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翦转眸望去,模模糊糊识出他的身份,几不可察地提了下眉尖,“楚公子此话怎讲?是宁宁同你说起我了么?”
楚善听她说完,极为不满地抽了抽眼尾,“宁宁?你不准这么叫她!”
他看上去像是愠恼,那这说出来的话落在薛翦眼里,怎么都像是在吃味撒泼。
她最不屑的便是这一套。
薛翦噙着一丝浅笑,仍坐在位上仰头问:“我一直觉得好奇,楚公子。”
红烛跳跃,将少女的眉眼烘得幽邃蚀神,淋清的嗓音游走而出:“我得罪过你吗?”
之前在长公主府便绝他对自己怨气深重,一开始还以为是被她的恶名所误,可眼下总隐隐觉出几分私怨的味道。
尽管她百般思索回忆,仍是想不出之前和他有过什么过节。
楚善浑醺的双眼闪过一丝极致的愤懑,许是气极反笑,久久未答。
不久之前,他尚还认为这世上最令人不爽之事,便是你记恨讨厌的人和你上了同一案席吃饭,后听她一问,他才方觉不然。
因为你厌恶之人压根不记得你。
她这一身气人的本事当真是练就得炉火纯青。
一阵即凉飕又畅怀的笑声之后,是落针可闻的尴尬。
李聿那双锐利的眸子侧转打量了楚善片刻,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现下的情绪,自己仿佛切身体验过一般。
再看薛翦通身的不明所以,近乎只一息便反应了过来。
他第一次在鸿聚轩碰见薛翦的时候,可不就是这番情景。
李聿低声笑了两下,打趣的眼神盯着薛翦半晌,话却是对楚善说的:“她的记性怕是还没我家嬷嬷的好,你同她计较什么劲。”
薛翦听这厮又开始莫名其妙地骂她了,咬着后槽牙冲他颔了颔首,继而头也不回地孤身往门扉处走,门外下人察觉动静,十分敏锐地由外推开了门,躬身立在一旁。
薛翦都走了,苏缘哪有留下来的道理?自是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往外追。
“你等等我!”
碎落的脚步声在门外逐渐消弱,最终归回静切。
二楼的走道皆由红缎长铺,直至尽处,悬在柱下的玫瑰佳烛打着旋儿摇曳生姿,依稀还恍着几断幽媚绵长的声音。
薛翦闻声拧了拧眉,走到了长梯处准备沿其而下,余光却蓦地瞥了眼逐渐黯淡的廊道尽头,顿了足。
那份自小便比旁人多长的一块好奇心驱使着她向前迈,身形坦然无惧,眉峰倒是轻轻蹙起。
尽头雅间内,门闩由里扣上,滢着朦胧雾白的雕花木几旁正端坐着一个面容沉肃削瘦的中年男子,一袭墨色长衫披在身上似可以清晰地看见衣下隆起的肩骨。
炉子里点着一缕寒香,婉转升起。
对面跪坐着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眼下刀痕渐显渐褪,生满厚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斟了一杯茶,恭敬地呈了过去,眉眼低顺又匿着痞态,“您所托之事,小人已经办妥,您看?”
墨袍男子只略略接过,不着痕迹地放置一旁,目色平淡冷清地望着窗外弯月,“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吧?”
话罢,屋内默了许久。
男人面色犹豫,迟疑了良晌才吭声:“这您放心,那日虽说出了点小插曲,但我的弟兄们即刻便将人转移了,出不了甚么岔子。”
话尾像是顺了几许心虚,复又添声:“您放心。”
墨袍男子将投放在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静静地落在对面之人身上,神色叫人看不出波澜。
他将其打量了片刻,声色浑浊轻渺,却似踩在了那人心上,难以负荷,“插曲?”
男人吞咽了几番,眼神闪闪躲躲,久久不敢言语,只听对面幽幽响起冷冽之声:“把人都看好了,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后面的话,就不用我说了罢。”
言外之意自是清晰了然。
男人连忙接道:“是、是,小人明白。”
“还有一件事要你们去料理。”男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缓缓推至案几另一端,收回了手。
“按照信上说的做,办好了自有重赏,保你跟你那几个兄弟这辈子衣食无忧。”
男人闻言脸上即刻堆出一抹趋奉油腻的笑来,敷过信件揽入袖口,应了声‘是’后便按常准备离开。
拿钱办事,上头背后的雇主是谁,不该问,也不必要问。
正当他将将走进门扉时,忽见门外立着一道不像楼内下人的影子,发束于顶,身如雪松,男人喉间霍然喝出:“谁!”
......
