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点头,却发现脖子梗住了,只能摇头。
“现在你再回答我一次!记住了没有!”秋日里的雨不大,却下得越发绵密,赵同德面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大步地后退一步,拔出前方护卫手中的刀往自己肩膀划了一下,鲜血立马涌了出来。
熹午晚娘抱成了团,泣不成声。
赵稚感觉身体阵阵失力,强支撑着不让自己昏倒,她半垂泪睫在怀里摸索了好久,终于摸出了一个折得整齐的油纸包,小手颤抖着微微往雨幕中递去。
赵同德接过纸包,轻轻扬手示意她回去。然后她就乖巧地擎着纸伞,低着头在奴仆的簇拥下往府门的方向去。
赵同德决绝地转过身,不忍去看她落寞的背影,毕竟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姑娘。
熹娘帮他接过那个油纸包,轻轻展开一看,小声地“呀”了声,然后掩唇泪水落得更凶了。
赵同德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他给赵稚花不少银子买的月饼,如今仍剩下再也无法“团圆”的新月模样。
他想起那丫头捧着拾回来的月饼,满眼欣喜的模样,想起她抠门想自个独占月饼的模样,想起她遇刺从轿上摔了,双臂摔得青紫可怀里月饼完好的模样,泪水,终于也决堤了。
第5章 ···
赵稚在府中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周老太爷这些时日拄着拐杖外出跑了好些地方。
周老太爷回来的时候,周中驰等一众小辈在给小姑娘请安。
赵稚心里头在想着事情,坐在上首位置表情愣愣的不知道想些什么,以致他们跪了好久都没听到回应。
一旁的管事忙着提醒道:“太老夫人,该叫起了。”
赵稚蓦地回首,发现周中驰他们齐刷刷笔挺地跪在那里,面色都不太好。
“今天不留饭,小驰你们都回去吧。”
赵稚把老太爷平日跟小辈说话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俏,年纪一大把、能给赵稚当爹的周中驰率着众房人,十分憋屈地退去。
周老太爷一见赵稚就笑了起来,“吱吱啊,你怎么了?想念爹娘了吗?”
赵稚转过身,低下头,隐忍着不掉泪。
“吱吱是大姑娘了,姑娘长大了会有别人接替爹娘的位置好好爱护你的,不要再伤心了。”
周老太爷嘱人给赵稚上各式精致糕点。
赵稚瞅了一眼,兴致缺缺道:“都没有我娘亲做的好。”
周老太爷笑着挥挥手让下人撤了,那个下人暗暗腹诽,谁知老太爷点点头附和道:“那是自然的,你的三个娘亲当年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你爹也是,伺候的精细方面府里自然不如他们。”
“吱吱啊,你心情不好,要不要出门走走?”老太爷又问。
赵稚一听,拼命摇头:“不用!我不出府,我就要牢牢待在这里!”
周老太爷见她反应激烈,叹息一声后,也就不提了。
赵稚虽说暂时成了周老太爷挂名的继室,但只是住在慈正堂开辟的一个院子里,并不与老太爷生活在一起,此件事情的约定只有赵同德和老太爷的心腹知晓。
是夜,老太爷看着对面院子熄灭的灯,长长地叹了声,挥手示意蹲在屋檐上已久的黑衣人开始动作。
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赵稚,但是周斐之这孩子是他众多孙儿中感觉歉疚最深的。而且如今朝局乱了,他老了,朝中正是需要斐之那样的人去制衡和挽救,他希望能给周斐之制造些牵制甚至是...人世伦常间的羁绊。
这么多年来,这孩子的心对世间一切越来越漠视,甚至离开十阎殿开始修炼邪功。
多年前,老太爷亲眼看见他对着赵稚的画看得失神一笑,那一笑就使老太爷明白到,兴许这姑娘冥冥中应该成为周斐之人生的羁绊。
只要他生命中有了羁绊,才能活得越来越像个人,至少碍于这姑娘的身份,日后为了保护她,该是愿意参与进朝局的那一场仗。
这样,不管是对他,对赵稚,还是对一整个江山社稷,至少是件好事。
·
翌日大早,五城兵马司的人把安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连周中驰他们都无法出门去上朝。
中城都指挥何卓正在与国公府大管事周来福交涉。
来福听完何大人的要求后,躬身急匆匆返回内堂同周老太爷禀告道:
“他们是奉皇后的命令来抓人的,据说近日有人伪装身份潜入各府,他们要求我们将国公府内所有人召集起来,以供他们找人。”
“国公爷,得罪了,匪徒若是潜入贵邸,那将后患无穷,请配合我们的抓捕工作。”
何卓率领小队精锐捕快入内参见道。
周中驰气得额角浮起了青筋,“何大人,抓人要先出证据,你这样不依照规矩办事,我们偌大一个国公府,你们的人过来说搜就搜,我可以把你奏到圣上那里!”
