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衡一板一眼地从怀中掏出钱袋递了过去,拎起木盒,脑中浮过方才所瞥的那一眼,唇畔携着几许嫌弃。
贵是真的贵,丑也是真的丑。公子的眼光何时这么逊了?
出了马市,李聿刚踏上车轼欲撩帘入内,身后忽然响起清朗喊声:“李聿!”
他刚触到车帘的手一顿,转身回眸。
楚善等人正坐在另一辆马车里,打着车窗向他抬了抬下巴,“你怎么在这?我们正要去找你呢!”
这几日连连下雨,难得休沐也没逃过阴雨天的命,他们索性决定雨中同游,去怀春河上漂泊半日悠闲。
没成想刚一出门雨便停了,还在这儿碰见李聿,正可谓有心种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难得休沐,章佑在怀春河包了艘画舫,听说请了那位新来的秦桑姑娘,箜篌奏得那叫一个绝无仅有。我等一同前去饮饮小酒,赏赏月景,岂不美哉?”楚善递去一个激悦的眼神,满面欣容。
李聿本就打算找他们出去玩乐,如此,倒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转了转眼眸,面上掠过一抹狡黠的光亮,侧首小声吩咐了陆衡几句,便下了马车与楚善等人同行。
怀春河上的船只仍同往日一样,来往不歇,乐声袅袅。一艘精美的画舫从西岸悠悠渡向河中,四周挂着柔媚的彩灯,顶上添着红漆,屋檐吊脚。
李聿环抱手臂倚坐在窗扇旁,俊秀的眉眼里敛着几分玩味,倏地想到了什么,粲然失笑。
笑声刚从他齿间溢出,便引来了楚善等人怪异的目光,齐齐问道:“什么事啊,这么乐?”
李聿回神睇了他们几眼,唇畔笑意未歇,潦草道:“没什么。”
章佑撑在手中的脸移了寸许,眼光尖锐地盯着李聿,噙着一丝含蓄悠长的弧度:“分明有事,”说及此,他滞了一瞬,声音都变得旖旎了些,“我猜…是在想女子吧?”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开始猜测和李聿有关的女子——
“苏缘?”楚善率先出声,刚一说完便心觉不对劲。上回在苏家宴会上都没见李聿去找苏缘,若是真的中意她,依他的性子应当做不出这般欲擒故纵之事。
李聿听见苏缘的名字,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抿了抿嘴坦诚道:“我给薛翦送了个谢礼,就是不知道她敢不敢打开了。”
第37章 不堪入目 “李聿送的东西能要吗?拿走
屋内焚着安神香料, 三角陶青兽炉吞吐着袅袅轻烟,一室清幽雅致。重重白纱帐幔后,雕花床架若隐若现, 女子侧身卧在榻上,指尖绻着两缕发丝, 双目放空,似在消闲。
“小姐, 雨停了!”小竹静步移至帐幔前,声音颇为欣喜。
小姐在屋中闷了好几天,定是浑身酸痒难耐, 前日还破天荒地提笔写了两个时辰的字, 这雨若是再不歇止, 小姐估计要一直这般魂不守舍了。
闻言, 榻上的人登时坐起了身, 拨开长垂的罗幔走了出来,抬手敷了敷干涩的眼睛,坐在了镜台前。
小竹立刻凑了过去, 为她把如鸦青丝高高挽起, 束得利落清爽。
薛翦的习惯,她摸得清。常在屋内待着,眼下能出去, 自然是要习剑了。
薛翦轻轻一抚束好的长发,出窍的魂魄终于回了身, 目放银光,泠泠闪闪,“今日就在院子里练吧,把剑拿上。”
话落, 她推开门扉步出室内,刚下过雨,空中还残留着几许潮土的味道,清新好闻。薛翦咧唇一笑,眉眼如画:“今日谁也别想打扰我,我得把之前卸下的劲气全都补回来。”
小竹亦是笑了笑,连忙去将她的青剑拿来,抱着剑鞘坐在院中石凳上,忽地思绪一窒,仿佛又回到了和小姐在琼危山上拜师的那几年。
不管旁的人如何看不顺眼、如何讥讽,她们二人总是一个舞剑,一个抱鞘,在练武台上挥洒光阴。
当时嫌临州不比京城繁华,又颇为辛苦,成天想着离开。如今竟然开始思念那了。
小竹仰起脸,望着肆意缠动的剑光,感旧地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小姐,李府的人送了个箱子来,说是他家公子给您的谢礼,还请您务必打开看看。”
李聿?
薛翦垂剑负在身侧,偏头一顾。
只见院外站着两个高挺的男子,穿着府中家丁的蓝衫,一齐抬着一只朱红色的礼箱,箱子四角处的漆皮都被刮落了,委实寒碜。
除此之外,复携了几分熟悉。
薛翦一想到那日在长公主府,李聿语气玩味地说谢礼定给她送来,她便心觉不对,眉头一枯,眼底具是嫌弃,“李聿送的东西能要吗?拿走拿走!”