苏缘见薛翦站在长梯口滞了一瞬,随后便往深处走去,心中不由燃起几分好奇,可理智又在宣告着:不要跟过去。
凡与薛翦擦染点边际的,多半不是什么善事。
她虽是如此想着,腿脚却不听使唤,着了魔一般匿声跟着薛翦。
奇怪的是,这边的屋子半数不及后面明亮,只由窗纸透过几抹熹微昏暗的光,门前更是无人候守。
苏缘回头看了看李聿他们那间屋子,通长的廊道层层递窄,与眼下之处亦相隔甚远。
苏缘复又回过身,按了按掌心静步挪到了薛翦身后几丈,只见她侧脸在昏沉的尽辉里逐渐凝了一瞬,旋即转了过来,撞见自己时瞳孔微张,继而还未来得及思考便拽住了自己的手,直往梯口跑。
“不要回头!”薛翦的声音贯在她耳畔,令她本能般地服从,由她拉着跑下楼梯,涌入人群,再如拨云见日一样冲出了藏花楼。
第42章 徒浪鸳鸯 终于在和李聿的斗嘴上扳回一
门扉轻掩, 脚步声渐消。
雅间内的气氛一时舒散了下来,像是在书院听讲,先生却突然走了一般, 脱了束缚,失了抑制, 言语举止都放松了许多。
而眼下最觉心下畅快的,便是楚善了。
他拢了拢压在案上的袖缘缓缓坐下, 眸光一转望向了李聿,咧齿一笑,唇畔狭着一丝如八拜之交般的情谊, 婉转道谢。
果然还是李聿懂他, 不像那个叛徒章佑, 之前竟还帮着薛翦说话。
思及此, 他又怨怨地将目光往旁边挪了几寸, 定在章佑身上。
章佑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是被他这般古怪地盯着,不由觉得后脊发酸, 连忙将木箸够到盛着红烧肉的菜碟里, 携着笑意给他夹了一块。
楚善轻哼了声,也没说话,夹起那块红亮肥腻往嘴里送, 香浓之味将将入口,他忽觉胃里翻江倒海, 眉心登时绞在一处,面色灼疼难耐。
他这突然的变化将大家吓了一跳,急忙围到他身边询问查看,但见他额间密密麻麻挂着层薄汗, 骨节分明的手蜷拧在腹间,薄唇紧闭。
“这是怎么了?”一直同楚善坐在一起的男子面容焦急,声音亦透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担忧。
方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这样了?
“他应当是喝太多了,胃里头不舒服。”李聿眉间微蹙,伸手去抬楚善的左手,连带着将他身形一并拎起,又扭头对右边的人道:“扶他去净房。”
二人一左一右将楚善扶到了廊道上,正问门外下人净房在何处之际,长梯口倏然窜下几个人影。
李聿不经意地偏头望了一眼,只见两道极为熟悉的身影沿着长梯飞奔而下,其后还吊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紧追不舍。
他微眯了眯眼眸,眉间闪过一瞬晦暗的不安之色。
那两道身影,不正是薛翦和苏缘么。
......
出了藏花楼后,街道两旁原本熙攘的人群似是散了一半,零零落落,难以混入其中。
苏缘就这么愣愣地被薛翦带了出来,像亡命之徒一样毫无目的地逃,呼啸的夜风在耳畔不停飞逝,荡留地久了,耳蜗便开始慢慢生起刺痛。
薛翦带着苏缘一面往前跑,一面四下顾盼,似是在寻什么。
可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大小街巷胡同、宅邸府门,昏黄的灯笼盏盏高挂于顶,为整条主街引明。
眼下悬着刀痕的男人目如鹰隼,凶狠彪悍地扫视着前方,不出一瞬便准确地将视线落在了薛翦二人身上,如一阵寒风追袭而去,嘴里还不时厉声喝道:“站住!别跑!”
然而她们怎么可能真的停下来任他抓回去?
