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偷偷在宁白耳边说悄悄话,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像是在说秘密。
明明是萧瑟秋日,她的气息却若春风拂过,还带着春日暖意,宁白忽地别过脸,冷白脖颈低下,并未说什么。
苏南母亲察觉到这两人的小动作,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苏南别说话。
苏南便放下了拽宁白的手,不在他耳边说他们的悄悄话了。
她乖乖闭嘴,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她一点都不想安慰苏黛,等下还听她尖叫骂人。
她知道她肯定会的。
“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所幸没有性命之忧,不过被咬成这般,留疤是在所难免了,老朽亦是无能为力啊,对了,老朽还有一事要嘱咐,这以后许会落下顽疾,湿冷天时,伤口处会疼入骨髓,宛如万蚁噬咬,要想减轻这症状,还望好生调理。”
这大夫是专门从太医院请来的,德高望重,医术颇高,他交代完写了个药方便走了,苏知礼也不好再留,命人恭敬送太医出府,然而……苏黛听到这话却崩溃了,开始大喊大叫,理智尽失,甚至还当着老夫人的面,哐的一声,把一个花瓶给砸了——
花瓶碎了一地,发出尖锐声响,老夫人年事已高,显然被惊到,虽她念着苏黛遭此横祸,没有立即出声斥责,但眉眼间已是不喜,手杖重重点了两下地。
苏知礼重孝道,亦是不悦。
“那狗定是有人故意放的!娘亲,爹爹,我好疼啊,我不要留疤,我不要啊……”苏黛扯着她母亲王氏的手哭泣了一会,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尖声道——
“我知道了,定是那丫鬟!我前两天将她脸给划了,定是那丫鬟怀恨在心,恨我划伤她的脸,嫉妒我的容貌,故意放狗来害我!呜呜呜——一定是她放的狗!爹爹娘亲,你们也放狗去咬她!咬断她的腿好不好?”
苏黛无法接受这事实,她一口咬定是那丫鬟放的狗,哭喊不断,语无伦次,这副模样就像要拉个垫背的,找个更惨的人来发泄她的怨气,让她心里好受点。
可是在众人眼里,旁观者眼里,今日苏黛被咬之事,着实只能算是意外横祸,毕竟,没有人能控制野狗咬谁。
这野狗发疯,还不是见谁咬谁,单单咬苏黛证明什么?她运气不好,或是报应罢了。
若是将这事怪在其他人身上,着实是无理取闹,故意陷害。
更别说,她现还自己说出了她划伤丫鬟脸这件事。
这下,老夫人眉眼间更阴沉了,苏知礼也是皱眉。
苏南看着这场面蹙眉,她也是疑惑,为什么被狗咬了之后,她还有这么大的精力去喊去叫去骂人,还自曝,将此事怪在那丫鬟身上,当着祖母和她们爹爹的面。
屋内气氛一时死静,王氏自然也觉得苏黛在老夫人和苏知礼面前不该说这话,意欲劝阻她时,谁知这苏黛又将矛头对准了苏南。
“我知道了,肯定是苏南!我前些日子叫人打了她,她定是怀恨在心,来报复我了……一定是她!”
苏黛这话一出,屋内更静了,落针可闻。
苏南都呆了。
而宁白闻言,垂下的手碰了碰苏南的小手指,握住。
此刻,谁都没有看到,稚气未脱,漂亮温顺的少年唇角勾起的笑。
妖异诡谲,讥讽冰冷。
第9章 长大了
“阿姐,我们看着就行,有我牵着你,别怕。”握着苏南小手指的宁白低头,在苏南耳边说了一句,他声音很轻,温温热热的,似乎还带着笑。
苏南听到,被宁白握着的小手指动了动,应下了。
她眨了眨眼,想……阿白说的对,她现在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最好。
因为,苏黛都替她说了。
她自己亲口说了她打她一事,还是当着爹爹和祖母的面。
……
“爹爹!娘亲!就是苏南那贱人!呜呜呜,肯定是她!定是她故意放野狗来咬我!肯定是她和宁白合谋的!他们太狠毒了……呜呜……”
苏黛此时是一口咬定这事是苏南所为,她本就讨厌苏南,这下心里越发觉得委屈、难受,对苏南的火也是越烧越旺,什么话都往外讲。
“爹爹,你们怎么不罚她不打她啊,她就和她母亲一样,是个贱人,她们抢了爹爹,她们不该在苏府……”
啪——
毫无预兆,或者说意料之中,两个清脆耳光甩在了苏黛脸上。
声音之响,吓得苏南都一愣,抖了抖身子。
其他人亦是,除了宁白。
苏黛也懵了,捂着脸怔住,一下安静了,没再喊叫。
“这般污秽粗鄙之语怎会出自我苏知礼女儿之口,苏南是你的亲妹妹,你竟然指使人打你的妹妹,还划伤丫鬟的脸,苏黛啊苏黛,你如此娇纵跋扈,当真是被你娘亲宠坏了!”