可何卓带着底下的人,显然半步不退,拍了拍一旁的锦盒,“世子请见谅,这里是皇后娘娘的凤谕,卑职也是按娘娘的话办事而已。”
皇上病危,太子一早被皇后调遣到边境打仗久久未归,底下的皇子年纪尚幼,朝政暂时让皇后把控着。
此时一直坐在高堂不发话的安国公平静地吸了口茶,声音不大不小道:“小驰,去召集府中所有人吧。”
安国公府下至柴火间的烧炭丫鬟都被一一叫了出来,浩浩荡荡五百多号人把一整个前庭挤得密不透风。
“连新进府里的下人都在里面了吗?”
何卓带着人逐一搜查道。
府里的人都被请出来了,可安国公近日连婚宴都没摆,亲朋好友都来不及告诉的继室却没有出现。
周中驰等人忙着同仇敌忾,自然是懒得搭话。
等何卓验完了所有的人后,又开始让人进里头搜捕。
安国公府占地七百多亩,将近两千多间房屋瓦舍都被搜捕过了,最后在慈正堂偏院的地方发现有一个年轻女子躲藏其中。
何卓带人赶到的时候,那女子身穿一抹月白裙裳,手里抱着一只木马蹲在衣橱中。
女子被人反剪双手带了出来,周老太爷一看,原来是刚刚今天才提到赵稚院中去伺候的丫鬟巧巧,今日轮到她给赵稚的木马涂抹松脂,可她不小心把小木马尾部簪子上的珠子扣坏了,当时她怕得正躲在衣橱里,结果就被何卓派人来搜到了。
“此人行迹鬼祟,国公爷,我们先带回去审讯。”
周老太爷继续闲抿着茶摆摆手,微笑地示意他带走。
与此同时,京中的杀手、各方为郭氏效力的府衙皆同时出动去各处搜人。
幸好赵同德进城当天的杀手已经全部被周斐之杀死,事情没有那么快传到皇后那,为他们的逃走争取了时间。
现下赵同德带着熹午晚娘已经跑出了很远的距离。
皇后当年只知道证据落在赵同德手里,除了要找出赵稚外,赵同德也是要杀的,为了分散皇后耳目的注意,只能让熹娘换上赵稚的衣物,把皇后的人引得越远,赵稚就越安全。
与此同时,周老太爷也安排了数批死士装扮成赵同德他们的样子,几乎与他们同一时间出城,这样做,至少能削薄他们一部分的搜捕精力。
真正的赵稚,现在正被几名黑衣人装在箱子里扛着,往京郊开外,邢北县的赤岭山方向去。
黑衣人昨夜进屋扛人的时候,小姑娘放着枕头旁的木马不抱,反而去抱床内侧的柱子,明明是下了迷香的,那姑娘睡梦中都缠着柱子不放。
他费了大气力将姑娘纠缠柱子的手脚掰下来,可刚掰完手,腿立刻又缠了上去,掰完腿后手又缠上了。后来又叫了一人来同时掰,掰是掰掉了,那姑娘却当场闭着眼睛哭了起来。
她哭着反复大叫:“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周家半步...答应过爹爹我不离开的...”
黑衣人无法,怕她会越哭越大声,最后只好让人去院里砍下半截树干来让她抱着,这才安静了下来。
周老太爷的命令是要让姑娘平安抵达赤岭山上,要让山上炎寨的大当家肯收留姑娘才算圆满,可才到山脚附近,他就发现有人守在那里伏击了。
周老太爷派去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之辈,只是无奈对方人数太多,九死一生还折损了几个兄弟才扛着赵稚闯上山去。
一到了山上,那群人就不敢继续往前跟了,都灰溜溜继续下山包围着。
剩下的五名黑衣人全部重伤,带同一起的妇人也受了不少伤,幸好箱子里头的人没惊动。
“是何人敢擅闯我炎寨,是不知死活来找我们大当家挑战,还是来送孝敬的?”
此时,建在山道尽头处,有一座用夯土垒成的高墙,墙下木门缓缓开启,那木门年代悠久,发出“支呀”的粗重声,一位三十多岁的劲服男子带一群手下走了出来。
黑衣人准备松惫下来,一支淬了毒的毒箭从下方刺了过来,深深地扎进了夯实的土墙里,直入三寸深。
“炎寨有什么了不起的?传言中以一敌十的十阎殿不也被我的兄弟搞定了?一群废物!”
