在她脸上,带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畅快得她几乎想喊出声。
不过几息间,他们便到了飞月阁最顶端的屋顶纸上,程照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脚踩在瓦片上的感觉十分奇妙,姜婳不敢用力,两只手抱着程照的手臂不敢撒手,她手上的糕点盘在早已被程照拿着放在了脚边的瓦片上。
“我害怕。”
程照似是叹息:“唉,那没办法了,只能坐我身上了。”
话里似是不情不愿,他脸上却是笑着的,伸手就将姜婳横抱起来,然后寻了一处平坦些的地方坐下,姜婳顺势就坐在了他腿上。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也能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
“你身上有点香,是不是吃桂花糕了?”程照凑近她的脸,闭着眼睛闻了一下,少女特有的甜香味涌入他的鼻腔,让他心间一颤。
姜婳道:“我就吃了几块,你看,我剩那么多给你呢,我能吃多少?”
程照戳了一下她的脸颊,指尖传来温软的触感,他没忍住换了另两根手指捏了一下,嘴里道:“小心牙疼。”
姜婳被他捏得嘶了一声,这一口凉气却委实刺激,她下边最边上的那颗牙好像真的疼了起来。
初时还不显,她皱了下眉,舌头舔过去,然后又是一口凉气,牙疼以不可扭转之势迅速奔袭而来,疼得她整个人都一哆嗦,苦巴巴道:“我牙疼了,都怪你。”
程照愣了一下,捏住她下巴想看看里头的牙齿,奈何月色不甚明朗,这般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阴影。
他懊恼地拧紧眉头:“都怪我,我们下去找医士看看。”
姜婳捂着脸,仔细感受了一下,道:“大约是上火了。”她抬眼,可怜巴巴的:“你给我止疼好不好?”
“怎么止疼?要冰块吗?”
不待他继续问,姜婳仰头亲上他的薄唇,道:“这样止疼。”
程照能感觉到她的唇是弯起的,此时她唇边必然有两个梨涡,他这样想着,慢慢回吻过去。怕自己太过孟浪,他克制而矜持,薄唇一寸一寸碾过,将所有的疯狂和欲念都压在心底。
他怕吓着她,也怕她牙疼。
第六十五章 赏景飞月阁,树下遇卫原。
“好点没有?”程照低着头,用自己的鼻尖去蹭姜婳的,本想捏一下她的脸,但这会也不敢捏了。
姜婳鼓着脸,舌头试探着舔了一下,牙齿倒是不怎么疼,疼的是下边的牙肉,应该是发炎了。
她捂着脸,想着待会回去问问有没有冰块,若没有,那只能喝点败火的茶,早些消炎止痛。
“好点了。”她的小脸皱成一团,有些疑惑不解,“我今日也没吃什么上火的东西,怎么就发炎了?”
她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饮食甚是合理,这牙疼来得委实不合理。既然没从自己身上寻到错处,总要从旁人身上寻的,因此她哼了一声:“肯定是因为你的缘故。”
程照好脾气地笑笑,在她面前他好像没有脾气,不为人知的阴狠戾气都深藏心底,分毫不露。
“是,都是我的缘故。”
他摸了摸姜婳的发顶,这是一个极具安抚意义的动作,姜婳果然被安抚住了,弯着唇道:“也不是全都因为你。”
她转过头去,飞月阁很高,这般坐在屋顶上看下去,能将整个落霞山庄的景色都尽收眼底。
此时山庄里灯火通明,原本长公主是打算带着姑娘们秉烛夜游,所以命人将山庄里挂满了各色灯笼,看起来比起元宵节时的灯市也不遑多让。
山庄外则是一片黑暗,但能隐约看见山峦起伏,一直绵延至天际,与天色融在一处。此外还有马场是有火把亮着的,姜婳觉得稀奇:“怎么还有人待在马场?你们下午应当看完了呀。”
程照也不瞒她:“应当是寺卿大人在马场查探,其实看不出什么来,野马难驯,闹了那么一遭,再多的痕迹也被践踏了。”
一听这话就知道有内情,姜婳竖起耳朵,随即又想起这些公务理应不能外传,她怕给程照带来麻烦,压下了自己的好奇之心,只感叹了一句:“寺卿大人当真殚精竭虑。”
“那我呢?”
