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探地踏了进来,语调微扬,“这位客官,还剩两道马上给您呈上来。”
薛翦被他尖柔的嗓音拉了回来,敷衍地点了点头,又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让这孩子吃饱些。”
话落,她匆匆走下了楼,正要去寻她的炙影时,却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坐在她的红马上疾驰而过。
不是李聿又是谁?
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随便敲门,正巧敲到你的”都是他胡诌的!他分明是早便看见她骑马来此,尾随她上来的。
她当真是被蒙蔽了双眼,才会相信他这个不着调的人!
薛翦气恼之余又在心下回忆了一遍方才在雅间里二人的对话,似是在揣摩思量他们所言有几分属实。
看那孩子害怕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况且他也没有理由演这么一出戏来耍她吧?
如若是真的,那李聿他一人前去不会出事吧?
薛翦按了按掌心,瞥了眼身旁的棕马翻身而上,流星赶月似地奔向撑花巷。
撑花巷人烟稀薄,略显破败荒落,绕到巷子后头,环境更为阴暗潮湿。
一座门扉半掩的老宅门下吊挂着两只纸破空镂的红灯笼,木门漆皮剥落,摸上去还有几分刺手。
李聿推门而入,眼底警觉戒备,但见院内空旷平坦,墙角杂草丛生,径直朝前便是一处似正厅的屋子,阴冷晦暗,壁上字画陈旧歪斜,怎么看都不像是住人的宅子。
他四周环视,发现偏室木桌上落着两只宽碗,碗内尚有一圈清水,该是有人饮过。可是整个宅子里哪见得到半点儿人影?
李聿轻声步出偏室,正欲去后院再寻一遍时,门外倏然响起了一道“咔嚓”声,像是木板碎裂而作。
他旋即屏息凝神转回了屋室,脚底无声地走到了床帘后,将身形完全隐入,指尖略撩寸许注视着屋外动静。
而此时门首处,薛翦足下一滞,心跳声快蹦到了耳旁,怦怦不停,扰人心绪。她施力攥着双手目色紧张地望着脚下那一块断木,继而抬眸扫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子。
四周宁静又诡异,因为没有声音更无人影,莫名让她心下抖了抖。
适才急急下马跑来,都未曾注意到门前脏乱倒坍的长木板,一脚落下将它踩了个细碎。如此大的声响都没引来任何人察看,这里不是空荒便是敌人狡猾隐匿于内。
薛翦十分谨慎地提起脚,静悄悄地落在院中。
墙外苍树蔽日,幽暗森凉,若是好好拾掇修砌一番,倒不失为一处避暑胜地。薛翦打量着周围暗暗评了评。
堂内挂着的画像隔着纸张都渗透出一股浓浓的古怪,无端让人起了个激灵。她虽不信鬼神,但这里的气氛也太邪乎了点,当真不像人待得住的。
薛翦绕出正堂,穿过一条廊柱便到了偏卧前。屋内一眼可见桌上随意摆着两只直口瓷碗,再往深处白帘垂落,隐约可以窥见其后似是立着一人。
“李聿?是你吗?”薛翦站在偏卧外低声试探,左手背在身后,手中攥着方才在正堂捡的长木。
话音刚落,便见李聿撩开床帘走了出来,眼底掠着一抹惊愕,“你怎么来了?”
薛翦负在身后的手一松,抬脚踏了进来,将长木放在桌上,思忖片刻才答:“自然是好奇,所以跟来了。”
她拿起瓷碗仔细看了看,碗中漾起微涟,“这水瞧着干净,不像是存留很久的。但是若真有人被关在这里,此刻应该已经走了。”
毕竟那个孩子来过,又被李聿救下了,哪个歹人会蠢到现在还不挪窝?
“你刚刚是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李聿敛了敛讶异的眉眼,嘴角几不可察地上扬,声似烈酒蕴东风。
“什么?”薛翦被他这没来由地一句话给整懵了,他们不是在分析绑徒一事吗?怎么突然说到她身上了?
“你知道我是谁,那你为何要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从床榻旁走出,站定在木桌前,一双长眸中具是压不住的兴味和好奇。
他不止一次提到过她还欠着他,可是她每次都是一副不解的模样,仿佛对七年前所作所为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薛翦每次都是以“你”称呼他,从未唤过“李公子”或是他的名字,他还以为薛翦不知道他是谁。
“我应该记得什么?你把我拉下了池塘?”薛翦轻嗤了一声,愈发觉得此人莫名其妙,也对自己感到失望。
真可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居然担心他有危险,夺了别人的马疾行而来。现下还要被他不知就里地调侃。
果然,她就应当谨记爹爹教诲——少管闲事!
“你倒是会挑着东西记,是,我当时的确拽了你。”李聿环抱着手臂,下巴微压注视着薛翦,见她神情也不似佯装,于是幽幽说道:“但是你第二日便给我送了一份大礼,拜你所赐令小爷我名动京城。”
礼?
