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程照指了指自己的下巴,“我好几日没好好打理了,可不敢上门碍你阿父的眼。”
他若是今日这般就上门去,明日姜大人就能追到大理寺来批评他不修边幅,没有为官之态。值此职位调动之际,还是别去招眼才是。
姜婳失望地叹了一声,也知道他这副样子不能上门,只能抬头小心避开他的胡茬,在他俊秀的侧脸上亲了一下,小声道:“我不嫌弃你呀,不过你还是回家好好休息吧,要休息,不能再忙了。”
程照点了点头:“好。”
姜婳突然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拒绝过自己,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说好。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就算她让他杀人放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好。
她皱了皱眉,抛开那股不适,嘱咐道:“不能做坏事。”她突然想到了被抓的赵锦,琢磨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不要做太坏的事。”
程照微微一笑,摇曳的烛火照亮了他半边侧脸,另一边藏在黑暗里。此时的他丝毫看不出来地牢里那副慑人模样,温润得仿佛只会读圣贤书的翩翩君子,一开口便是君子之语。
“好,你还不放心我吗?”
姜婳心道,我确实不放心。她最近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赵锦施了蛊术而因祸得福,前世那段模糊的记忆竟清晰起来,包括赵锦在她耳边念的那本书。
她之前只模糊知道个大概,如今却是知道了更多细节。
书中为了衬托男主角的正直,反派形象堪称十恶不赦,杀人放火之事干得驾轻就熟,因他上位匆忙,很多朝臣不服,他干脆处死了十余人,鲜血都染红了宫门那块地。
因反派在年少时候受尽白眼,弄权后便立马展开报复,首先就将威远侯一家清算,直接将威远侯世子送上了对西蜀的战场,不久之后就传来威远侯世子身亡的消息。
姜婳回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那个威远侯世子就是当初将程照的随从怀义投入天牢的人,随后程照求上了姜府大门,可惜大伯父不见他,这才有了他们的第一次交集。
她意识到,这人对待敌人可是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为了防止他直接将赵锦弄死,她这才来了一趟,她还有些事想问问那宿在赵锦身体里的女人。
这本书大概已经被折腾得千疮百孔,剧情都被穿成个窟窿,她无意追究小说情节是什么,只想知道前世的姐姐到底有没有谋杀自己,还有,在赵锦的剧情里,她应该如何死去。
“你知道的。”姜婳还在马车上磨蹭,“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只会站在你这边。”
“嗯?”
姜婳鼓足勇气:“所以我爱你呀。”
年少时候的感情似乎没有被称作“爱”的资格,爱是一种太过沉重的情感。少女鼓足勇气,将自己的喜欢剖开来,告诉他,她对他是爱。
直到此刻,程照猛然意识到,他的人生不一样了。
其实他之前一直不确定,阿宁对于自己是一种贵女对于寒门的怜悯,还是出于对他容貌的偏爱。在见识到他的狠毒之后,她是否对他还会存在喜欢这种珍贵的情感。
“我也爱你。”他攥紧拳头,压下心中瞬间汹涌而来的巨浪,将自己的欢喜都盖住。他这棵外表葱郁根部腐烂的树终于开出了一朵花来。
第六十九章 穿书有始末,梦里有两生。
被告白了的感觉十分之好,因此就算看见了不请自来的客人,程照也没觉得厌烦,好好招待了一番,连夜将客人送进了大理寺的地牢里。
被他从被窝里挖出来一起招待客人的卫原脸色不甚美妙,揉了揉眼睛,满脸阴郁地倚在石壁上,视线投在角落里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背影上。
“那位是蜀国公主?”他难得起了点兴趣。
程照正背对着他思索得给新来的客人准备什么刑具,闻言头也不回道:“是,一个医术卓绝的公主。”
角落里那人似乎听见他们在议论她,身子瑟缩着动了下。
卫原眉毛一挑,似笑非笑:“你看看你,人模狗样的,谁知道你背后是个敢绑架一国公主的人?啧,人面兽心呀,姜家姑娘知道你是这种人吗?”
他承认最近看程照格外碍眼,有事没事都要膈应他一下。果然,程照听见他这话,迟疑地顿住了,然后以一种微妙又自豪的语气道:“她知道,她说她爱我。”
言下之意是,她知道我狠毒、人面兽心,但她仍然爱我。
卫原倒吸一口凉气,心上又被插了一刀,太过分了!
被插刀的不止他一个,角落里那个瑟缩背影狠狠抖了一下,竟然翻身坐了起来,凄凄惨惨笑道:“呵呵爱你又怎么样?那个女人注定活不过十八岁!”
