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中,一名深衣随侍垂手立着,姿态不卑不亢。
云奉煊的声音带着些连日不休的疲累:“那日仪华殿内拂了陈卓面子那个?”
“是的。”
沉思了会儿,云奉煊点了点头:“那倒是还有点意思。”
桌案上摊着一条细长布卷,云奉煊慢条斯理卷作一团,塞进手中握着的竹筒里火漆封好递过,然而却又在对方的手伸过来时顿了一瞬:“……你就打算如此大张旗鼓地从我这延庆宫里出去?”
“有何不可?……我本就是奉大殿下之命而来。”
这人相貌虽然普通,但眼神凌厉坚定,落在人身上时,倒很难被人忽视。上次随云奉谨前来时,云奉煊对他略有些印象。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通体漆黑、花纹繁复的木制令牌来,丢到桌面上,“你是哪个楼里的人?”
这人视线从令牌上面移开,缓缓移动到云奉煊脸上,方抬手躬身:“归乙见过太子殿下。”
唇边扬起一抹深笑,云奉煊曲指抵住额头:“皇兄知道大公子给他的令牌是假的吗?”
“大抵是不知道的。”
云奉煊沉沉地笑,一连数日的阴霾一夕消散。他将竹筒递交到归乙的手里,并着一枚祥云纹样的玉佩:“必要时候可以去恒王府寻世子帮忙……查到谁的头上都不重要,我只要一个结果。”
……
李明封空降京畿营之后,六部各处大换了一次血,然而……瀚光殿的诏令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传达,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风月无边引凤楼。
常年漆黑空寂的柱状高楼里,空气里挟裹着一股形容不出的霉腐气味,四周烛台上点满了蜡烛,满室辉煌。楼内正中高阶之上,女子一袭黑色纱裙清绝冷艳,黛眉朱唇,神色空蒙。
素长细指展开身前跪着的人递过来的纸卷,朱唇开合:“公子给诸位楼主留以最大限度的自由应该不是要你们……自立门户的吧?”
众人沉默。
“星癸你觉得呢?”清泠冰冷的语调落下,一抹寒光携着劲风已经掠到星癸旁边,冷刃抵着身前的男人白而纤细的脖颈,八月皱眉忍受着那股香浓的脂粉气。
“呀!”夸张的声音几乎变了调,星癸眼底明显抑住的恐惧,“就算是楼首也不能如此血口喷人吧?!你在瞎说什么?”他颤巍巍抬起拈起的食指,抵住刀背,想让八月往后退一退。
“那我来帮你想想。”刀刃往前推了寸许,“李明封。”
“那……那是谁?我又不认……啊~”
八月总觉得一切都不大真实。
小时候,她和弟弟是被江亦止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然而弟弟随后就被他送走。她加入引凤楼,习武练剑听命于人不过是想以此来保证弟弟的平安顺遂。
如今,江亦止中毒垂危,宫内众人自顾不暇,正是她脱离引凤楼,摆脱江亦止,带着弟弟远走高飞的好时机。
可这样的好时机,她在这里做什么?帮一个生死未卜的引凤楼主人教训下属,审讯叛徒?
八月胡乱想着,直到东方渐明。
*
十月二十九,一连阴沉了数日的云京终于迎来了冬日里第一个晴天。
和暖的阳光铺洒下来,不多时云京街道当中的积雪便逐渐化开,成了一滩滩脏污雪水。
而一连闭门了多日的丞相府,沉重的木门吱呀着,缓缓打开。一身缟素的相府守卫出来撑梯摘了府门前悬挂着的朱红灯笼……换成了白底墨笔的素灯……
相府家仆人人面色沉重。
无数名医灵药终究没能挽回大公子,江亦止的生命,终止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冬日初晴。
……
消息传回菩提山时,云泱正帮姜书瑶给刚酿上的菊花酒封坛,姜书瑶隔着半个庭院向她看来,偏生云泱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一脸平静。与以往那种咋咋呼呼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抬头冲姜书瑶一笑:“怎么会呢?”只有颤抖着的手出卖了她此时的心境……
第九十九章 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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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六,天降大雪,云泱少见的生了一场大病。