别人送礼,礼轻情意重。他倒好,整一不堪入目的破烂箱子膈应她,外面尚且如此,里面装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吗?
小姐既已发话,二人只得稳稳转了个头,寻思着要将这只礼箱搁置何处。
薛翦原本好好的兴致被他们这一通打扰,星星零零裂出好几条缝隙,埋怨似地瞪了二人一眼,却兀地瞥见箱尾处,依稀印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薛”字。
朱字入目,如长剑般挑起了一段久远模糊的回忆。
七年前,她刚从宫里出来,因为被李聿那副玩世不恭、理所当然的模样气得一口败落堵在心间,难以消解。
女子报仇,半日都晚!
薛翦灵机一动,吩咐小竹去寻了数十只硕鼠,捆在麻袋之中,又找了个漆都快剥尽的礼箱,如胜利者一般刻下了骄傲一笔——“薛”。
虽雕得横七竖八、张牙舞爪,但每一刀都蘸着她饱满的得意。
“等等!”少女明朗的声音从喉间勾出,掺上了些许急促,“搬进来!”
院外的二人互相丢了一个踌躇的眼神,足下滞留半晌,才急急将其抬进了碧痕院,呵着腰道:“小姐,那小的们就先退下了。”
随后便迈着无声的脚步退出了院子。
小竹在一旁见她举止怪异,蹙着眉走了过去,替她将剑归鞘后才问:“小姐,是有什么问题吗?”
适才还称李公子的礼不能要,不过转了个身的功夫,便又叫他们把箱子留下,很难不往蹊跷上想。
薛翦俯下身子,指尖溜过箱面,粗糙刺痛的质感旋即传来,她绕到另一边,点着末尾的“薛”字,嘲讽地一笑:“你过来看看,这不正是我当年送给李聿的箱子吗?还有我亲自刻的字。”
七年前的箱子他还能留到现在不说,竟然以谢礼为由头又给她还了回来,他的这份心思不是昭然若揭吗?
——这厮仍记恨着呢!
小竹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记忆如潮水般一涌而上,当时那把小刀还是她偷偷从东厨摸出来给小姐的,自然不会记错。她讶然抬起眼,“李公子他这是何意?”
“管他何意,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薛翦这话说得颇为气愤,固然语气里满是不屑,但面上那点稀疏的好奇却躲不过去。
“小姐,还是我来吧。”小竹连忙制住了薛翦的手,目露提防。小姐之前送了一麻袋的硕鼠给李公子,若是他以牙还牙也回赠了一袋,那岂不是要吓到小姐了?
薛翦倒是没几分担忧,就算打开来看是一条蛇也无事,她正巧拿来养了。是以,她推了推小竹的胳膊,风轻云淡地说:“再磕碜也是他的一番心意,我且瞧瞧罢。”
小竹见她执意自己动手,也不好再拦着,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护在一旁,生怕里头钻出什么牛鬼蛇神,伤了她家小姐。
薛翦敛着欣慰,淡声一笑。小竹这个丫头虽然胆子小,却能这般护着她,也是不易。
她不紧不慢地扳开扣锁,推开箱盖,但见内里立着一枚八角木匣,其上的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只是和这箱子对比,着实是小了许多,旁边再无物堆叠,空荡荡一片。
仅仅是这一枚匣子,何必用礼箱来盛?
薛翦将木匣端出,略略启手,匣内之物泛着吉金色泽,弧面微弯,呈一块面具形状。
她轻轻取出在手中把玩了下,喜色渐染眼底,“威武不凡,霸气卓绝,和炙影再相称不过!”
小竹只看一眼便心觉它丑得匪夷所思,哪里像是送人开心的?故嘬唇未言,对李聿的印象又深刻了一分。
正当她腹诽着,耳旁又闻薛翦含笑道:“没想到李聿虽然人不怎么样,眼光倒是极好。”
少女声音真切,不似作假。
小竹见状掩面扶额,隐隐叹了句:“嗳,小姐眼光也变差了。”
河中心的风景自是和别处不一样,最边际处与天色融合,像是一副分了层的画。两岸垂柳依依拂动,映入水面似漾起点点波澜。画舫内,尚未天黑就点了好几盏灯火,随风闪跃间碎成一地星芒。
“薛翦?你居然在想薛翦!”
“谢礼?她帮你什么了,还需谢礼。”
楚善和章佑同时出声,一个惊得目瞪口呆,怕案而起;另一个面不改色,仍撑着下巴暧昧地望着李聿。
其余少年皆倒吸一口凉气。
若说是苏缘或者别的女子,他们还能轮番上位调侃他一顿。谁成想,李聿笑得那般自得,竟是在想着薛翦的事?
