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跑出去好远,在路上颠簸了几天,高清明终于到了兰庶。
入城后,高清明牵着马行在街上,兰庶这个地方风大水少,一年四季到处都是尘土飞扬,毫无变化,上次来时,他还带着陆澜汐,不由侧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马鞍,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来到并不陌生的地方,将破木门推开,那个常年身上穿的乱糟糟臭气熏天的医邪正坐在院中吃瓜子,见着高清明好像并没有多少意外,吐了口瓜子皮笑道:“真是稀客啊!”
高清明一笑,将马栓在一旁,随即从马鞍处掏出一坛子酒,丢给医邪。
医邪双手接过,笑道:“我可从来不白收人东西,你该不会是想拿这酒来换什么吧?”
“这是请你喝的,什么都不用。”高清明抬手说道,随即坐到他身侧来。
“怎么这次就你自己,你的心上人呢?”
“你怎么这么问?”高清明苦笑一声。
“她吃了那药,没出问题?你不是来问这个的?”医邪将酒坛子上的封口拆开,拎起来便灌了一大口。
“我就知道,”高清明轻笑,“你当初给她吃的究竟是什么药?应该不是和那些药奴一样的吧。”
“当然不是,”酒打湿他杂乱的胡子,他抬起袖子胡乱蹭了一把,“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好歹你救过我的命,我哪里能给她吃那个,给她吃的旁的。”
“身上会起三五个疙瘩,不过不严重,一阵子就消下去,更猛的在后面,吃了一段时日后便前尘俱忘,过去什么事都记不得了。”医邪砸吧砸吧嘴,“这药啊,实际上原本我是想留给自己吃的,可是每到嘴边就咽不下,所以一直留到了今日。”
“什么?”高清明猛然起身,“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是因为你药的缘故。”
“那这东西可有解药?”
医邪迎着刺目的阳光眯眼看他,“怎么,你想要解药?”
“你能解!”高清明十分笃定说道。
“当然能,不过,你得拿东西换,当药奴换,你肯吗?”
第84章 雪山
高清明一下子怔住,立在……
高清明一下子怔住, 立在原地不动,兰庶的大风吹进院子里来,夹杂起土墙上的沙尘, 在他眼前罩了一层灰雾。
他眯了眯眼,而后又坐下, 头微摇着, 自嘲笑道,“我竟然做不到。”
“所以啊!”这结果医邪早就预料到, 端起酒坛子又喝了一大口, “一个人若是肯为另外一个人做药奴, 是用了多大的勇气啊, 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你也不必心里过不去。”
“是啊, ”高清明叹息一声, 抬起脸来,“不过你肯放过她一马,是我没想到的, 我得谢谢你。”
“也不全是因为你,那姑娘那股子倔强劲儿有几分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与其说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还不如说是看在那位故人的面子上。”医邪说话向来直来直往, 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
高清明对此倒也不在意, 既然得知陆澜汐不过是失了记忆,旁的也没什么危害,一颗心总算落地。
从脚边随意拾起一颗石子丢了出去,而后又道:“我在京城待着烦得很,想在你这里住一阵子, 你不会不欢迎吧。”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我这里除了土屋土炕别的什么都没有,你这京城来的富贵公子,不嫌弃就随意,”医邪一顿,“不过这话说回来,京城虽然不是个清净处,可你也没必要跑到这杀人都无人管的兰庶来。”
“你去过京城?”高清明侧目问,“你怎知京城不清净?”
“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何止京城,不过不瞒你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京城。”
“为何?”高清明又问。
医邪不答,只是捧起酒坛拼命的灌自己,好像在努力压制什么。
喝的太急,一坛酒洒了一半,他心里不痛快。
高清明看得出来,索性也不再追问。
“其实我一直在想,若是以你的医术行走天下,定然早就声名远播,可你宁可窝在这到处是罪恶的兰庶也不肯离开,只凭这一点,也是很佩服你,”高清明一顿,“就拿现在京城来说,长公主的眼睛是半瞎,皇上召集了多少太医名士,却看不好她的眼睛,皇上还说,谁若是能治好长公主的眼睛,必定赏赐良田千亩,黄金万两,众人纷至沓来,都是为了那些富贵。我有时候看在眼里也倍感唏嘘,那时候我就想,若你在定治得好,但是我从未提及过,因为我知道,你是不会对这些感兴趣的,若不然你也不会守在这里这么久。”
高清明自顾自的说着,丝毫未觉一侧医邪的神态变化,捧着酒坛的手颤抖起来。
就当高清明以为他不会接话茬的时候,只听医邪手中的酒坛滑落,在土地上滚了两个圈,而后医邪双手一把扯过高清明的衣襟大声问:“你说谁是半瞎?”