姜书瑶探她额头的温度,十分灼人。冰帕轮番降不了她额上的高热,甚至隐隐还有攀升的迹象,思虑再三,她忙叫人去请了菩提寺的元诲大师。
元诲是帮云泱调养身体的大夫,也算是云泱的半个师父。当年为解那世间罕见的奇毒,被元诲带着教了不少东西,包括那些三脚猫的医人本事。
“不过一年光景,郡主跟下山前已大不一样了。”元诲些许感慨说了一句,稳稳在云泱头顶下了第一针。
姜书瑶脸上勉强展现一抹笑,眼底蕴着一抹晶亮:“她上一次这样昏迷不醒的躺着……还是几个月大的时候……”
那时候,云泱也才出生不久。她的到来对姜书瑶来说原本就是意外,连带着对云裕庭的恼恨,她狠了心央求元诲拿亲生女儿作引,渡了林琼婉的毒血给她煨毒,想要拿云泱的命换取江亦止的一线生机……
幼小的身体一开始并不能经受这般凶狠的毒性,一点点大的云泱猫儿似的趴伏在她手臂上一动也不动,感受着女儿逐渐微弱的呼吸,姜书瑶心底刀割似的钝痛来回拉锯……那种闷痛的沉滞感跟如今重合起来,隐忍了许久的那滴泪终于滑落。
姜书瑶眨了下眼。
元诲顿了瞬抬手下了第二针:“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夫人倒也无须太过介怀。”
………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混沌之中云泱隐约知道元诲师父来过,屋子里弥漫着绵长幽淡的沉香味,眼皮发沉,嗓子里干剌刺痛,云泱抬手贴了会儿额头才艰难睁开。
四下静悄悄的,远处是菩提寺悠远的钟声,院子里亮着一豆灯火,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她扶着床沿艰难坐起,趿了鞋子朝着门口走去,脚步有些不稳。
姜书瑶听见动静从厨房里出来,原本明艳端和的样子多了几分狼狈,浅色的衣裙下摆也沾了些灰。她看着云泱穿戴整齐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淡淡收回视线,转回去灶间退了几根柴:“刚醒就出来,你想去哪?”
“我……”云泱似也茫然了片刻,才呆愣愣抬眼看着姜书瑶盛饭的身影,喃喃:“娘,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姜书瑶盛粥的手一顿:“………什么梦?”
“……算了,怪不吉利的。”
姜书瑶便明白了。她转过身来,有点不忍去看女儿失望的表情:“阿泱……那不是梦……”
身体的反应要快于情绪,眼泪顷刻滑落摇摇欲坠挂在下巴。云泱抬指拂了一下,后知后觉:“不是梦啊……”转身便朝院门处走。
姜书瑶追出来:“阿泱!”
云泱抑住心底那股被撕裂般的痛楚,声音发颤:“娘亲……我去送送他……”
她身上衣衫单薄,夜风顺着敞开的院门迎面吹过,阴沉的天幕下银色的雪泛着冷光。她莫名想到初春时她在茶楼门前再见到他时,他直直从轿中坠落……
被累年毒发痛楚折磨都未曾击败的人,如何毒解了之后就……
!!!
浑身血液似骤然凝固,云泱蓦地愣在原地。姜书瑶在身后说些什么她已然听不见了,脑海里全是云承扬送她回菩提山的时候说过的话——
——皇家一手创立起来的引凤楼如今完全由江亦止掌控,而他又因为太子得罪了云奉谨。无论瀚光殿还是景元宫都不可能容他。
——没有人敢明目张胆怀疑那位会在中秋宴上对他下手,那些御赐的月团其他大臣也吃了,并没有问题。
——他那身体原本就被奇毒侵蚀着,再加上这次,阿泱,哥哥劝你还是……
她疯了似的转身朝屋里跑去,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
姜书瑶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张了张嘴却也深知现在不是劝她的时候,只柔声问她在找什么。
翻箱倒柜的动作停下,云泱一脸懵懂地看她:“我记得当年师父给我试毒的时候用过一味乌头粉,您还记得在哪放吗?”
姜书瑶皱眉:“怎么了?”
“我记得师父说过,即便跟阿止换了血,我最多也就身体比以前差些,体内的血仍是能溶世间百毒的。”她视线牢牢盯在姜书瑶脸上,“是吗阿娘?”