李聿抬袖隔去了他们的目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闻他淡声道:“之前,算是她帮了我一个小忙,回她一份薄礼,也算情理之中罢。”
他这一挡,的确拦去了对面之人的脸,可却逃不掉楚善那副长在了他身上的眼睛。
楚善见他将视线调到了窗扇外,眼帘半阖,面上多多少少着了些心虚,虽然话色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捡不出错来,可他分明避开了他方才所问。
上回在长公主府,他便觉得奇怪了。李聿这等似火一般的性子,竟能和和气气地跟薛翦坐下来讲话,明着也确实看不出什么仇隙。
他二人是握手言和了不成?
借着酒劲上头,楚善胆肥地压下了李聿轻举的手臂,扬了扬语调质疑道:“薛翦那小祖宗还能帮上你的忙?”
话是问出来的,语气却很笃定——不能够。
那小妮子做的荒唐事还少吗?
他儿时在书院发现薛翦女扮男装溜了进来,二话不说便要去找先生告状,结果不知道她从哪里得知的,居然抢先一步把先生锁在了明德堂,他跑去将先生捞出来,还被先生误会是他皮痒所为,罚他扫了一个月的地。
就凭这个劣迹斑斑的丫头,能帮得了什么?
李聿肃飒地睬了眼楚善的手,眉梢一挑,略显不豫,继而伸手将他拎开,口气眷着几分不屑:“你既不信,又何苦问我?”
章佑看他也非真的生气,故将楚善拉回来坐下,轻声提醒了句:“楚兄,你酒品不行啊。”劲头上来,居然敢去‘审问’李聿,明日醒来想起怕是得疯魔一阵了。
“提到薛翦我倒是想起来了。”另一个华服公子搁下酒杯,凑近了些,“我之前听父亲说起过,太子加冠后,东宫也得开始进些新鲜血液了。”
毕竟是一国储君,怎好一直不开枝散叶,延绵子嗣?莫说宫里的太子皇子了,就是他们这些官家公子到了年纪,也断没有不成家的道理。
“只不过,这太子妃之位好像是为薛翦留的。依我看哪,还是不要得罪她的好。”
薛翦的家世背景,坐上太子妃之位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他话声一落,众人纷纷望了过来,细细品咂了几分言中意味,缓缓颔首。
唯独李聿双手抚膝,眼底窜过一丝败兴,转瞬即逝,继而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清酒一饮而尽。
第38章 陡然生趣 “倒也不必为我打扮成这样。
李聿搁下酒杯, 抿了抿口中辛辣,眉目半敛地望向别处。
他们言论之事,不算无理无据, 他也早有耳闻。薛皇后素来珍视薛翦,若说只是姑侄关系、没有再添层亲的意思, 难叫人信服。
只是这婚事即便他们想成,皇上也乐见么?
章佑将李聿神色笼入眼底, 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隐隐觉得和薛翦有关,正想开口试探一二。
话到嘴边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 只好咽入腹中。
“对了, 上次我看见你妹妹挽着薛翦的手聊天。”一素衣公子推了推楚善, 有几分担心, “她不会不知道薛翦是谁吧?”
楚宁宁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乖巧纯粹, 在这些男子心中,皎洁得就像天上那轮明月,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跟薛翦混到一块儿的人。
见她们二人相处, 自然认定是楚宁宁受了蒙蔽所致。
楚善一想起自己妹妹在家中成日盼着薛翦上门的模样, 不觉脸色微变,“她哪是不知道?她就是奔着薛翦去的!”
他不喜欢薛翦的理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偏偏他的妹妹像是中了薛翦的迷魂药, 自从宴会回去后便张口薛翦、闭口薛翦。
他要是做错了什么事,上天大可不必如此来惩罚他!
章佑见他面颊染红, 一时也不知他是气的还是醉的,掩唇笑了笑,“楚六姑娘也不是孩子了,跟谁玩还需要先得了你这个兄长同意不成?我看薛翦也并非卑劣之人, 性子骄纵些罢了。”
“你怎的还帮她说话!”楚善溜着怒目瞅了过去。
章佑被他一瞪,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提起酒盏给自己斟了一杯,再抬眸时,撞上了李聿从对面投来的目光。
少年英挺的眉骨下披着一片阴影,狭长的眸中明暗不定,似涌着一阵细细的打量。
章佑顿觉心头一凛,窒了须臾才出声问道:“你这般看我做甚?”
李聿藏去眼中神色,复又慵懒地往后一靠,手臂支在窗扇间,嘴角噙着一贯的玩世不恭:“没什么。”
......
石板路上尚有雨迹未褪,走起路来便会发出些许轻哒哒的声响。
后院马厩里,正在喂养马匹之人远远便闻见一串轻盈的脚步行近,抬头一看,身穿湖蓝色窄袖的少女眼尾染笑,手执一具青铜马冠遥遥走来。
“小姐,您是要出去吗?”马倌虽生的精瘦,眼睛却十分有神,笑起来总携着一股子亲切,正微弓着腰问道,待她点头便准备去将马牵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