我还给他送过礼物?薛翦心道。
她竭力回想着七年前从宫里出去的那一天,不知过了多久才猛得忆起。
是了她曾吩咐小竹给李聿送了十来只活蹦乱跳的小硕鼠。可是这跟他“名动京城”有什么关系?
他的纨绔之名难道不是他自己挣的吗?
薛翦轻咳了两下,抿了抿嘴,语气稍勾着几许不屑:“不就是几只硕鼠吗?还能吓到你了不成?”
李聿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青白交替浮上面颊,宽袖下的手紧紧握着,骨节硌响。
忽然就很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平白给了她多一次羞辱自己的机会。
薛翦看着他逐渐森冷的面容,倏觉后颈发凉,虽然坚信李聿打不过自己,却仍是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抬起素手挡在空中,掌心向着对面,“和气生财,有话好说。”
她退到了卧室外,随时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眼下的李聿简直是应了他的别称,活脱脱一个“小煞星”,浑身散着冷焰,眸中愠火跳跃。
下一瞬,室内荡起了一道幽冷瘆人的声音,一字一顿:“薛、翦。”
第33章 红桥水榭 虽隔着一段距离,但薛翦还是
天色渐渐昏沉, 这座僻静荒凉的老宅子也随之朦上一股淡淡的离奇之感。
薛翦凝神静气地望着李聿,挡在身前的手逐渐往回收,故作害怕地盯着他身后, 迷惑性地打了个幌子:“你身后有东西!”
趁李聿回头的空档,她腿上像绑了轮子一般一溜烟儿跑出了院子, 炙影见她过来也跟有灵性似的动了动蹄,随时准备带她死里逃生。
薛翦迅速抓住后鞍用力一跃, 稳稳坐落在马背上,手挽缰绳调转马头,临行前还不忘冲仍在院子里李聿喊了一声:“这匹棕马是跟鸿聚轩借的, 你记得给人家还回去!”
话罢便十分畅意地策马而去, 长风迎面呼啸灌满衣衫, 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原本输给魏启珧而生起的落败之意陡然间烟消云散, 嘴边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切潇洒。
李聿回过头时,只见薛翦的背影如电闪一般晃了出去,不多时便听见她得意的喊声。
他嗤笑了下, 并未去追, 而是继先前所思去后院又检查了一圈。
后院的砖瓦上布满蛛丝,墙体裂开一道道深痕,可是有一处却极为整洁。
周遭尽是一片脏乱, 唯独南面的屋子门窗具开,干干净净, 就像是悉心打理过一般。
李聿迈入屋室,但见内里装潢虽不算精致惬意,却尚且像个人住的地方,桌椅床榻齐全, 未染尘灰。
他轻步走到书案旁,指尖擦了擦桌面,再抬手时手上竟染上了几许墨迹。
有人不久前在这写过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用力拭去指尖污渍,余光一扫,便见床脚缝隙间隐约夹着一块淡粉色的手帕。
......
下马后,薛翦刚跨过朱红门槛,再抬眼眸便见一道明亮的身影,似是站立此处等候多时,察觉身后动静才缓缓转过身,眼神自然地落在薛翦身上。
薛翦似是愣了一瞬,双眼直直盯着几丈之外的男子,言语滞缓,“你怎么...”
余下的话硬是未问出口。
他不是回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适才还以自己累了为借口把他请了出去,结果不出片刻又溜出去玩了一圈,回来还被他给逮个正着。这叫什么事儿啊。
魏启珧走上前了几步,眼底情绪难辨,“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我应该过来和你道歉。”
薛翦本就心虚,听完他所言当下更是一头雾水,“你跟我道歉,道什么?”
魏启珧低敛着眉眼,面上携着愧疚自责之色,“是我太心急了,总想着要分出胜负,赢你一次,反而失了分寸差点伤到你。”
此言一落,薛翦仅存的一点坦然都刹那间荡然无存,只觉自己晡时暗下的“逐客之道”过于幼稚,连忙提手轻拍了拍魏启珧的肩膀,嗳了一声:“不是没伤到吗,我真的没事。”
薛翦浅浅一笑,酒窝轻陷。
魏启珧低头看着她,眸中神色丝毫未减,甚至添了一分狐疑。
若是对输赢未曾上心,那她为何说自己累了,再待他走之后出去?难道不是因为成心要避着他吗?
“真的吗?”魏启珧再次确认。
固然一开始有几分不服气,但在她出门之后,所有的不开心都被抹灭了。
薛翦眼神真挚地颔了颔首,眼尾不自觉地吊上了几许笑意,“真的。”
......