“是。”
她眼泪又往下掉:“那您给我……再试一试……”
姜书瑶心里一阵酸涩。她走到云泱身边缓缓蹲下,伸手将她揽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二人的体质终归不同。于他来说溶血益多余弊,但于你却是极大的损耗。寻常的毒虽能被你体内的血消融,但即便抵了毒药的毒性,于身体的损毁却跟旁人没什么不同……”
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害怕,云泱的身体仍有些微颤抖:“求您了……”
姜书瑶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手去拉旁边柜门处的暗格,一只褐色的瓷瓶露了出来……
云泱当即将那封口拨开,径直拿起瓶子仰头全倒进了嘴里。
粉末入喉激起一阵呛咳,云泱忍着呛咳带来的干呕强行将乌头粉悉数咽下。
姜书瑶扶着她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
片刻后药性催发,心跳骤然变快,连带着四肢的冷麻,头晕,耳鸣,脑子里仿佛无数匹马蹄踩踏几乎裂开,身体的不适一股脑涌来,云泱第一次体会到毒性发作的直观感受。
这么多年……阿止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她胡乱想着,澄澈明净的眼瞳逐渐涣散,面上却是平静。
一杯又一杯的茶水灌下,体内的不适逐步轻缓。神思清明的瞬间,云泱抬袖随意抹了把额上的汗。苍白的唇角缓缓勾出一抹笑来,她脱力趴伏在桌子上,喘息半天眨了下眼,而后转动眼珠望向姜书瑶这边……
云泱舔了下唇开口:“阿娘……”
姜书瑶将她颊侧碎发别到耳后,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挪动手指攀上姜书瑶手臂,轻轻将脸贴了过去:“阿娘,我很开心。”
第一百章 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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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乌头毒的侵噬,云泱的风寒症又拖了月余才算大好。
云京一直没有消息再传来,大雪封山,常年不见积雪的菩提山也被蒙了一层浅浅的白。姜书瑶煮了茶,母女两个拥着炉火看外面簌簌而落的雪。
姜书瑶忽然想到什么,皱眉从围裹严实的衣襟里摸出一只蜜合色的荷包丢到一旁的小几上:“东西掉门口了。”
云泱有些疑惑,伸手将那荷包拿起。掌心触碰到的地方颜色比旁处略深些,是被雪水打湿的痕迹,入手不重。
两跟手指撑着荷包边缘反手一倒,青碧色的小物“叮咣”一声落到桌面上。云泱看见里面掉出来的东西明显一愣。
“您……什么时候捡到的?”
姜书瑶瞥她一眼:“自然是搬炉子进来的时——”
话未说完,云泱已经从椅子上起身小跑了出去。
姜书瑶视线追随她出去,又疑惑收回,落在那枚安静躺在桌面的青碧色玉扣上,抬手拿起。
碧玉入手是沁凉润泽的手感,背面是细微的凹陷感。
她将玉扣翻来覆去的看,看见玉扣背面的刻字时面上浮现一丝愕然……
……
雪渐渐有下大的趋势,原本依稀裸露着的地面完全被白色覆盖。从院门处一路延伸出去尽是白茫茫一片,半个人影也无。
姜书瑶捡到的那枚玉扣不是她的,她抬手将颈间朱绳系着的那枚玉扣从衣领里拉出,牢牢握在手里。
这枚玉扣的来历她很清楚。她有一块,江亦止本该也有一块,只是他的那块后来便不知所踪。
云泱呼吸有些急促,胸腔里的心脏禁不住的砰砰直跳。
她沿着门前的石板路一直往外走。
雪已经落了薄薄一层,但依稀还能分辨出一道稍塌些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山路一侧的落羽松林……
她踩着那道脚印往松林深处走,偶尔肩膀触碰到一旁延伸出来的杂乱树枝,枯叶混着雪落发出簌簌声响,那串脚印便赫然消失在骤然空旷的林子当中。
指尖虽凉,掌心却濡了薄薄一层汗水,云泱稍显紧张地茫然站在原地,环顾一遭忽地深吸一口气。
“阿止——江亦止!!!”
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大口大口喘息,肩膀微微拢着,明显的失落从眼底闪过。
肩上倏地一沉。
云泱紧攥的掌心缓缓松开,刺骨的凉风卷来,冲着掌心的汗,整个人像被冰冻在了原地。
鼻尖萦绕着一股幽淡的苦寒气息。
她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一声轻轻的叹息。下一瞬,整个人顺着一股不大的力道撞进一个微凉的怀抱里。她听见久违的声音贴着耳骨响起,低哑又熟悉。
“我回来了。”
心脏仿佛被系上了无数的线,被人上上下下来回拉扯着。一朝崩裂,那份压抑了几个月的酸楚委屈顷刻便往外蔓延,片刻汇成小声的抽泣。
有滚烫的泪落在手背上,江亦止怔了一下。
云泱挣开那双禁锢着自己的手臂,俯身垂头蹲了下去。
漫天大雪里,厚重的雪花在这片没有树荫遮蔽的空旷天地垂落,不多时云泱的发上也带了些白色。江亦止站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等着她将情绪宣泄殆尽,抽泣声也渐渐低下去。
他喉结动了动,张口呼出一口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