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便是江亦止声音不急不缓:“那就劳烦公公再耐心些。”
……
微风拂动,偶尔吹起轿帘一角。可堪见的一隅,是江亦止清隽似冷玉的侧脸,眼睛半阖,朱色衣袍将他淡色面容反衬出两分暖色。
轿子进宫之后速度终于放缓,江亦止闭目养神却也察觉得到这路并不通往宣政殿或是瀚光殿。
半阖的眸缓缓掀开,一隙微光入眼。
江亦止忽然开口:“不知大殿下几时回的宫?”语调轻缓,叫人一时失了防备。
待那小太监反应过来,答案已经不自觉出口。小太监蓦地停脚,一脸惊恐望向轿帘,晃动的帘子适时自内被人掀开,他迎上一双沉黑略带着笑意的眼。
“我说呢……”江亦止指尖点着膝,狭长的眸微眯,心想,他就说这小太监的做派分外熟悉,果然是景元宫的人。
小太监一张白净的脸吓得血色尽失,原本便是要借着陛下的名头给这位惹得大殿下不快的病秧子一点苦头吃吃,可偏生看自家主子的神情,明显对这位还有些忌惮。
对方毫不留情地将他身份揭穿,若是他当真承认自己是大殿下的人,那这偌大皇宫怕是真没了他容身之地了……脑门瞬时蒙了一层细汗,这小太监硬生生掰转了话题——
“奴才也是听李总管说起的,听闻此次绥陵之行,大殿下吃了不少的苦,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轿内再没动静传来。
一行人生生绕着宫墙绕了一大圈,最终停在延庆宫外。
清凉的日光终于从云层后面露出头来,江亦止扶着车帘从轿子里出来,眼睛被并不算刺眼的光线刺激地微微一眯,看清眼前景物,不甚明显地扬了下眉。
他偏头觉得好笑:“陛下这个时候,竟然在太子殿下这里?”
小太监嗫嚅半天,神情很有些强撑的意味:“……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陛下恐会怪责,奴才便自作主张送了大公子来延庆宫……”
他这理由十分勉强,然江亦止一脸没听出来的样子点了点头:“还是公公想的周到。”而后侧脸唤住八月。
见江亦止背影走远,小太监终于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的汗,心有余悸。
事情办砸了,还不知道此时回景元宫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
被东宫内侍引着往偏殿走的路上,江亦止忽不明意味一笑。
八月对此并不新奇,只当他又有了什么报复人的新主意,而下一瞬,那带着笑的语气却是冲着自己。
“既来了,我也顺便了一下你的心愿。”
八月清冷的眉眼转头看了过来,明显的疑惑,她能有什么心……蓦地停下脚步,连声音都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
江亦止只专心看着脚下,在石阶前往上拽了下衣摆。
“走吧。”
云奉煊对江亦止的突然出现有些微诧异,但显然也是高兴的。
绥陵回来之后他仿佛被寄予了无限“厚望”,尤以周家和恒王府这些盘根错节的老臣们更甚。恰逢云承邵身体愈发不好,朝上堆积的一应杂事便都落在了他这个储君的头上。
云奉煊按了按眉心,丧着脸指了指自己案头那摞得小山似的奏章:“我都不记得宫外的空气是什么味道了……”
偏殿空旷,他说完这话江亦止倒是没有应声,只踱到闭着的窗前伸手一推,外头的日光顷刻斜洒了进来。
江亦止摊开手掌,睨着阳光下自己掌心的纹路,没什么来由的说了句:“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殿下若是不趁此机会好好享受一番,等到霜降怕是会有遗憾。”
殿内一瞬的静默。
云奉煊若有所思,江亦止似笑非笑地偏转过头来。他知道云奉煊必然明白自己的意思。
许久,案后浓眉的青年捋了下压得些许褶皱的袖摆站起身来,那柄原先出宫时时常被他带着的玉骨折扇就搁在案沿。云奉煊轻吐了口气,眉心轻蹙起,终于不见那副时常挂在脸上的轻松样子。
“皇兄已经回京了。”
“我知道。”他看向云奉煊,“殿下以为我打哪儿来?”
