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众臣面上的表情轻松了些。
李虽笑着脊背微弯,回头朝着殿外抬手轻拍了拍。
旋即,十多个小太监鱼贯而入。一人手里端着一只盖得严实的盘子进来,在临着走道的两侧桌案前站定。
云奉煊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下首的江亦止倒是要笑不笑的,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余光瞥见殿门口的动静也只是略微垂下了眼。
仍是那道年轻且张扬的声音,只这次多了几分恭敬:“听闻陛下年年中秋宴都要亲自给臣子准备月团,今年殿下主持中秋宴,我还当这环节没有了~”
李虽颇为赞赏地瞥过去一眼,如豆的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线:“陛下龙体虽然抱恙,但心里还是惦念着诸位的,自不会忘记还要与诸位大人们分食月团。”他招呼小太监们将盖子打开,每只盘子里都盛着一小牙切口整齐的月团,“请大人们享用。”
然后转身朝向方才那年轻人的方向:“这位大人倒是眼生。”
那年轻人拱手道:“千机营仪卫副李明封!”
李虽还了个礼,笑道:“大人好名字,只是可惜今日这月团预备的不够,怕是后面的大人们无缘得尝了。”而后忽然看向前面的江亦止,躬身垂首,“大公子觉得今日这月团吃着如何?”
江亦止面前的盘子仍好端端放着,一动未动。他蹙眉凝了一会儿那一牙月团,思忖着开口:“我向来吃不惯甜食,往年陛下赏下来的月团也都是便宜了亦衡,今晚不若成人之美。”他看向柱子后那抹身影。
“今年这月团跟往年可是不同。”李虽挤了挤他那双精细的眼睛,笑眯眯道,“今年的月团陛下一早便吩咐说要制成百味,所以送来宴上的这些月团虽出自同一块,但每位大人拿到的味道都不相同。”怀里的拂尘一甩,李虽指着他面前的盘子,“这块儿恰好就是咸口的,混了细碎的干肉糜和咸蛋黄,陛下特意交待了要分给大公子的,您不妨尝尝看?”
江亦止抬眼,浓黑眼睫羽扇一般往上掀开,露出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带着几分形容不出的深意。
“既是如此,那必然不能辜负陛下和李总管的心意。”
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将盘中那牙月团拿起,李虽满意地看着江亦止优雅又慢条斯理的将那整块点心吃了下去。
片刻后,李虽笑道:“大公子觉得如何?”
江亦止抬首,眼下的痣映着他冷玉一般的面色显出几分诡谲的邪肆,他勾着唇回以一笑:“咸甜适中,肉糜筋道,不油不腻,确实美味。”
“大公子满意便好。”
李虽朝云奉煊躬身行礼,而后跟殿内诸臣道:“陛下的心意咱家已经带到,瀚光殿那边咱家已经出来太久,这就不打扰殿下和大人们雅兴了……”
一众人目送李虽高调而来,又目送他离去,云奉煊趁着殿内其他人还未回过神的功夫一脸担心的看了过来。
*
望月楼。
云泱转醒的时候天色早已黑透,房内的布局也跟相府完全不同。
颈后还在隐隐作痛。她睁着眼睛呆愣望了会儿帐顶,偏头看见房内窗户旁站着的高大人影。
没想到江亦止竟然还有这个本领。
“他人呢?”一开口嗓子干剌沙哑,火辣辣地疼。
顾添从窗旁转过身来,表情有些凝重。
房外似乎听见里面的动静,有声音隔着门扇传了进来,是初七,仍是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郡主醒了吗顾公子?!”
顾添没有应声,云泱朝房门看了一眼,默了瞬哑着嗓子回了一句:“醒了。”
房门被从外退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出现在门外。初七一脸担心的扒着房门,觑了眼窗口的顾添才小跑着进来到云泱旁边,八月沉默倚在门口,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怀里抱着一把剑,不说话也不进来。
云泱拧眉扫了眼视线可及的三人:“怎么?他叫你们给我送到这里就没交代一句?”
初七蔫巴巴的。
八月掀了掀眼欲言又止。
顾添柔和的面容如今也有些萎靡,两条眉毛几乎挤到了一起。
“中秋宴已经结束了。”
云泱挑眉。
“江亦止被人送回了相府。”
房内一瞬的沉寂。
半晌,云泱才又找到自己的声音,疑惑着缓缓问道:“送?”