苏黛一口一个贱人,骂苏南和她娘亲骂得极是顺口,苏知礼虽是顾及王氏娘家权势,但也不免气盛至极,打了苏黛两巴掌。
说起来,他脾性算是稳重,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震怒,在众人面前对自己子女动手。
实在是……
苏知礼在屋内不停踱步,不住叹气。
在他心里,他对苏南娘亲始终偏爱,也可以说,他自以为苏南娘亲云芊是他的真爱。
他自觉,自己娶王氏是迫无无奈,让云芊当妾亦是无奈,在这苏府无法给这母女两人庇护已令他备感痛心,他也不是不知道她们母女两人在府内如履薄冰,只是……苏知礼还是料想不到会到了这般境地。
云芊的女儿,竟要受王氏女儿的打骂吗?
还从未告知他。
唉……
“唉,南南,你过来爹爹这边。”苏知礼又长叹口气,先是看了眼依依站在那处、双眸泛泪的苏南母亲云芊,后又招手让苏南过来。
“去吧,南南。”云芊亦是今日才知苏南被苏黛打了,她心疼不已,垂首抹了下眼泪,后又拍拍苏南的背。
“娘亲你别哭,南南没事的。”苏南先是安慰了下她娘亲,后乖乖走了过去。
“她是不是打了你?”苏知礼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问。
苏南眼眶瞬间发红,杏眸水水,很懂地流眼泪:“嗯,打了呢,当时南南的脸都肿了,还流了血,好疼,爹爹……苏黛姐姐叫了好几个人打我。”
苏知礼面露不忍,愈发觉得自己亏欠这母女俩,老夫人亦是慈爱地看苏南,觉得这孩子可怜。
“怎么不告诉爹爹?”苏知礼又问。
“不想打扰爹爹和祖母,怕你们担心。”苏南懂事回,抽噎一声,粉嫩小脸上斑驳着泪痕,看着格外令人心疼。
这孩子当真是受了苦了。
“真懂事,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记得告诉爹爹。”苏知礼这时俨然是一幅好父亲模样。
“苏南你……”
“黛儿,闭嘴!”
苏黛看苏南这般做戏被气到双目发红,欲要反驳苏南时却又被王氏怒斥,便捂着脸闭嘴。
苏知礼同苏南说完,又拧着眉毛,朝苏黛厉声喝道:“苏黛,日后你若敢对苏南动手,便家法处置!听清楚了吗!”
这一句近乎是怒吼,苏黛被两耳光彻底打清醒了,眼下又被苏知礼这般呵斥,只哭,不敢再说。
这件事至此渐渐平息,再没有人说什么,屋内只剩时断时续的啜泣声。
宁白仍是站在人群后面,脸庞冷白如雪,瞳孔颜色淡淡,面目漂亮至极。
他看上去有几分稚嫩,与寻常孩子无异,安静而乖巧,只是,那淡色瞳孔里似有若无地透着遗憾。
真遗憾啊,没将她撕成碎片。
宁白觉得这远远不够。
被狗咬不够,咬掉了肉不够,鲜血淋漓也不够。
远远不够。
阿姐如此的好看,可爱,他和阿姐是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亲入骨血,无法分离,欺负阿姐的人,都该去死的吧。
宁白如此坚信着,忽然就想起了,想起曾经那个被饿狼撕碎的,抢他包子的人。
他眸子一暗,黑沉无光,轻声喃喃,要是这里有饿狼就好了。
狼总归比狗要狠。
应该,死得更快,也更惨吧。
*
晚上,宁白给苏南涂药——
“阿白,早就消肿了,不用涂药了呀。”苏南坐在桌前,手支着脑袋,抬眸无奈看宁白。
小孩的侧脸在灯光映衬下虽无血色,但却是俊朗清秀,看上去白净极了。
窗外风拂来,摇晃的灯光下,他纯良又温柔,无害又脆弱……
苏南眨眨眼,她大他两岁,应该是她照顾他,保护他的吧。
而不是总像现在这样……
苏南看着这样的宁白,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姐姐身份,忽然惭愧,一时面热。
在他面前,姐姐的威严和样子她好像都没有。
他太过乖巧懂事了。
……
“还红,还肿,阿姐会疼的,不是吗……”
宁白垂眼,低声呢喃着,似是在自言自语般,他指尖沾了些清凉药膏,轻轻触碰着苏南被打的嘴角处,像是在触碰着极其神圣且易碎的宝物。
对他来说,也确实是如此。
“是还有一点点,就一点点……”苏南承认了,也就不乱动了,乖乖地让他涂药,转而说起了其他事,“今天爹爹教训了苏黛呢,阿白,你说,她以后应该不敢这么嚣张了吧?”