“长公主。”高清明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场弄的有些懵,只觉扑面的酒气传来,医邪他红了眼。
“哪个长公主?哪个?”他声线又提高了一分。
“是皇上的亲姐姐,当年去铸流和亲的那位韶音长公主。”高清明将手搭上他的,随之将自己的衣襟费力的从医邪手中夺回来。
“韶音……韶音……韶音……”医邪忽然起身,像个没头的苍蝇来回在院子里转,所到之处鞋底卷起一波尘土。
“你认识长公主?”高清明整理着方才被他抓握的衣襟褶皱,身前已经沾染了酒气,不过更让他意外的是医邪这反常的模样。
话音才落,医邪又重新奔回来,蹲在高清明的身前,一脸焦灼问道:“她怎么样?眼睛为什么会瞎?还有,还有她怎么回京城了?她怎么不在铸流了?”
“铸流动荡多年,铸流王早就死了,现在铸流的王位落于别人身上,我朝皇帝与他达成了契约,其中一条就是让当年和亲的长公主归朝。至于她的眼睛,听说是当年铸流王权动乱时丢失了女儿,她日哭夜哭,久而久之就这样了,倒不是全瞎,是半瞎,视物模糊。”高清明又仔细打量了他的神色,想来无拘无束的医邪,从来都是一副对任何东西都不上心的模样,今日属实反常,“你怎么这么关心长公主?可是你们有些什么渊源?”
“高清明!”医邪忽然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带了几分乞求的语气,“我求你带我去见她,我能治好她的眼睛!我求你带我进宫!就说我是你带回来的郎中!”
“你好生奇怪,你认识长公主?”
“认识,当然认识……”医邪一咬后槽牙,眼中竟然有些潮湿的东西闪动,“你带我进宫,只要你让我见到她,我就将你心上人的解药给你,我现在就给你,我现在就给你。”
说着,他欲起身,却被高清明一把拉住,“她贵为公主,深居宫中,你怎么会认识长公主的,你需得同我说清楚,否则,我怎能随便带你进宫!”
一阵狂风刮过,尘土飞扬,沙石撞在破门框上,哒哒作响。
医邪的眼眸垂下,齿轮缓缓转动,牵扯出一段他埋藏许久的旧事。
他本以为,他逃到兰庶来就万事大吉,谁知,当这个名字重新在他耳畔响起,仍然能轻而易举的牵动他的心。
……
夏日越发近了,窗上明纸被轻纱所替,凉风徐徐灌入,卷带院中阵阵花香。
陆澜汐钟爱花草,凌锦安便命匠人在王府各处都种了花草,听他说,待夏日来临时,满园的花团锦簇,能让她看个够。
她就整日趴在窗台上,静待花开。
凌锦安自沐房出来,穿了件单薄的寝衣,走起路来衣袖飘散,他一进屋便看见陆澜汐坐在窗前,长发披散下来,遮在背上,显得人就那么小小的一团。
他饶有兴致的倚在月洞门前看了好一会儿,就像是在欣赏一幅美人画卷。
一双鹤目柔光四散,毕生的温柔都只留给她。
良久,陆澜汐才后知后觉,好像感知了异样的气息,回身看去,二人目光正碰撞到了一起。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不声不响的怪吓人的!”她问。
“本来想着看你一会儿,谁知道看着看着就醉了。”凌锦安轻笑,随之踏到屋里来,贴在她的身后,目光朝窗外探去,“在看什么?现在园子里花没开几朵,有什么好看的。”
“你闻,好像有股子香气,怪好闻的,夏天百花盛开时候,一定更好闻。”她闭上眼,用力吸一下,天真的模样当真让凌锦安爱不释手。
“可是现在,我们好像有更重要的事,”他身子弯下来,下巴抵在陆澜汐的颈肩,“你那天答应我什么来着?不会忘了吧?”
