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此次南下随行的人中,除了太子的东宫近卫,混进来的还有风月无边和云奉谨的人。
几日前,队伍扎营休息时,一只缎面锦囊不知被谁丢在了她的怀里,询问无果之后,她打开那只锦囊,里面装着的是半枚玉玦,还夹着一封书信。
[孤以此玦,易袁姑娘忠心。]
十个字的信笺结尾,盖着云奉谨的私印。
……
两个时辰后。
那封本应当递到景元宫的密信,却出现在了绥陵城外江亦止的手里。
“蠢东西。”
江亦止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将那封密信反扣在了矮案上。
隔着掀开地车帘,另一道雪白飘逸的身影逐渐靠近。
江亦止抬手,指尖抵住了眉心……
不一会儿,车帘自外面扬起,顾添那张脸挑衅似的伸了进来:“我琢磨着城外有大公子镇守已经足够,顾某好像也没什么忙可帮得上的……”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说完,顾添又扯到了绥陵城里的望月楼,“身为望月楼掌事,无论如何我得去绥陵城看看。”
江亦止等着他一堆废话铺垫完,浅浅啜了口案几上的茶,漫不经心点了点头,道:“好。”
顾添:“………”
“??!”
第六十一章 倒戈
顾添显然没料到江亦止能应承得这么爽快,原本准备好的长篇大论愣是没有丝毫用武之地。他噎了噎,迟疑道:“那,殿下那里——”
“殿下已经递了消息出来,如今绥陵城内有贵人相助,多数灾民已经迁往佛头寺。”江亦止顺势起身从车内出来,跟顾添错身的时候空气里浮动着极淡的药味清苦,他缓缓道:“我与顾公子一同进城。”
顾添:“………”
昨夜刚下过雨,地上湿软一片,雪白的皂靴刚踩在上面,瞬间飞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褐色泥水。
江亦止今日穿了一件墨蓝色的窄袖立领长袍,纽扣在喉结下面扣得一丝不苟,披风上的金色褡裢在胸前垂坠,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清冷矜贵,窄细劲瘦的腰隐在厚重的披风下面。
他不着痕迹的轻皱了下眉。
远处浓雾散去,一道黑影出现在水面上。那道黑影渐近,直到近前众人才看清是江亦止身边消失了很久的八月姑娘。
八月独自撑着木筏,缓缓靠岸。
江亦止神情淡漠的站在岸边,等到木筏停靠稳妥,他抬脚站了上去。
八月明显一愣。
顾添隐约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还不待细究,江亦止转头叫他。
清矜的温雅男子轻勾着唇:“顾掌事不忧心望月楼了么?”
诧异也只一瞬,顾添一撩衣摆跨了上来,弯了弯眼:“忧心,很是忧心!”
江亦止转过脸,几不可闻地轻嗤了一声。
顾添没太在意。
撑着木筏的八月心下却是一紧。
刚刚那声笑……是冲着自己。八月敛着眉眼,冷白的面色不由又淡了几分。她握紧了手里的竹篙,心头突突直跳……
想了想,她淡声开口:“夫人在绥陵城遇上了故人。”
江亦止没什么反应,顾添却很诧异,心道:这么快?想到姜书瑶眼下是安全的,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木筏在佛头山山脚停下,八月再一次踏上上山的石阶小路,脚步还没迈出,身后江亦止清润的嗓音轻飘飘传了过来。
“你短刀呢?”
八月脚步蓦地停住。
江亦止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视线从她腰畔掠过,拾阶而上:“说说,入城那夜,你带夫人都经历了些什么。”
顾添听的心头一跳。
感情阿泱偷偷溜进绥陵城那日,江亦止竟然知道,而且他不但知道还派了人跟着?
他神色复杂的盯着江亦止的背影。
然后听着八月说了进城那日她跟云泱经历的惊心动魄,听得心惊。
江亦止听见她竟着了一个饿得几乎脱力的女子的道,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佛头山的石阶又陡又长,江亦止鲜少走过这么久的山道,体力逐渐有些跟不上,顾添和八月也不由放慢了脚步。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望月楼典型的八角飞檐出现在视线里,顾添愉悦地弯了弯眼尾,正想告诉江亦止,一抬眼,距他两三个石阶的墨蓝身影一晃,歪了一下。
顾添眼皮没来由一跳。
“江兄?”顾添手臂虚虚一抬。
江亦止身形稳住,秾黑的睫颤了颤,他闭了下眼,发白的指尖掐住指弯。
“……”他嗓音嘶哑低沉,尾音带了些颤,“这里到佛山寺,还有多远?”
