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棋他从未听过,但这种稀奇古怪的游戏他却不是第一次玩。
骰子落下,一阵急促的响动之后,朝上的一面停在了“五”上面。
江亦止敛眉,视线落到锦盒里面的另一枚琉璃上面。
姜书瑶已经先他一步将琉璃递到了他的手里。
女人的唇角弧度勾的自然温和,江亦止脑海蓦地闪过幼时学五子棋时候的片段。
爽朗的女声娇笑着仿佛就在耳边——
“小长安,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那人啧啧两声,“连师父的棋都敢赢,以后可不能再教你这些好玩的东西了~”
他听见更稚嫩时候的自己声音。
清泠泠的语调,迟疑中透着丝丝费解,“刚刚那局棋……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输给姜姨。”
……
长久地沉默。
他听见对方气笑了的声音。
……手里的琉璃停留在第七个格子上面,这次格子里不再是图,而是小巧的一行字——“请回到初始位置”。
扑哧一声,江亦止将琉璃重新放回初始格子,姜书瑶爽朗的笑声从对面传来,与他回忆中的声音重合。
江亦止将手从飞行棋上收了回来,倒了杯水推到姜书瑶面前。
“我小时候学的五子棋,也是您教的。”他面上表情淡淡的,是疑问也是阐述事实。
姜书瑶点头承认,随手将自己精心绘制的飞行棋布往一旁推了推,“长乐眼下不在,你想问什么就问。”
江亦止的手半扣在桌面上,沉默稍时,缓缓启唇:“我在相府,从未听丞相提起过您。”
姜书瑶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江亦止会先提起她。
于是嘲讽一笑,道:“你娘至死都不肯再见他,他又有何脸面敢再提我?”她端起杯子抿了口茶,隔着薄瓷杯沿望向对面面容清隽的江亦止。
瓷杯磕碰桌面发出轻响,江亦止一双沉寂的清眸半垂。江尚自入京拜相,半生都周旋于朝堂之上,他和母亲于他而言皆不及他仕途之事分毫。只是赵嬷嬷当日的话犹在耳边。
“您和母亲的关系很好?”他声音一贯的清润温和。
姜书瑶眼睛微微眯起,倏而像是陷入了回忆。
“很好。”她轻声道。
“既然很好,又为何要离开云京?”
姜书瑶觑他一眼:“躲人。”
“王府的人还是……相府的人?”
“?”姜书瑶琢磨出他话里的不对劲来,她静默了会儿,骤然从喉咙里迸出一声笑来,“为什么会是相府的人?”她反问江亦止:“你以为我在躲谁?”
江亦止没再说话。
姜书瑶深吸了口气:“当年江相仕途正盛之时,恰逢你娘毒发频繁之际,我只知晓婉婉那段身体不大好,还当这种情形,怀孕晚期的女子都会经历。”
“我那时刚与恒王相识,便也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谁知道她那会竟是毒致肺腑,因害怕伤到你,才死命撑着。”
“……再后来,恒王袒露身份,我因知晓他已经有了王妃、世子,伤心之下便离开了云京。”
江亦止听得一愣。
姜书瑶继续道:“菩提山有位避世神医,因你娘身上的毒实在蹊跷,那几年我时常会去他那儿给你娘搜罗些抑制毒性的奇药。只是邀了你娘许久,她直到开元三十七年春,才带着才六七岁大的你一起来了菩提山……”
开元三十七年冬,林琼婉在菩提山病逝。
那天,是江亦止的八岁生辰。
浑身的血顷刻间仿佛被冰雪凝住,江亦止胸口滞涩的生疼。恍惚中他记起凛冽寒风中自己抱着冰冷坚硬的棺木跪伏在雪地里的倔强身影,再醒过来,菩提山和那个永远爱着琼花绣样的温婉女子便都不见了。他将这些深埋在了心底,忘记了菩提山和母亲有关的一切事情……
江亦止的唇动了动。
姜书瑶凝眸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轻唤了声:“阿止……”
江亦止偏头闭眼,闷咳了一声。
“您……还记不记得赵嬷嬷……”
姜书瑶一愣:“赵和?”
江亦止点了点头。
姜书瑶:“你父亲一直让她照顾的你?”