陆澜汐觉着耳根有些痒,不觉缩了缩脖子,转过身来,嘴唇正好蹭上他的,而后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将下巴埋到他的肩上一言不发。
凌锦安抬手搂过她的细腰,另一只手臂在她膝盖后穿过,轻轻一带,便将人拦腰抱起,平稳朝拔步床行去。
陆澜汐被他平稳放在床榻上,头沾软枕,而后见他自里面将帐幔放下。
帐幔一沉,将灯火隔在外面,帐内顿时暗下不少。
他欺身过来,二人面对面望着。
陆澜汐躺在那里,清楚的看见他眸子里自己的倒影。
“可想好了?”他声音低沉,带着迷人的磁哑。
“嗯。”陆澜汐脸上浮起一阵灼热,又是害怕,又是期待。
“别怕。”他似是感知了陆澜汐的紧张,声线温柔安抚,就像从前那样。
随即陆澜汐便觉着唇上一软,熟悉的感觉袭来。
风自荷塘吹来,带着星点的水气,草丛中已有了虫鸣阵阵,在夏夜里显得格外热闹。
树叶晃动间偶尔有萤虫飞过,飞在天上似乎星光点点。
与从前眼盲时不同的是,这次凌锦安不是凭想象,亦不用凭感觉,而是清清楚楚的见了积了厚雪的雪山是何模样。
一片白茫,又透着荧光似的冷白,在月色下散发出朦胧的光华,好像哪怕他用手抓握一把雪团都是对这片圣洁的雪山的亵渎。
他只身行在这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达梦寐以求的疼惜。
他弯身下去,手指张开抓握一把雪片,雪片充盈却没有寒冷之感,反而像是火焰在手,灼的他掌心一片湿热。
他唇齿轻轻贴上,小心辗转厮磨,雪花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带着些许让人流连忘返的馨甜,入口即化,细腻温凉。
一点一滴,一旦触碰,就好像有火烧在脊背上,然后蔓延到头顶,再到脚趾,他被灼的有些难耐,心里似乎也憋了一团火,干脆将身上衣衫去了,小心翼翼地在这雪山上翻滚起来。
唇角含住一颗甜糖,细细品味,仍旧是他一直怀念的那个味道。
画面一转,他似乎又重新走一遍梦境,这次不是雪山,而是带着他到了一处绿洲。
绿洲正中恍然出现一处山洞若隐若现,四处嫩草丛生,就好像是从未探勘之地,他一步一步小心行过去,到了近前,发觉有清泉缓缓流动的声音……
第85章 清泉
这汪清泉无根自流,从山……
这汪清泉无根自流, 从山洞岩处缓缓流淌,他小心用手触碰洞口岩壁,只见有碎石震颤之感袭来, 他置于其中,小心探入, 就在此时却听见山涧中有阵阵低响传来, 这声音似人的低语,直击人的心房, 连带着凌锦安的心亦是跟着一紧。
声响朦胧微弱, 却无一不被他捕捉到耳朵里, 环在心上, 转身他弯身,脊背同山峦连成一处, 若暗夜中起伏的猛兽。
似乎他对猛兽这个称呼并不反感, 反而更上一层,像是林中虎豹,自胸口呐出阵阵闷响。
夜晚潮汐正是盛烈之时, 借着月满光华,一阵阵浪花或急或缓拍在岩岸边, 而后又像是阵阵激流迅速退下,尚未退净, 便再有一浪袭来, 周而复使,让人不得不在浪底感叹。
陆澜汐赤着脚,仰躺于沙滩上,一双黛眉深皱,感知阵阵巨浪朝她袭来, 然后一点一点将她卷向海底。
她只要稍稍睁眼,便能见着一只猎豹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她这才意识到,觅食的猎豹若是当真认真起来会有多凶狠,让她半分也闪躲不得。
似有雨水滴在她的脸上,同她脸上的薄汗融合到了一处,一同滑落入她发间。
细听,窗外好似真的下起蒙蒙细雨,雨点起先小,而后又成豆大,滴滴砸在园中才刚刚盛放的鲜花之上。
花瓣被这凶猛的雨水所欺,时而收紧,时而舒展,花蕊迎着月光,有躲雨的虫儿飞过,正重重落在花蕾之上......
自窗里传来陆澜汐的声音,细声呐呐,似在为那可怜的花蕾求饶,可她哭着求饶又如何,自整个灵魂都在压在山峦之下,动弹不得。
若说凌锦安,他自觉是个不错的厨子,体力自不必说,技巧更像是无师自通,虽说上次他红烧肉做的不怎么样,可他尤其偏爱这灶火间,长手一伸,在面板上翻来覆去,面团像是十分听他的话,能在他修长的指尖底下捏成任意形状,他时不时的轻咬一下,看看火候到了何种程度。
顺便将两条细白的莲藕各自挂在腰侧,而后低头去探那灶间的火势,这会火势燃的正旺,可他仍然觉着不够,朝里面又丢了一把重柴。
干柴入灶,顿时炸出一阵脆响,好似这灶台于他正在声声求饶,听在他耳朵里便不是那么回事,他决心送这灶台一程,于是又往里面添了一把柴,热火扑脸,灼的他脸上的厚汗一层接着一层,他弯身又起的功夫,汗如雨下,都滴甩到了灶台之上。
陆澜汐恍惚置于梦中,而后觉着被人重重一推,朝天飘去,流离之际,又有人在夜空中拉了她的手一把,同她齐齐重回人间。
双脚终于落地,可她没有站稳,头仍是晕晕的。
凌锦安自她身侧躺了下来,此时正撑着胳膊一眼不眨的望着她。
她只将眼睛稍稍睁了条缝隙,却能清楚看到他那张饱含笑意的脸,满足又酣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