八月一怔,上前回到:“上山的路还未过半……”她踌躇了下,往后看了顾添一眼,“不过——”
顾添掀眼看向八月。
“绥陵望月楼就在前面。”八月低垂着眼。
江亦止咳了两声,回转过身:“顾公子。”面色苍白,唇色浅淡,俊秀的眉紧蹙着。
“阿泱留给江兄的“药”……”顾添皱眉疑惑道,“江兄没用?”
噬骨的痛骤然在体内蹿开,江亦止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发白的指节扶住石径旁挺立的松木,忍着难受摇了摇头。
这是……用过了又发作了?还是没用?还是……阿泱的血对他已经没了效果?
顾添一时没明白他指的是哪个。但看江亦止情形好像又的确很严重,凝立了会儿,顾添半抬的手臂缓缓收回。
“走吧,先去望月楼。”他往上两步,护立在江亦止身侧。
江亦止颤抖的越发严重,惨白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胸口起伏不定,平息了半晌,哑着声开口:“走不了。”
顾添:“?”
江亦止自嘲一笑,强撑的笑容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愈显破碎:“我走不动了。”
七个字说完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江亦止躬身重重的咳了起来。
顾添看着他咳得支离破碎的样子,这才将他和那个传闻中靠汤药吊着才能续命的病秧子形象重合在一起……
顾添眼睛眯了眯,而后开口:“那江兄暂且忍忍……”
“顾公子。”八月忽然开口。
顾添话说了一半,偏头。
“夫人如今也在望月楼,还烦请顾公子同夫人说一声,公子现下情况不太好。”
顾添:“………行。”
眼瞧着顾添消失在重林掩映的石径之后,深受毒发折磨的江亦止却逐渐眼神清明。
他嗓音依旧沙哑,声线偏低,只有拢在披风下的指尖还微泛着抖。
“嗤。”他沉沉笑了一声,映衬着那张惨白如鬼的面容,颇有摄人心魄之感,“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
江亦止这番话轻飘飘说了出来,八月眉心蹙起,眼底带着微微的诧异。她震惊于江亦止出神入化的演技,凝望着顾添离开的方向,慢慢攥紧了手指。
“需不需要……我提醒你?”江亦止又咳了一声,沉黑的眸锁着同他平视的女人的脸,抬手隔空虚抚过她腰畔的空空如也,“嗯?阿钰?”
空寂的石径小道清凉寂静,偶尔有飞鸟从枝头掠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八月怔在原地,从听见江亦止叫她名字起,浑身的血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胸口的窒闷犹在肆意翻腾,江亦止抬手按住胸口,缓缓直起了身:“不知道大殿下许了你什么?”他唇角的笑容收起,狭长的眼睛尽显凉薄,而后眼眸半阖,冰冷面容挟着溢满温柔的语气,“想弟弟了?”
第六十二章 蚀骨
密林掩映中,被雨水冲刷得干净透亮的青石小径上,是男人完全拢在深色披风里的清瘦身影。
云泱隔着老远仔细辨认了下,才小跑着从上面冲了下来。
绥陵城内的水还没怎么退,她倒是没料到江亦止和顾添会这个时候过来。算了算她给江亦止留下的那只瓷瓶,云泱心内诧异:这才几天?她血的副作用竟然有这么大?
她跑的有些急,长长的裙摆在石阶上擦过,洇上深色,江亦止听见动静缓慢转身。看见她跑着过来,嘴角不自觉牵出一抹笑来,映着脸上的病容,连眼下的那颗痣都开始熠熠生辉。
看着逐渐近前的少女,江亦止握拳抵唇,眼里逐渐蔓上笑意。他冲着八月,声音低且沉:“你若想做回袁应钰,我不拦你。”他咳了一阵,在云泱到旁边前,不紧不慢将话说完,“袁应玦就在宫里,不如——你问一问大殿下,看看他有没有法子叫你们姐弟团聚。”
八月抑住呼吸,极缓地将眼睫垂下。
一声沉闷的笑带着咳从喉间溢出。
苍白劲瘦的五指从唇畔垂落,江亦止唇角的弧度高高扬起,心情似乎十分愉悦。
云泱提着裙子走到江亦止旁边,又沿着往下多走了两个台阶,她看了看江亦止,又疑惑瞥了眼侧边站着地八月,虽然觉得主仆之间的气氛有些许怪异,却也无心深究。
她询问的眼神看向江亦止,视线细细将他打量了一遍,犹疑道:“还是……那个依赖症状发作吗?”
江亦止抬手拢了下披风,眉眼间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轻轻摇了摇头,沉黑的眸望向云泱,嗓音低哑却又能明显听出来是攒了许久的力气:“没那么严重。”
他忽地轻笑一声,问云泱:“顾公子怎么跟你说的?”