薛翦依身后传来的声音,心里大抵有了个模糊的计较,那人应当与她们尚还隔着一段距离。若是能在拐道时找个遮蔽之所躲进去,说不定可以将人甩掉。
只是这一块地界她并不是很熟悉,身边又携了个不会功夫的累赘,以苏缘的体力还能跑多久尚不可知。
实在不行,她只能和那人正面较量了。
正当她心中思量之际,苏缘只觉双腿跑得发麻,近乎折了一般,可后面一直穷追不舍又颇为唬人的声音,她不是没听见。
虽然不知道薛翦又惹上了什么麻烦,但可以清楚确定的是她们此时不能停下。
苏缘急促的喘气一丝不落地坠入薛翦耳中,她侧目微睐了苏缘一眼,似是入赌场下注一般拐入了左边的小道。
眼前之路无烛火晃明,却见尽头处的那座院门尾处尽失,被风吹得摇摇曳曳。
薛翦此刻来不及多思便闯了进去,只见内里杂草丛生,唯有几个破竹笼堆立在院中,其后不远处剩这些破旧草席。
汗液从额间滑落,淌上眉骨,薛翦抬袖覆于眉眼将其拭去,带着苏缘躲到了那堆铺满草席的薄墙后,墩身藏匿。
“我们为什么要跑啊?”苏缘神色紧张,长睫似是舞女的水袖,一上一下惶惶颤着,眸光又绕着脏乱的四周掷了几眼,话音闷闷:“还要躲在这里。”
薛翦指尖轻扶席侧,神情专注地望着院门处,右手向后把苏缘探出来的身子往里面推,声音极低:“不要出来。”
闻言,苏缘十分配合地退了回去,小猫似的窝在她身后,仍不解追问:“那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我们?”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我依稀听见他们在聊什么转移之事,总归不是善人。”薛翦略微侧首,目光却一直凝在远处,丝毫未松懈。
其实她的性子,向来不爱躲躲藏藏,但凡有什么冲突,她都是选择直接解决。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到京城,好像不论她做什么都有了层隐浅的约束,尽管看不分明,但她知道这个东西就杵在那,难以挣脱。
尊卑礼仪如此,眼下亦是如此。
她若是叫那人看清了容貌,找到了薛府,还不知道会给爹爹招去什么不顺心的事来。
思及此,薛翦眉间轻蹙,化着浓浓的郁色。
“你说你没事去偷听什么?现在好了,连累我跟你一起躲在这个鬼地方。”苏缘似是负气地嗡哝着,又像是以朋友的口吻训责她一二。
今日相处下来,薛翦虽然还是跟从前一样嚣张任性,可她心底对薛翦的讨厌却莫名淡了几分。
“谁偷听了?我不过是好奇那间屋子罢了。”薛翦低澈的声音闯入思绪,令她的注意渐渐回笼。
“一间屋子有什么可好奇的?很特别吗?”
苏缘轻声说着,却见薛翦犹豫了一瞬,眼底云雾缭绕。
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何处特别,大抵是因为所有匿在黑暗中的存在她都想一探究竟罢。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了一针寂切的脚步声,走得轻缓,不多时便停了。
薛翦立即转过头对苏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底闪烁的提防无声说着:“有人来了。”
随后便屏气凝神,从草席后探出一寸目光缓缓投去。
那人的身影被月色拉长,立在院中的那只竹笼遮住了他的上身,窥不见容貌,只见那双云纹锦靴定立在杂草上,依稀有几分熟悉。
下一瞬,院子里兀地传来两道轻咳,令薛翦身形微微一怔。
李聿?怎么会是他?
迟疑半晌,薛翦起身举步迈出,只见院中之人好整以暇地站着,眉眼飞扬,似是注着浅浅的光亮。
苏缘见她突然出去,忍不住伸手去捞,却将自己也抖落在掩体之外,霍然失色。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薛翦挑眉问道,视线由上到下打量了他许久。
闻言,李聿十分坦然地低头看着薛翦,嘴角轻轻牵起,携着一丝闲散玩味:“这是什么我来不得的地方吗?”
他的眸子如黑潭般深隐惑人,直直望着薛翦时,几欲将她融入其中。
“你跟踪我?”
这是薛翦唯一想得到的理由。
此处不但偏僻荒落,更是久未经人打量,如同一座死宅,毫无生气可言。若不是误打误撞躲了进来,谁会没事往这里走?
“你未免太瞧得起你自己了。”李聿轻嗤了一声,眉眼间皆是嫌弃地睨着她,不徐不疾地说:“小爷吃多了出来转转、消消食,没料到会碰见你们这两个...”
说及此,他顿了顿,眼眸浅浅在二人面上转了两圈,本想说‘两个徒浪鸳鸯’,到了嘴边却如何也发不出,尽数咽入喉间。
薛翦咧了咧唇,勾着浓浓的讥讽:“走到这来消食?李公子还真是闲情雅致,颇有几分野趣。”
话声刚落,就听身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憋笑声,令李聿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眼中飞扬的得意之色全然褪散。
而这副模样却取悦了薛翦,眉眼渐渐染了抹快意。
终于在和李聿的斗嘴上扳回一城。
须臾,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神情聚敛着认真,“你来时可曾有看见什么人?”
她们只顾着跑,也未曾回头,根本不知道那一直紧追之人是何模样,无从描述。
但他要是追到这来了,李聿应该碰得到吧?
“你是指什么?”李聿话声慵懒又狭着些许随意,听他这话薛翦便知道,她们多半将人甩掉了,故轻舒了一口气,神色也懈了下来,“没事。”
她转身踱步到苏缘面前,“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不然你家那不知变通的下人怕是要急得去衙门告我绑架了你。”
也不知道苏府的下人是哪学的待客之礼,频频将她冷在门外,她都那般‘提点’了,仍然不知悔改。
“你让我就这样回去?”苏缘双臂侧抬,撑着圆目将自己从胸前到鞋面看了一遍。