云奉煊挑眉。
江亦止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方漆黑令牌:“看在殿下唤阿泱一声姑姑的份上,我不妨跟殿下兜个底。”
云奉煊视线钉在那方令牌上,神情愕然。
这牌子,他小时候在父皇的寝殿曾无意间见过一次。就压在一卷朱砂写就的圣旨上面,圣旨上一溜的名单,只可惜那时候他尚年幼,依稀只能认出一个曹姓大臣的名字。
他仍记得这位曹大人是个十分和气的人,每每见他总能从身上摸出些他一向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小零嘴来哄他玩,只是后来,云京曹家一夕之间便消失了,听闻是曹家家主年轻时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寻了仇,府内上下百十口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你……”
江亦止将那枚泛着冷光的漆黑令牌往桌案上一丢,眼睫半垂,面上笑意也敛去三分:“殿下可喜欢今日这天气?”
云奉煊半天没回过神。
江亦止一贯的好脾气,倒也并不着急,只回望了眼身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八月,朝云奉煊颔首:“早些年托殿下照看那孩子如今可还在这延庆宫里?”
云奉煊愣怔了会儿,终于有了反应:“……在寝殿,——来人!”
“还是让她自己去找。”江亦止抬手制止,冲八月微微挑眉,后者一直紧绷的面色终于有了松缓的迹象,往外走的步子都有些踉跄……
第九十一章 挑衅
丞相府近来的气氛很是不同寻常。
鲜少来闲隐居走动的江尚最近几乎日日都来,自云泱入府到现在,寝居对檐的那间书房终是派上了用场。
闲隐居地方不大,即便书房辟在小院的另一边,但丛里传出的交谈声仍旧清晰可闻。
云泱怀里抱着碟果脯点心百无聊赖坐在寝居前的矮阶上,视线望向对面方向。
江尚明显压着的怒气,恍然间云泱提到他口中提起延庆宫、恒王府、周氏……
她掀眼朝紧闭的房门上看了一眼,又重新收回视线。
碟子里果脯已经见底。
“哐当”一声门扇开启又重重摔上的声音,一抹绛紫身影出现在书房外。江尚半张的嘴赫然止住,神情微愕,俨然没有料到云泱会在。
“郡主。”他生硬打了声招呼,不知道方才父子两人的对话被她听去了多少,只若有所思回望了下身后,沉默离开。
书房内久久没有动静传来。
云泱指尖抚了会儿碟沿,理了理裙子从阶上站了起来,吃得剩了零星几个的瓷碟放到一边,走到书房门外轻叩了两下。
稍时,房门被自内拉开,沉凉的风倏地迎面吹了过来,将伫门而立的江亦止衣袖往前吹扬起,挟裹两分清苦气息。
他面上的神色倒是比江尚平静许多,只是难掩眼底的倦色。
“可是吵到你了?”语调带了三分笑。
云泱摇头。
日光稀薄,浅淡的光线从她身后头顶倾斜坠落,少女被阳光刺得微微眯眼,两手背在身后,微仰着头:“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一阵遏制不住的低笑:“我又不是江亦衡,他总不能够打我。”
云泱点头,一脸煞有其事的样子:“也是,毕竟你现在都成亲了,丞相大人就算要教训儿子也要看媳妇几分脸色的~”
她头顶的几丝碎发在日光下看起来毛绒绒的,江亦止看她说话时候那几丝碎发微晃的样子,忍不住抬手揉了一把,“是这个理。”
在云泱眼里,江亦止一向是个淡泊的性子,虽然身上藏了许多秘密,但总归跟他自己没有很大关系。
朝堂的事她不大懂,但党派之争自古以来皆是,她不太喜欢他也卷进这些事情里面去。
江亦止半拥着她从书房出来,瞧见她蹙着的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房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问云泱:“听到多少?”
云泱诧异仰头,见江亦止眼里未有半分不愉,遂摸了摸鼻子,说:“全部吧。”
江亦止笑:“那还好夫人已经嫁给我了。”
云泱:“?”
江亦止:“不然怕是要被灭口。”
云泱:“………”
江尚调任云京那年江亦止出生,彼时江尚不过才二十五岁,连入朝的资格都没有。能在丞相的位置上安稳这么些年,自然颇得云承邵信任。有主见,知进退。
大殿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然储君之位却在东宫,他无心参与到两位皇子的纷争之中,只是不成想江亦止却早已入局。他如今被自己亲儿子逼迫着强行站队。
而这一切的缘由,都被他归咎在了云泱头上……
周氏是恒王妃的母族,太子又是云泱的亲侄,若说这当中没有云泱的关系,又有谁信呢?