江亦止沉默。
“如此,一切便也不奇怪了。”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又嗤笑一阵,跟云泱六七分相像的眉眼间洇着一抹堪不透的嘲意。
姜书瑶道:“你跟长乐成婚不久,我曾叫人递了帖子过去相府。只是帖子送了三次,却次次杳无音信……”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江亦止,笑道:“原来竟是赵和。”她像在自问自答:“怪不得不敢见我,估计是怕我当面拆穿她。”
江亦止想到的却是他之前缠在云泱手上的帕子,以及许久之前她暗暗试探自己的话——
[我这体质有些特殊,所以小的时候我娘便打了这个平安扣给我。寓意“平安”、“长乐”……]
若是他没记错,当年下山时,那方帕子也是跟一枚平安扣放在一起的,玉扣的背面刻着两个字——长乐。
姜书瑶见他许久不说话,疑惑看他:“怎么不继续问了?”
他敛起眉,浓黑的睫羽遮住眼里神色,薄削的唇动了动:“……想起来一些事情”
姜书瑶失笑:“想起什么?小时候在菩提山我跟婉婉商量给你和长乐定娃娃亲的事情?”
江亦止:“………”
当年的一幕幕画面仿佛就在眼前。姜书瑶觑他一眼,调侃他:“定亲信物可是你自己挑选的。”
江亦止神色难得有些崩裂,他不太自然道:“……我不太记得了。”
“嗤——”姜书瑶一脸不信。
*
轻风从窗外掠过,房间里只剩了氤氲未散的水汽和八宝圆桌前静坐着的江亦止。苦寻了多年的真相一朝呈现,江亦止一时有些惘然。
——夫人跟相爷置气,,一怒之下便带了您离家出走……
——夫人体内的毒想也知道是那位下的!
——寒冬腊月,公子身着单衣倒在相府门口……
……
原来都是假的。
眼底的失望汇聚又消散,江亦止又愣了会儿神,终于抬手扣响了指背。
风挟卷着一道墨色虚影,掠身进来。
江亦止侧目看了过去,冷淡道:“说。”
八月的身影伫立在窗旁:“夫人颈上的玉扣……赵嬷嬷的房里有一块儿一模一样的。”
江亦止掀眼,眼下的痣也跟着不由往上轻抬了抬。
八月斟酌着措辞,道:“公子还记不记得赵嬷嬷第一次见夫人时候的神色?”
江亦止自然记得。那是云奉煊他们三个刚从京郊跑马场回来,赵嬷嬷看见马车里云泱的样子,瞬间变了脸色。
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轻巧的步子踩踏木制地板发出沉闷声响,仿佛一下一下叩在了江亦止的心上。
“叩、叩叩——”敲门声在外面响了两下,江亦止往后瞥了一眼,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云泱将脑袋伸进来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姜书瑶的身影。
“我娘走了?”
江亦止微笑着点了点头。
刚咳过一阵,他声音有些沉闷:“包扎好了?”
云泱挑眉,举起手晃了晃道:“嗯,孙太医已经回去了。”
江亦止点了点头,侧支着头看她在自己旁边坐下,视线随意在她身上打量过,轻笑一声道:“那身上呢?”
“嗯?”云泱疑惑凝眸看他,还不等回答,江亦止微微倾身,抬手扶在云泱腰侧,轻轻一按——
“嘶——”云泱疼的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呲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嗔道,“疼的!”
江亦止嗓子里溢出一声轻笑,他道:“我见夫人一路只说掌心的伤口,还当夫人的背是铁板一块,无畏伤痛。”
他面色苍白透明,脸上、眼底却盛满了笑意,温柔缱绻,十分耀眼。
云泱不大自然的挠了下脸。
“孙太医那应当有擦伤膏,我让八月……”再跑一趟。
还没说完,云泱捏了捏掌心的瓷瓶,‘哐当’一声轻响,装着擦伤膏的白瓷小瓶磕在了桌面上……
第六十六章 一更
【65章几乎全部重写,内容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看过的大家麻烦再看一遍】
不知道她娘跟江亦止两个在她不在的时候究竟说了些什么。
云泱对着对她骤然热络起来的江亦止有些忐忑。
她抓着手里的伤药磨蹭着挪到八月旁边,伸手冷不丁在她手臂上轻轻一戳——她瞪着眼睛用气声悄悄问八月:“你家公子中邪了吗?”