第九十五章 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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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中秋宴似乎十分平常,并没有因为是太子主持便生些变故出来。
总是有些令人意外。
也似乎过于无趣,过于没有什么期待,云奉谨早早便离了席。直到隔日听起景元宫的内侍提起,才知道江亦止从宫宴回府之后便一病不起……
他表情瞬间有些莫测,问那内侍:“只有大公子病了?”
内侍有些纳闷,那位出门一趟便病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大殿下这问题问得颇有些……没水准。
只面上仍是恭敬:“是。”
兴许是他想多了。云奉谨想了想,又问:“瀚光殿什么消息?”
“刘太医晨间去了一次,听闻陛下精神尚可……”
那内侍觑他一眼。
云奉谨皱眉:“说!”
“李总管送刘太医出来寝殿后便径直出宫了……”
云奉谨倏然扭头:“怎么不早说!”说着便起身绕去内殿。
小太监跟着进去,小心翼翼开口解释:“殿下日前只吩咐让奴才留意延庆宫的动作,李总管是陛下身边的人,奴才便想着……不过您也打算出宫去吗?太子殿下那里怕是……”
云奉谨眼风冷冷斜侧过来:“怎么?我是犯了什么律法出个宫还要向他禀明?!”转而解下腰侧系带将宫袍褪去捞了件石青色便装披上。边穿边道,“可知道李虽出宫去了哪里?”
“……丞相府。”
系带的手指顿住,云奉谨脸上却并没有几分太过意外的神色。他平淡吩咐宫人准备补药礼品,道:“咱们也去瞧瞧。”
*
丞相府今日很是热闹。
季府的马车才刚刚离开,又一辆华贵车驾便停在了正府门前。门口的守卫瞥见马车前垂坠的烫金标识,即刻便遣了人进府去禀。
李虽一身紫袍躬身从马车里出来,被外面太阳刺得舒服的眯了眯眼,江尚迎出来的时候李虽已经进了院门。
两人客气一番,江尚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李虽笑着直奔主题:“咱家今天这一趟是专门代陛下来瞧大公子的,陛下对大公子挂怀的很,还劳烦丞相大人给咱家带个路?”
江尚反应稍有些迟缓,片刻后才抬臂往旁侧一让,向前一步:“自然,李公公请。”
江尚引着他往闲隐居走。
李虽犹记得上次来丞相府的时候江亦止的院子几乎看不到的多余人影,今日进进出出的倒是热闹,丫鬟仆役往来不绝,只是个个面色凝重。他轻甩了下拂尘,暗暗皱眉。
“李公公?”
李虽回神,朝江尚一笑,朝身后递了一个眼神,一直跟在身后的一名内侍连忙上到前来。
“大公子身体抱恙已久,听闻天气转凉时候犹甚。”他示意上前的内侍,“这位大夫虽然年龄不大,但却是先前陛下着人从岭南寻来的名医,兴许对大公子的病情有益。”
江尚有些怔然,而后沉声道:“有劳陛下惦念了。”
寝居内,安静异常,几名侍候的仆役丫鬟各司其职,动作都放得极轻,似乎生怕吵醒榻上安睡着的人。见到有人提着药箱进来也不见有什么表情。
越往内,房内的药气便愈重,似乎房内的每一件器物都在清苦的药汁里浸过一遍。
这人心中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在珠帘处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里间走。
……
一盏茶的功夫,那大夫从寝居出来,院子里只有李虽一人,丞相大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总管。”那大夫走到李虽旁边垂首。
李虽觑了眼不远处垂立着的仆役,淡笑开口:“如何?”
那大夫面上神情瞬间有些怪异,沉默了一会儿皱着眉摇了摇头。
“咱家去瞧瞧。”李虽仍是不大放心,更重要的是还有件要事没办。
只是骤然对上榻上那张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绻隽的脸,仍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嘴角怪异抖动着,半晌终于控制不住,唇角上扬,闷笑出声……
他往榻前凑近几分,语调里是形容不出的愉悦:“看来大公子再是才识过人,终究也是一介凡人,摆脱不了俗世里的生老病死。”
他啧啧两声,看着榻上江亦止平静无波的面容,抬手在他脸上轻浮一拍。
正要继续,院外又有动静传来。
李虽一敛眉目,执拂尘慢悠悠直起身。
稍时,门扉被人自外推开。
一抹石青色衣角率先映入眼帘,伴随一声急切的“江兄”,云奉谨一脸焦急的踏进门来……
似乎完全没料到房里还有别的人在,撞见李虽的刹那,两人不约而同一愣。
“大殿下?!”