而云泱只觉得冤枉。
*
秋意渐浓,温度骤降,到了夜里,桂树香风顺着夜风四处飘散。
宫里有消息传来,听闻陛下的情况不算太好,卧床已有月余。然而中秋宴在即,往年诸事拟定自有专门的流程,即便云承邵身体无恙,最多也就是最终敲定后提笔盖上印章。
依着朝臣的意思,陛下身体抱恙,储君自是义不容辞。
于是今年的中秋宴,便落在了云奉煊的头上。
像是有人故意刁难,他这番准备可谓相当不容易。先是各宫人手调派问题,再后来伶音阁的伶人又出了差错,原本拟定的宴会菜品食材不齐……
偏这个时候,还是有人赶来要凑这个热闹。
书案上乱作了一团,云奉煊一脸疲色,看着门外云奉谨带着一名长随神色肃穆的进了寝殿。
他搁下笔,抬手按住眉心,同云奉谨招呼一句:“皇兄。”
江亦止给他留下的那枚令牌就在腰间悬着,云奉煊默不作声垂眼看了一眼,缓缓抬头,迎上云奉谨视线。
第九十二章 螳螂
“太子如今这储君的做派,倒是做得十足。”云奉谨背手进来,隔着书案停在云奉煊对面,居高临下觑着他,眼底几分戏谑。
云奉煊将手上朱笔放下,自案后起身。他性子向来直爽,云奉谨这话让他微微不悦地拧了下眉:“皇兄有话不妨直说。”
云奉谨莫名笑了两声,倚着案沿径直在地台上坐下。
他身后跟着一名深衣随从,并不引人注意,原先被云奉谨身体挡着,云奉煊这才注意到他。
那随从静默往边上退了两步,视线极不经意往案旁一瞥便垂首敛目。
“我去绥陵之前,父皇的身体可是大好着呢。”云奉谨侧偏过脸,转向云奉煊这边,“不过才月余,竟然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了,不知道这里面……有太子几分手笔?”
空气一瞬沉寂。云奉煊垂握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皇兄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已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却仍是不愿深究。
“我什么意思?哈哈哈哈——”云奉谨低头笑得不能自抑,“太子一向纯善无争,最是看不过我平日里结交朝臣的做派,怎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想要父皇给你退位让贤呢?”
指关节咔咔作响。
云奉谨毫不在意:“周家同恒王府向来同气连枝,连父皇都要顾及这两家的面子……怎么?同样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就你云奉煊当得这云景的太子?我便偏要与你争上一争?太子若是失德,储君之位我如何就坐不得?”
空荡荡的殿内,云奉煊的声音有些疯狂,丝毫不在乎他这话听在人的耳朵里是怎么样的大逆不道。
一声轻笑伴着门扉轻叩横插进殿内剑拔弩张的氛围里。
“还是我来告诉大殿下,这储君之位凭什么偏您就坐不得……”
云奉谨眼瞳骤缩,脖颈僵硬转回过来望向殿门处骤然出现的清瘦人影,不敢置信:“江大公子?!”
江亦止这个时候出现在延庆宫,云奉谨自不会天真到仍旧以为他这是在做戏。尤其在绥陵时候自己亲眼见到的那些如今再联系在一起……
他一阵长笑,手肘撑着身后桌案从地上站起,盯着江亦止看了许久又转身看向案侧的云奉煊,“倒是我的疏忽,竟然忘记了这事。”
“江家如今跟王府可是姻亲,只可惜……”他自阶上下来,与江亦止错身低语,“……只可惜,终究英雄难过美人关。”眼底淬起冷意,径直出了殿门。
江亦止垂头,半敛的眼轻抬,看着云奉谨同那原本静默立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随从出了大殿。
殿内并没有因着云奉谨的离开而气氛稍缓。
云奉煊似失了神一般,半晌才黯然开口:“父皇……是自己病倒的吧……”声音轻飘飘的,不知道是想向江亦止求证,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江亦止意味不明一笑:“殿下想听我说些什么?陛下身体如何,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莫不是您当真以为我的手长到能伸进瀚光殿?那殿下未免也太看得起我。”
后背丛生的冷汗倏然滑落,云奉煊莫名因着这话放下心来,暗舒了一口气。
也是,父皇的病症并非一朝一夕……况且瀚光殿里还有李虽,倘若真有人想在寝殿动什么手脚,也要避开他的视线。连皇兄都没有证据的事情,江亦止便是再厉害,当也没办法做到……云奉煊在心里安慰自己。
*
瀚光殿。
李虽默然立于重重帘幔遮掩着的龙榻,面色凝重,心下却是骇然。
此刻,等待侍候的宫人门齐刷刷在外面跪了一排,再往外,寝殿的大门紧闭着,隔着殿外刺目的光线,隐约能窥见外面持矛立着的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