八月滞了滞,回道:“夫人不如自己去问问他。”
天色渐暗,楼里四处的灯一盏盏被点亮开来,清幽的石径一路往上隐在山涧林子里,隔着一段就有一座石龛灯笼亮起。
云泱眨着眼睛望着外面的明灭灯火,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身后两声指节叩击桌面的轻响。八月抬眼,朝云泱颔首径直从房内离开。
房门“吱呀”一声稳稳合上,江亦止沉缓的声音带笑传来:“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云泱:“………”
她磨磨蹭蹭挪到江亦止对面的圆凳上。
修长劲瘦的五指伸展开,过来将她手里的药膏拿走。润泽的瓷瓶落到手里,入手莹润冰凉。江亦止转动着手里的瓷瓶,抬眼望进云泱眼底:“母亲既在这里,回京之前就尽量不要再去城里了。”
他声线温和,神情凝重,云泱垂眸想了想,问道:“是……天要放晴了吗?”
“嗯。”
水患过后必有大疫,尤其这个时节雨后天晴。云泱想到上山前在竹排上看到城中水面上偶尔漂浮的牲畜死尸,不觉皱起了眉头。
绥陵地小近湖泊,周边百姓除了种植水稻还多养殖鸡鸭鹅等禽类。然而此次水患千顷良田被毁、牲畜死伤无数,若是等到天气放晴,城中的水尽数退去,那捡牲畜死尸的农户也必然大有人在。
云泱点了点头,应道:“好。”
见她应下,江亦止垂头,唇角微勾起一丝弧度。
原本一直抑着的悸动因着真相大白在心底柔软铺开,连先前知道真相那时滞闷的胸口这会儿也像舒缓过来。他抬了抬眼,看见云泱颈侧颜色黯淡的伤口……
少女身上浅浅的花香味道逸散,一道几不可闻的血气隐在香味下面。江亦止神色一滞,那种嗜血的欲望在体内蠢蠢欲动。
手里的瓷瓶被紧紧攥握在手里,江亦止猛地偏头背对云泱。
云泱这会儿其实也并不好受,她背上磕到的伤因着沐浴隐约有了崩开的迹象,伤口摩擦着背上的衣料痒痛难忍,而八月迟迟未回。
她看了眼江亦止握在手里的药膏,犹豫了下开口:“相公……”
江亦止呼吸抑住。
云泱忍着难受软声道:“我背疼。”她眨巴着眼睛盯着被江亦止拿走的伤药,想了想俯身过去。
淡雅的香味挟裹着致命的血气骤然逼近,柔软温热的葱指覆上江亦止冰凉颤抖的手,随着掌心倏然一空,是伴随着云泱跑远的声音:“我去里面上个药!”
她迫不及待跑到屏风之后,纱雾的屏风上是外间江亦止静坐在桌案前的朦胧身影。她丝毫不担心江亦止的人品,干脆利落地背对着铜镜将上衣解开腿至腰畔,背着手艰难涂抹药膏……
冰凉湿寒的药膏沾到伤口,凉麻又带着隐约刺痛的感觉惊得云泱重重地“嘶”了一声。
耳边,是少女轻褪衫裙的悉索动静……余光里,是纱雾屏风上透出朦胧妙曼的少女身形……江亦止无奈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只是视线消失,入耳的动静宛如被放大了数倍。
夜里空气寒凉、四下的窗子又因着之前散房内的水汽而大开着,江亦止不受控制的浮现屏风后少女细腻的肌肤在空气中颤栗的画面……
麻凉的草木味道压住了那丝不甚明显的血气,江亦止呼出口气,从圆凳上站起,循着记忆摸索到窗旁将窗户关上。
清润温和的嗓音传到云泱耳里:“夫人的药……还没涂完?”
云泱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背上的擦伤横亘左右,肩胛骨下面一点无论如何她都够不着,她吓得胡乱将瓶塞合上,结结巴巴迎着那道近在咫尺的声音忙道:“好了好了好了,马上好!”
江亦止瞥了一眼案上跃动的烛火,低眉垂眼。
稍时,房内烛光骤歇,云泱抓着刚合上的瓷瓶怔神眨眼。
风给蜡烛吹灭了?
她正想问,熟悉的清苦药味钻进鼻间,云泱檀口微张,瞬间傻了眼……
似乎怕惊到她,江亦止的语调不由轻缓:“夫人放心,我看不见。”
这……是看不看得见的事吗?
她懵着,手里的瓷瓶被人拿走。
瓶塞自瓶口拔开发出一声轻响,云泱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瞬间从脸红到指尖。
她声音不自觉带了些紧张的颤,小声结巴道:“我、我已经涂完了……”
“是吗?”冰凉的指背轻轻划过她的脊背,那里的伤处还有些发肿,触及干燥一片。江亦止轻声道:“这里,好像还没有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