“李公公?!”
云奉谨原本以为能在这里撞见父皇派李虽来丞相府的目的,只是无论如何,好像自己出现的时机都早了一些。
……
江亦止体内毒性蔓延至五脏六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消息不胫而走。
打探消息回来的顾添神情很是凝重,他难得回来连楼都没上,只恹恹同老张一挤,沉默不语。
然,他不上去,自然便有人下来。
通顶的博古架后轰隆隆响着绳索摩擦木轮的声音,稍时,博古架往两边打开,升降台从架子后显露出来,里面是永远一副表情的八月。
“顾公子打算瞒着郡主到什么时候?”她有功夫在身,并不可能真的被困在这小小的望月楼里,所以顾添听到的消息,她自然也已经听到了。
顾添瞥她一眼:“告诉她也没什么,不过是等她知晓定然一门心思要回丞相府,届时若是耽搁了什么大事,不知道八月姑娘有没有勇气承担?”
八月皱眉。
顾添轻嗤一声。
而楼上,云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江亦止不过是去赴一场中秋宫宴,如何就要悄无声息带她来望月楼?这间房窗户的位置正对相府侧门,从晨起到现在,陆陆续续有八辆马车在相府门前来了又走。
她托着腮从午间一直坐到太阳西斜,直到青荷小心翼翼来敲她房间的门。
片刻后若有所思从圆凳上起身,急忙伏去桌案后面寻了张干净的纸,提起悬在笔架上的细毫,飞快写了封信。
“初七?”她朝外叫了一声。
下一瞬,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从门外伸了进来:“郡主!”
“来。”她朝初七招收,将案上刚写好的书信随意挥了挥轻轻吹干,折好递给他道,“去恒王府帮我送封信,告诉门口守卫,务必送到小王爷的手中!”
初七的脸还算生,他出去送信无论如何都比青荷安全许多……
第九十六章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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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望月楼。
秋风乍起,寒凉的风自敞着的窗户涌入,云泱看着窗外情景,莫名让想到去年冬日时被云承扬带着在顶层观景台时候。
那时云京不如此刻安静,她也才刚知晓江亦止身份,如何想不到未来会是如今这副情形。
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初七回来时给她带的糖炒油栗,栗子的表面已经没了初带回来时候的温度。初七的信已经送到,她只用安静在此处等待一个结果。
门外的走廊深长幽静,八月倚在云泱房外背抵着墙壁垂首,似在闭目养神。走廊尽头,站着一身白衣的顾添。他面目隐在浓深的夜色里,看不清脸上表情。
三更的锣声骤然从街巷间传来,房内房外的三人皆是一动。
顾添朝云泱房门处望来一眼,对上黑暗中那冷面女侍沉静的眼。
八月距离最近,抱怀的右侧手臂垂落下来时,打算伸向房门的动作又堪堪停住。
紧接着,烛影轻晃,从门扉内透出来的昏黄光线骤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有脚步声从走廊尽头靠近。
八月沉冷的声音响起:“顾公子。”
顾添嗤笑一声,声音极近:“既然放心把人留在这里,又何必这么防着我?”倒也不甚在意,抬手在门扉上轻叩了叩。
“阿泱?”
回应他的是一阵静默。
黑暗中,顾添微微皱眉,头偏向一侧,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拂袖下了楼。
八月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估算着时间,站直身体面向房门伸手一推——
沉凉的风在门开的瞬间倒灌一般吹得八月将脸不由往一侧一偏。
清冷的月亮正对着窗,霜白的光铺洒在窗口投射下来的一块地板上,一侧的床榻帘幔随风轻扬……
房内不见半个人影。
*
猎猎风声里,云泱闭着眼紧紧攥着云承扬的衣襟。
熟悉的不屑轻嗤自头顶传来,十分嫌弃,云泱本以为会听到云承扬什么挖苦的话,却是没有。
她趁势拽过云承扬宽大的袖摆挡住脸,声音从重重衣袖间传出又被风吹得破碎不堪:“云承扬……中秋宴那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我,我问谁?”云承扬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在开口之前,却是明显迟疑了下。
“你没在吗?”云泱仰头,只是还没仰起便被云承扬大力给按了回去。
“没有,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