“阿姐不用怕的,有我的,我会一直陪着阿姐的。”
宁白认真说着,纯净眸子里映着浅浅微光,此刻的他倒是像极了渴望糖果的小孩,不确定地问,“阿姐也会一直陪着我吗?”
“恩!肯定会的啊!”苏南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太好了,阿姐。”宁白眼瞳渐渐明亮,放大,然后惊喜地笑了。
“有你在苏府陪着我,我才不会孤单,阿白,你不用害怕喔,我会努力保护你的……再过几年我就长大了,母亲总说长大就好了,我想,长大了,是不是不用像小时候一样受苦了,不用受苏黛的欺负了,娘亲也不用受气,可以好好调养身体,府里的下人也不会骂我们,还有……”
但苏南没想到的是,在这苏府,在他们无权无势的情况下,长大后也不会好的。
不会好的,而且还会更糟糕。
因为作恶之人不会自省,只会仗着权势更加有恃无恐,且极尽报复。
—
自狗咬一事后,苏黛的确收敛不少,虽次次与苏南相见少不了眼神攻击,但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对她动手。
就这样,苏南和宁白在苏府平静地过了五年。
五年过后,苏南十八,宁白十六。
京城皆传闻,苏府的三小姐苏南生得极美,雪肤花容,宛如洛神。
五年过去,时间不长不短,苏南已出落得清媚动人,她身姿纤细,玲珑娇软,弱质纤纤,堪堪立在那处便是我见犹怜,美得令人心神恍惚。
京城内许多公子少爷见之难忘,求娶之人几要踏破了苏府门槛。
在众人的传闻中,苏府收养的那位少年亦是俊美绝伦,清隽温雅,容貌较之女子还要美上几分,世间少有,而他又才情卓然,文采卓绝,皆言是状元的不二人选,不少京城贵女心系之,向往之。
苏南十八,早已到了要婚配的年纪,她的婚事很自然便被提及。
于是乎,一日,在苏南欲将煎好的药送给她母亲时,她刚至屋外,恰好听到了屋内传来的谈话声。
是她娘亲和爹爹。
“黛儿是嫡女,若能嫁与文国公世子也算是一门好姻亲,南南她是庶女……”
“可是知礼,不管我身份再如何低贱,你也不至于将南南……将南南许配给那人做妾!他可是快六十的人啊!”话落,一阵抽抽噎噎的哭泣声响起。
“云娘,我也是身不由己……唉,现在朝内党派之争愈演愈烈,朝局不稳,为了苏家,与之联姻是最好的选择……”
……
这些话,尽数入了苏南的耳。
苏南不知道最后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亦不知道自己去了何处。
她浑身发抖,寒意遍布四肢百骸,头疼欲裂。
她知道,这样的庶女不过是维持家族利益的工具而已。
但纵使苏南早就明白了这件事,她还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怎么都想不到……她的父亲,她敬爱的父亲竟是想将她嫁给那年逾花甲的人做小妾!
苏南曾以为,她的爹爹还是爱她的。
起码那次苏黛被狗咬时,他打了苏黛两耳光,还护了她,一副慈父模样。
但今日,苏南恍然发觉,原来她的爹爹一点都不爱她。
也不爱她母亲。
一点都不爱。
苏南不知什么时候哭了,更不知天上何时落了雨。
一道惊雷起,她猛地回过神,当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她脸上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坐在了秋千上,一个人在荡秋千。
暮色夜色交接,四周昏暗尽显,苏南愣愣地盯着某一处,眼神空洞,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流,但她却没发生任何哭泣的声音。
又不知过去多久,她头顶忽然不再有雨落下,但四周却仍响着淅沥雨声。
苏南惊讶,后眼尾处被似有若无地触碰时,她身子忽地一颤。
如玉指尖传来的熟悉触感。
还有那冷冽的清香萦绕不散。
有人在擦她的眼泪。
“阿姐。”他唤她,声音很轻。
苏南听到,忽地泄了哭声,她抬头看去,眸子里两汪水摇摇晃晃,格外无辜,惹人怜。
“阿白,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