凄厉的笑声在这种逼仄昏暗的地牢内显得格外渗人,卫原还在思考她说的话有什么深意,程照却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三两下打开牢门,进去半蹲在她跟前,阴恻恻问道:“你知道什么?”
赵锦还在笑,满是脏污的脸上张着一张嘴,眼睛亮得吓人。她的口脂倒是个好货,直到现在也没怎么褪色,鲜红的颜色就像血一样,像张着血盆大口。
“我知道什么?哈哈哈反正我知道她不得好死!”
话里充满恶意与诅咒,听着让人觉得不适。
眼看着程照似乎要掐她脖子,卫原赶紧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臂,不赞同地说:“别冲动,听听她在说什么。”
程照心中已经掀起滔天巨浪,小皇帝说的阿宁会夭亡之事一直是他心底的一根刺,不拔|出来,那根刺会使他的肉腐烂生脓。他杀心顿起,不管他先前如何想,从此刻开始,赵锦就注定不能活着离开地牢。
卫原察觉到了他的杀气,也顾不得这位煞神不好惹,连拉带拽地将人拖出了牢房,转而自己进去,与赵锦面对面,话音轻柔问道:“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你与姜家姑娘有旧怨?据我所知,难道是因为姜家拒绝了你的求助?公主殿下,您这想法不对,姜家有什么理由帮助您呢?不过都是萍水相逢而已。”
程照就站在外边,隔着铁制的牢门,眼神淡漠地看着里头两个交谈的人。
赵锦看了眼程照,又转过头来看卫原,看了好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恍然道:“你是卫家四郎卫原,呵呵,你们果然在一块。”
卫原微微一笑:“公主好眼力。”
赵锦诡异地笑了:“你会孤寡一生,这都是报应。”
卫原不以为忤,还好脾气地笑了笑。很少有人能抗拒他的笑,他的好看与程照不一样,他是那种带着张扬的人,笑起来就如同一团火,引得人像飞蛾一样,不顾后果扑过去。
赵锦明显是看痴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处牢笼。她这人自傲又自负,这时候还不合时宜地起了些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思,想到自己形容狼狈,脸色微微变了变,脸偏到一旁,不再看他。
外边的程照像是一根沉默无言的柱子,安静地站在那儿,叫人轻易就忘记了他的存在。他盯着赵锦,慢慢思考,难道她也是重生的?还是会预知?但是预知能预知到卫原的一生吗?
卫原道:“公主殿下竟然对我这么了解?不错,我都打算终生不娶了,确实是孤寡一声的命。”
赵锦冷哼一声,许是他的态度太好,让她看到了一点得救的曙光,她开始回忆自己书里的剧情,她在书里将程照塑造得狠毒万分,但对于卫原这个角色倒是有一点不同。卫四郎是真正的贵公子,一举一动天然带着一种风流。
等不及琢磨更多,她换了副语气:“你醉心学术,最喜欢方士之说,以后会云游四海,著书立说,流芳百世。”
听着像是算命的,卫原故作惊诧:“公主殿下竟懂命理?或许有机会我能向您讨教一番。”
听到他话里的感兴趣,赵锦精神一震,带了几分不屑道:“命理算什么?我知道命运。”
不等卫原开口,门外的程照从阴影里走出来,昏黄的烛火照在他身上,带来极强的压迫感。赵锦接受过他刑讯手段的身子下意识一抖,瑟缩着退后,直到背紧紧抵在墙上才停下。
程照问她:“那你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赵锦目眦欲裂,听出了他话里的杀气,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掌握着所有人的命运,当然知道自己的命运,她是当之无愧的女主角,她会嫁给秦国公子秦钊,他们会成为名垂青史的一段佳话,帝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着她眼底的惊惧,程照微勾了下唇,只是那抹凉薄笑意转瞬即逝,比冰块还要冷。他愉悦道:“公主能预知后事?真是了不起的技能。既然如此,怎么会没料到冒然潜入楚国会有什么下场?”
赵锦终于想起了哪里出了问题,原身谨小慎微,在蜀国皇室是个透明人,毫不起眼,但也平安活过了这么多年。她发现自己穿成了女主角之后,立马想起了自己给主角设立的金手指——原身医术卓绝,只是一直低调不露于人前。
她忍受不了身为公主却跟宫女一般的待遇,趁着蜀皇重病,施展医术,将人救了回来。她算计得很好,蜀皇果然对她宠爱非常,她有什么要求都答应,连太子都要让她三分。
然后有一日她听说了秦楚两国即将和亲的消息,她便想到了楚国那位长公主。这说起来也是怪她自己,她在书中为男主角秦钊安排了一位白月光,便是和亲的常平长公主。
书中常平长公主嫁给了秦钊的哥哥秦镜,没两年秦镜便死了,常平长公主不得已寡居在宫外,秦楚两国联盟破裂,随后才有了女主角赵锦和秦钊的和亲。
两人成婚之时并没有感情,秦钊心中是他的寡嫂,后来才对女主角动了心。
赵锦想到这里便如鲠在喉,她绝不允许自己丈夫的心里有着另外一个人,所以她花言巧语哄骗蜀皇,亲自带着护卫不远千里来到楚国,就想破坏秦楚两国的婚事,最好杀了常平长公主,让秦钊见到她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她回蜀国后就能如愿嫁去秦国,和命定的男主角相守一生。
一步错步步错,她终于被自己的自负坑进了自己亲手写就的反派手里。对啊,楚国除了有常平长公主,还有那个坏得人神共愤的死变态,她当初怎么就要来楚国呢?