山道下,一名手臂上束着□□的男子冉冉上山来。
这人是江湖人称铁血鬼手的祝留山,他和他的三个兄弟,大哥柳天青、二哥薛忠义和四弟墨子义被并称四雄。当初红石县荒山下驻扎五年之久的十阎殿杀手就是被这四兄弟所杀,赵稚她爹才会被迫抛弃久居了五年的家,冒险上京找人的。
很快炎寨的人也被祝留山看成了对手,炎寨被人长驱直入。
炎寨的二当家冯高眼看着自家兄弟快被打得支撑不了多久,虽说那祝留山身上也有不少伤,但他就像一个没有痛觉的战斗傀儡,他怕这样下去山寨真的撑不了多久。
而扛着赵稚的那几个黑衣人仍抵死护着装有赵稚的箱子,混入炎寨的人中间。
“快去请大当家出山!就跟他说他再不出来,炎寨就要没了!”冯高一边帮兄弟抵御着那头疯兽,一边喊道。
祝留山一下子用箭射穿几个山贼的手臂,撂倒了一群人,夺了冯高手里的马刀,劈开挡在木箱前的黑衣人,朝木箱轻轻划去。
木箱“咵”一声裂开,里头和一根树干绑在一块的姑娘露了出来。
那姑娘还在安静地酣睡,大概在箱里被闷的,双颊坨红一片,眉心微微蹙起,蹙了一会后转过身子继续睡,此刻吵闹的外界似乎皆因她的突然闯入而便停顿下来。
所有人的呼吸顿住,就连被那鬼手打翻在地的山贼都顷刻觉得痛觉停顿了。
祝留山没空去管那姑娘的美貌,因为突然一阵浓郁的杀气闪过,他肩膀上洞开个血孔,鲜血汩汩从中流了出来,他慌忙去按住那血孔。
“你就是崆峒派掌门的入室弟子,漠剑?就这点能耐啦,我看,不过如是罢了!”
祝留山狞笑一声,卯足了劲,以让人毛骨悚然的速度朝屋顶上的男子袭去。
屋顶上的男子一身殷红衣袍,身上什么武器都没配,手里捻着一个在山林间随手摘来的山楂,在完全看不清他动作的情况下出现在了祝留山身后。
祝留山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不见时,他脖子间已经被紧紧勒上了一道缎带,他想用力去挣脱,却发现那条柔软的缎带如钢筋般难以动撼。
到底是冲动了,江湖传言中的漠剑,他就不该如此轻看的。
正当祝留山以为自己这次死定的时候,脖项间的缎带陡然一松,他整个人从房梁上掉了下去。
“急急忙忙把我叫出山,谁知竟如此没劲。”
周斐之悬站在屋脊上,眸色黯淡,有些败兴地看着落下去的人。
“下次来记得多带些人,虽说打起来还是无趣,至少能多些人头当收藏品。”
第6章 ···
赵稚不知什么时候醒转了,清醒过来的时候,周围躺了一地的人,旁边有个妇人口吐血沫地把一张纸条呈给一个男子看。
冯高接过那妇人的纸张,抓手挠腮道:“我又不识字,给我看干嘛?”
那妇人强忍着肺腔里的腥血,一字一句把赵稚的身世告诉冯高后,才倒地死去。
扛着赵稚过来的几个黑衣人因为在山下时受了太重的伤,又加之被祝留山所伤,全都支撑不住光荣牺牲了。
冯高把小姑娘的身世告诉了周斐之。
“大当家,这姑娘真可怜啊,说来她身世跟你有些像啊...”冯高的眼圈都红了,“她娘亲就因为有些文化,帮邻居当讼师,惹恼权贵,于是她爹就把娘俩卖入青楼,她娘前些日子被嫖.客弄死了,现在这姑娘也要被送去让人折磨...”
冯高正说得激动,那方的男子投来一记冷戾的眼神,“我什么时候被人卖入青楼过?”
“就是、就是说像而已,没说一模一样啊!当年姑奶奶不是也因为开罪了权贵,被你那高高在上的爹说了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只不过姑奶奶性情刚烈,被迫武功尽废后就带着你躲回山寨来,可这小姑娘比你还可怜,你当年起码还有姑奶奶罩着,她什么也没有,你知道吗?那姑娘的爹也对她娘说了句‘女子无才便是德’...”
冯高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深深刺中了周斐之的心。
他眸里的疏离之意更浓,转过身,瞟了小身板小腰的赵稚一眼后,并没有察觉什么,只是随口道:
“行啊,打赢我就留下来呗。”
冯高顿时一头浓雾。
“大当家!你这是要让人家姑娘去哪?难道你如此铁石心肠,是要让姑娘自生自灭,还是说把她送回那家青楼去,任由被人折腾至死?何况今日这姑娘还是拜我们所累的,那个祝留山若不是因为来我炎寨挑衅,又如何会把过路的无辜人一并给害了?”
“那你自个留着,别扰我。”
周斐之放下一句后,头也不回走了。
冯高有些犯难。
赵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离开了周家,还来到一个陌生地方,想说话发现失声了,看着一堆陌生的面孔,愣了一会后,泪意慢慢涌了上来。
她临睡前害怕自己睡梦中会糊里糊涂哭着跑出府去找爹娘,已经抱紧柱子睡了,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出府了呢?
“姑娘啊,真是对不住了,我们寨子不是很适合你待啊,你也看到了,这里经常会有人闯上来挑衅,寨里的女人也都是会两下子,能够自保的。像你这样的留在这里,除非大当家允许,不然的话,谁也没办法保证你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