听见他问,她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就道:“你也是,熬到这么晚才用膳,我都看见那位侍郎大人小半个时辰前就去院子里歇息用膳了,你和寺卿大人怎么就挨这么晚?”
“侍郎大人只是在旁协助监督,自然与我们是不一样的。”
姜婳不忿,但官场之事不容她随意置喙,她只能暗暗在心底骂了那个不干活的侍郎一句,面上倒还是一片沉稳。
她没说话,程照倒是想和她说点什么,奈何他不擅找话题,想来想去还是绕回了马场之事,反正这也不是必须要保密之事,他毫无负担地开口道:“今日那事看着不像意外,那野马说是野马,但据马倌所说,那野马送来是一月之前,早已经驯服,若非如此,也不会留在马场里。”
毕竟这可是长公主的马场,若野马出了什么事,马倌难辞其咎。
姜婳精神一震,明白这是可以谈论的事情,立马好奇追问:“那匹马是被下药了吗?”
程照视线投向马场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查不出来,那匹马已经被长公主下令打杀了,”
姜婳愣住,在脑中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咀嚼了几遍才不可思议地呢喃出声:“怎么会?长公主那么爱马……”
“是啊,这么爱马的人毫不犹豫就下令处死了那匹马,甚至都等不及官府来查。”
他话里似有深意,姜婳心里也觉不好受,但更多是为程照担心:“那你们怎么办啊?我去看了长公主的伤,看着挺严重,五月底肯定不能北上的。到时候杨丞相迁怒你们大理寺的办案人员可怎么办?”
程照摸摸她的头,并不在意:“总会有办法的,到时候长公主若是不能出行,那就让使臣去,议定和亲之事后再送长公主去,若是和谈不成,长公主也就没有必要北行了。”
其实他是不赞成和谈的,与秦国和亲无异于与虎谋皮,只凭婚姻维系的结盟能有多稳固?夫妻二人同床异梦,各为家国,利益一致时还好,利益不一致的话,撕毁和谈协议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事。
程照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他自底层爬上来,从前眼底只有高位,但当真正入了官场之后,他的眼光也随之扩大提高,他不再将自己局限于楚国官场,而是将自己至于秦蜀楚三国之中。
楚国相比于秦国和蜀国来说,国力还是稍弱了些。
他正沉思,忽听姜婳道:“哎呀,桂花糕,你还吃不吃?”
姜婳捂着一边脸,但还是捂不住对那盘精致糕点的渴望,不过她心有分寸,便说了别的话来转移注意力:“我最近再和厨娘学做糕点,等以后我就能做给你吃了。”
这话里勾勒的未来太过美好,程照忍不住低头,再次覆上那一抹红唇,微带着笑意和她亲吻低喃:“比起吃桂花糕,我更喜欢……你。”
他故意停顿了那一下,任由小姑娘遐思乱飞,脸红扑扑的。
虽然害羞,但姜婳还是迎流而上,故意咬了一下他的下唇,结果自然换来了更深入更缱绻的对待。
“不、不行,我牙疼。”
听见她可怜巴巴的控诉,程照差点气笑,他很少会产生这种不能控制的情绪,但此时此刻他都想咬她了。当然,他舍不得咬,只能学着她轻咬了一下她的唇,小声反控诉回去:“都是你招我的。”
月色苍茫,马场里的火把熄了,山庄里的灯却亮了几分,飞月阁上温度转凉,但姜婳一点都不觉得冷,因为程照抱着她,她身后就是他温暖的胸膛。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只看见了一个背影,一身青衣在雪地里,像竹子一样。”她带了几分怀念道,“我当时就想,这是哪家的郎君呀,怎么只一个背影都这么好看?”