赵锦前所未有地后悔。
程照可不知道这几息间她已经将自己穿书过后的人生都回顾了一遍,轻掸了下袖摆道:“公主还是识相一点,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吧,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卫原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了牢笼,姿势闲散地站在程照边上,两人明明都是风姿出众之人,在这种地方却犹如恶鬼,让赵锦瑟瑟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她的护卫已经被一网打尽,蜀国那么远,没有人可以来救她。她终于意识到此时是个死局,她是个连苦都吃不了的人,哪扛得住那些刑讯手段,一股脑说了起来。
她没有条理逻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在程照和卫原时间多得很,能陪着她慢慢耗。
等从地牢里出来,外边月亮即将落下,天边即将破晓,卫原琢磨着赵锦的供词,忍不住问:“‘这不是真实的世界,这是一本书’,你觉得这话可信吗?”
他平日里看过各种志怪传本,第一反应倒不是荒谬,只是还是有些怀疑。
程照低头理了下衣裳下摆,借着不甚明亮的灯笼看脚下的石板路,暮色退去了一些,破晓时候的空气有些凉,他迎着凉风打了个喷嚏。
“她说的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反正与我们无关。”
卫原皱着眉头:“如果她是安排剧情的人,那她确实知晓后事,那姜家姑娘……”岂不是会死?
程照打断他:“她说她自己是女主角,会嫁给秦国公子秦钊,但是,你觉得我会放她回去嫁人吗?或者说,一个身体有残疾损伤的公主还有和亲秦国的资格吗?”
赵锦已经注定走不出楚国,她作为女主角已经失去了出场的价值。
卫原明白他的意思,挑了眉梢不再说话,良久才道:“没想到我们两个是狼狈为奸的大反派,啧,这设定,还挺有意思的。听说你以后会封侯拜相啊,了不得了不得。”
程照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半转过身道:“你回去吧,这事不许和阿宁说起。”
卫原应了一声,他大部分时候还是非常靠谱的,不然的话,程照也不会将他带进大理寺的地牢。
程照捏了下眉心,又熬了一夜,铁打的人也要受不了,身体疲累得很,但精神又因为接收了那么多信息而无比亢奋。
不过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最需要休息,所以赶紧回家睡了一觉。
梦里混乱不清,他自己踽踽独行,感觉自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终于到了目的地,他抬眼一眼,是姜家。对,他是来寻阿宁的。
他正要像往常一样进去,守门人认识他,自他和阿宁定亲之后就随他进出。但这次他被拦在了门口。
“我要寻你家三姑娘。”
守门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相爷,奴才奉我家二老爷之命,跟您说一声,人要朝前看。还有这是大老爷府上,两位老爷已经分家,二老爷带着二夫人还有三郎君去景州了。”
“那三姑娘呢?”
“三姑娘已经过世了,相爷。”守门人目露悲怆,“昔年奴才为相爷赶过马车,相爷许是不记得奴才了,但是相爷,奴才觉得三姑娘也希望您向前看。”
程照这才仔细看他,认出了他就是常为阿宁赶马车的车夫。
“过世了?不可能,阿宁好好的,她一定在这府里!”
画面一转,又换了个场景,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是他写的那本《妖生》,他答应要写给阿宁看,但是他最近太忙了,阿宁也体谅他,所以他一直没写完。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有些迷惘,他要写什么?旁边忽然传来一点动静,他倏地转过头去,和他书桌紧密靠在一块的还有一张书桌。
那张书桌上摆着各类话本,还有几张雪白的宣纸,此时,一个姑娘正靠在宣纸上睡得人事不知,刚刚就是她无意识翻动时弄出的声响。
他心里一软,走过去将书房屏风上的披风披在她背上,低头在她脸侧轻轻吻了一下,顺手拆了她的发饰。
不对,这是妇人才梳的发髻,他的手顿在空中。
睡着的姜婳慢慢转醒,看见他站在旁边,咕哝了一声道:“夫君你挡我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