送走了魏启珧,薛翦回到碧痕院歇在榻上,双臂伸张让小竹帮她按揉。
小竹十分熟练地凑上来,一面轻按,一面小声说着:“小姐,你出去那会儿我在后院跟几个嬷嬷闲聊了几嘴,我听她们说那个庄兰是在我们去临州以后才进府的。”
“据说她无父无母,被牙行的人抓去,赵管家见她可怜便把她带进了府,当亲闺女一般看待着,每次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赵管家都会交给她去做。”
小竹粉唇一张说个没完,薛翦抬手制止,轻轻捏了捏额角。
赵管家为人是算和蔼,可薛翦却觉得他更像是深藏不露,除了对爹爹的忠心的以外,倒也难看出什么别的感情安在他的身上。
若说是心软收留了一个孩子,倒没什么不妥之处。可是当亲女儿一般对待,怎么也有点失真了。
“以后少打听这些,还不如多练一练如何爬墙呢,省得将来我出去干什么坏事,你连陪我同行都做不到。”
薛翦站起了身,将手伸进一旁的盥洗中净了净手,取过手帕擦拭,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小竹一听和翻.墙有关,双唇一合立即闭上,默默在心下暗叹:这年头讨口饭吃也不容易,还得各式技能傍身,方能陪小姐去做些“偷鸡摸狗”之事,以至于不被她嫌弃。
薛翦自然听不见她的腹议之声,净完手便往浴桶走去,好好消解这一天的疲惫倦怠。
*
天光乍破之时,碧痕院已经进进出出了好几波人,轮番上阵唤小姐起身梳妆。
薛府前几日便收到了豫国长公主的帖子,邀请府里公子小姐前去。
薛翦当时只随意听了听,转眼便忘了。
眼下不管谁来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衾被一蒙,两耳收闭,与周公同游。
她昨日刚和魏启珧比完剑,又跟着李聿去撑花巷溜达了一圈,虽也不算断手断脚般辛苦,但到底是疲倦,一大早便来扰她清梦委实作孽。
小竹自然是向着薛翦,乖乖地站在一边。
自己不愿干这惹她厌弃的事儿,便交给了院子里旁的丫鬟去做,此时清闲地侍立床侧,静待小姐起了发完脾气,她再上前伺候。
小竹身为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女,在碧痕院说话多少也有些份量,那些丫鬟见小竹吩咐,只好硬着头皮去喊小姐起床。
一个个的声音低若蚊吟,仿佛生怕惊醒了这位睡颜正浓的少女,皆是双眉紧拧,暗搓着手,神情无措地望回小竹。
“小竹姐姐,要不还是你来吧。”
小竹微阖双眼,像个道士一样颇为老成地摇了摇头,语气也夹杂着几许看破红尘的平淡:“你喊大点声,小姐会醒的。”
那个丫鬟刚要动作,就见薛翦转了个身,将脑袋一起蜷缩进了衾被,更是为这漫漫起床路多添一层阻碍。
就这样不知僵持了多久,薛翦终于又动了动,屋子里的丫鬟具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床头,眼底徐徐燃烧这希望的光。
她似乎是被热醒了。
只见一双白净修长的手从衾被中伸出,用力往下一扯,露出了清秀的容颜。
少女柳眉颦蹙,美目微睁,口中迷迷糊糊地低声骂道:“是哪个想闷死我?”
屋内一众人在被她寒戾的视线扫过时,纷纷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待小竹柔声跟薛翦解释一番后,她终于怏怏地起了身,像个没有情感的人一般,木纳地坐在妆奁前,任梳妆的婢女为她打扮。
三千青丝垂落腰间,小巧精致的脸庞在斑驳的熹光下漾着动人的灵气。
略施薄妆后,小竹为她换上了一身绯色衣裙,玉簪轻挂发间,清简之余却也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好了,小姐。你要不要照照?”小竹笑嘻嘻地说着,自认为小姐好看极了。
薛翦摆了摆手,现下实在是没那个心思,她只想赶快上马车再多睡一会儿。
随意应付了两口朝食后,薛翦便和薛植羡一同上了马车,二话不说就阖眼睡了过去。
若在往常,她也算不上贪睡,总是早早便起来练武了。可是今日却像是一辈子没闭过眼了,根本不舍得睁开。
长公主府坐落于京城西侧,离薛府相隔较远,却不用经绕好几条道,几乎算是直行便可抵达。
马车一路稳稳行驶,薛翦靠在木枕上一动不动,安静地不像话。薛植羡无奈地笑了笑,拨开车帘朝车外的小竹问:“小翦昨日没睡好么?”
小竹闻声回过了头,沿着薛植羡的手望向车内,摇了摇头:“小姐昨日同表少爷比武,还输了,可能心情不好。”
薛植羡眼中掠过一瞬惊讶,复又盯着身旁昏睡的少女看了半晌,没再言语。
快到长公主府时,未等别人唤醒,薛翦自己先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