程照把下巴靠在她头顶,感受着她轻软的发丝,偶有几根调皮的碎发扫在他脸侧,痒到他心里。听见她说的,他也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场景,那是在书肆门外的街上。
他感觉到有人看他,便转过头去,正巧和她的视线对上,那一瞬间,他也想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身姿纤秾有度,容颜姝丽无双。
他还想起自己的那一场乌龙,心跳过快还以为自己得了心疾,为此叫怀义忧心了好些日子。后来才发现那的确是心疾,只会在对着阿宁的时候才会发作的心疾。
胸腔里的心跳又急促起来,他不着痕迹地捂了下自己的胸口,手背就触碰到了姜婳的后背。
“我第一次见到阿宁的时候,也觉得如此。”
姜婳不信:“你就是哄我。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大概是在书肆那条街上,你跟我阿兄走一块,我原想和阿兄打招呼,但你那一眼看过来,我就觉得冷风嗖嗖的,冻得我当时都忘了说话。”
程照无法反驳,他那时候对于不熟悉的人都习惯摆出一副冷脸,如此可减少一些因他容貌带来的不必要的麻烦。从前容貌对他来说是负累的一部分,不乏有高官许以重利想诱他入府,恶心得紧。
如今他倒是觉得一副好看的皮囊也是好处颇多,至少初次见面就能将心上人的目光牢牢抓住。
姜婳歪头笑得开心:“不过后来我看你要给我灯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了。”那是一种不能形容的感觉,她就是有这种能力,能够轻而易举发现旁人对她的喜爱,然后得寸进尺。
程照叹息:“你当时还拿秦小婉的典故告诉我门不当户不对,我以为你瞧不上我呢。”
姜婳也想起自己当时的心境,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但她还能感受到自己当时的彷徨与犹豫。那时候他们彼此不过是初初相识,那时候断开是最好的机会。
她困囿于确定又不确定的未来,对她来说,他就像是命运的警钟,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未来遥不可及。但现在发现他是她生命的馈赠,在她平淡温暖的人生中开出灿烂与繁华。
“哪里瞧不上呀。”她轻声呢语,手里抓着他的大手玩手指,揪一下又揪一下,“我只是害怕耽误你。”
在这样一个深夜,她好像就有了将一切说出来的勇气,月色潺潺流下,和着她轻软的声音娓娓道来:“我很久以前就能做梦了,你也知道我做梦了,是不是?”
“预知梦吗?”程照话音轻松,但眼底深处比夜色更沉,心底更是发紧。他之前一直不敢去想,阿宁能够做预知梦,会不会梦见她的未来?
姜婳半真半假地说起:“是呀,我再遇见你之前就能做预知梦了,我梦见了你,你以后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我当时还觉得怎么会梦见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呢?”
程照调笑:“这可是冥冥中的缘分。”他已从小皇帝那里打听到了更多消息,他只知道,这辈子和小皇帝的前世已是大不一样,至少在那一世,他和阿宁始终没有定下来。
只要他尽早将她娶回家,只要她在他的眼皮子下,他就能将她保护得滴水不露。不管是病魔还是意外,他总能想到办法的。
姜婳也点点头,忽听下边的飞月阁似乎开了门,她赶紧抓住程照的手臂,不敢弄出一点响动,若是被人看见她和程照躲在这上头,少不得要担一个盗窃的名头。
程照耳力比她好,早就听见有宫女走近飞月阁的脚步声,但他并不慌乱,凝神细听了一下,确定只是普通的宫女,便抱着姜婳让她安心。
不多时,宫女又关上门走了,飞月阁周边又陷入寂静。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就可以回家了。”
姜婳点点头,她只跟大堂姊说自己出来走走,结果走了这么久没回去,说不定让她担心了。
像来时一样,他又背着她轻巧地跃下飞月阁,姜婳在他背上只觉得他在这山庄里如入无人之境,他总能找到没有人的小路,绕过那些崎岖的假山和绕来绕去的回廊,不多时就到了她住的客院附近。
“你怎么什么都会啊?我听阿父说你文章写得好,你话本也写得好,你还会仿人字迹,你还会功夫。”姜婳趴在他背上不想下去,没话找话说。
程照也依着她,其实他心底也不想放,便顺势背着她在树下站着,闻言只道:“我也有不会的,比如说我就不会做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