云泱仔细回忆了下顾添拧着眉着急忙慌挤进望月楼时候的样子……急看起来倒像是真的急,但又隐约总觉得那份急切里还透着丝丝的不甘和委屈,云泱一直没回味过来顾添那样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她晃了晃脑袋,担忧道:“那你现在还能不能走?”望月楼离这儿还有些距离。她观察着江亦止,思考着若是他说不能,凭着八月她们两个的身板儿,能不能成功将江亦止给扛回去。
“得缓一缓。”说着,江亦止轻轻喘了口气,他凝望着云泱,秾黑的眼睫完全抬起,狭长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情绪。江亦止抬手按住胸口,温和的面容罩上了一层沉郁,他眉头蹙起:“有些喘不过气。”
云泱惊了惊,这种情形她一时竟摸不准江亦止究竟是因为毒发难受还是因为又到了需要她的血安抚的时候。她犹豫了会儿,准备征求一下江亦止的意见。
“你要是自己也不太确定,不如咱们先回望月楼,我让顾甜甜去佛头寺请孙太医下来看看?”
一瞬间,江亦止骤然生出一种自己被面前的少女当孩子哄的错觉出来。
她身上的气息清爽好闻,江亦止胸口处的滞闷仿佛也因着这份清爽好了不少。他淡淡应了声“好”。
望月楼离得并不算远,几乎一仰头便能看到密林当中静立着的八角飞檐,只是江亦止走的很慢。他漫不经心回头看了沉默跟在身后的八月一眼。
察觉到他视线,云泱骤然想到什么。她捏了捏耳朵,正犹豫要不要说,没注意脚下踩到一块儿新出的苔藓。雨后的石阶湿滑坚硬,踩到苔藓的绣鞋底霎时一滑,云泱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
一声令人心惊的嚎叫响彻清幽的石径道,八月茫然怔立在原地,江亦止也有片刻的怔忡。
云泱倒地那会儿下意识想要扯住离她最近的江亦止,手刚伸出去,又骤然收了回来,倒地的刹那,她脑海里电光火石闪过江亦止那张苍白破碎的笑容,视死如归般的任由自己直直往下坠去。
青石阶锋利坚硬,云泱后撑的掌心好巧不巧按在了台阶折角的地方,湿冷的青石岩刃一般破开掌心的嫩肉,腥甜的血气瞬时在空气中弥散……
江亦止额角抑制不住的跳。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落后几步的八月,她弯腰将云泱从湿冷的石阶上扶起,懵着的神情终于开始松动。
云泱这下磕的着实不轻。
掌心是钻心的痛,后背摔那一下也仿佛被一级级的石阶分成了数段,她跟八月道过谢,下意识抬眼看向江亦止。
后者的眼底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遮住浓黑的眼瞳。
江亦止的视线不自觉掠向云泱垂在身侧的手,殷红的血珠将她浅色的袖口洇湿,混着沾到袖上的水一滴滴的往下垂落。
江亦止喉头不自觉滚了滚。
他凝着云泱的眼,哑声开口:“把手给我……”
第六十三章 晦暗
伤处隐隐发烫,云泱秀气的眉头轻拧,抬眼瞥着江亦止神情。她犹豫了一瞬,缓缓将手递了过去。
江亦止的手没有一丝温度,修长匀称的指骨带着微微的颤,冰凉的指尖触到手背的刹那,云泱被冰得激灵了一下。
她看着江亦止盯着她的手眼底闪过片刻的茫然,而后薄唇轻抿,眼睑淡淡往下压了压。
云泱心底疑惑渐深。
伤口渗出的血顺着掌心往下蜿蜒,江亦止触到血的温热,眼底一黯。
浓郁的血腥气在鼻尖萦绕,他拇指压着云泱指尖,闭了下眼,勉强克制住自己,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方米色的锦帕。
帕子被随意抖开,露出帕角绣着的两簇雅致琼花。
雅致的花团覆在横亘云泱掌心的那道伤口处,连带着血味也被淡淡的清苦掩去一点。
云泱皱眉小声“嘶”了一下。
江亦止浅淡的唇闻声勾起一点弧度,慢条斯理一点一点将她掌心的血迹擦拭干净。
云泱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为刚刚对江亦止的怀疑愧疚不已……她眉心一直拧着,江亦止包扎的间隙漫不经心抬眼,动作停了一下。
他声音仍有些哑:“疼?”
云泱摇了摇头,她咬着唇踌躇半天,最后没头没脑憋出一句:“你……难不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